第二部 第一节-女生日记

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撑起整个地球。

给我一碗水,我可以触摸太阳,月亮,星光。给我一扇镜子,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抹去水银,是透明的玻璃消失的自己。我只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解释。

——自言自语

1992年9月1日

身经百战久经考验的我差点栽在了第一节英语课上。

从来不知道市里同年级的同学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接触English了。也想不到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操纵英语如轻车熟路。而沛沛——就像一台除了铃不响全身都响的老爷车,而且结结巴巴了一阵还是抛锚了。预先精心准备志在一鸣惊人的讲稿,在掌心与指节的揉搓中逐渐缩小体积,七零八落地挤满了裤兜。

我相信自己还是从小镇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想起了属于自己的小镇、小学校——沛沛是镇二小鼓号队里最出色的小鼓手;沛沛还是护旗手,在寒风凛冽的冬天的早晨,举手敬礼迎接见义勇为的解放军叔叔来校作报告,差不多一个小时举着手一动不动,镇领导的表扬声犹在耳;更不用说,沛沛多少次走上讲台、舞台,以至领奖台了。

沛沛是个多么勇敢的小姑娘。然而面对台下那么多陌生的复杂的眼光,我的勇气在时针与分针的嘀答声中溃散。我才是一个“老外”!想到自己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我难过得快哭了。就这么傻傻地在讲台上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艾老师——我的新班主任、一位慈祥的老师,帮我从困窘中解脱出来。

我只知道我的脸肯定红得像只熟透的大苹果。

我把头深深埋进了臂弯。四周的眼光很异样。

我没看见。我只看见手臂压着的光滑的桌面上有一滴水——咸味的。

1992年9月9日

一个星期熬过去了。基本上适应了。

爸爸来看我,我跳起来搂着爸爸的脖子哇啦哇啦说个没完。

我一个人插到高中部的女生宿舍住校。学校没有初中宿舍楼,因为城里的孩子可以每天回家。但沛沛不行。沛沛温暖的家远在10公里外的小镇。班上只有我是保送生,也只有我是从镇上到市里来读书的,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是住校的初中生。

我拿着饭盒饭票挤到食堂的小窗口去打回一份菜多肉少盐多油少的午餐。一点儿也不喜欢大铁锅里煮出来的青菜叶儿汤。想念爸爸做的红烧排骨鱼香肉丝甚至是葱花儿炒鸡蛋。我已经可以一顿消灭两个大馒头加一碗面,小肚皮撑得圆圆的。

学会了挽起袖子洗干净两大桶泡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一头利索的短发,不用浪费时间去扎两根粗粗的弯弯的小辫;为自己制订了周密完备的一周一月一学期学习生活计划……

最后,听完“汇报”的爸爸归纳总结了一条: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长大了。

噙着眼泪送爸爸上了回镇的最后一班车。

熄灯后的寝室里点了一支蜡烛。我望着爸爸留下的两个鼓鼓的包发呆——里面全是沛沛从小到大爱吃的各种小于我意儿:五香豆干麻辣大头菜水豆豉牛肉干豆腐乳榨菜……瓶瓶罐罐的挤到一块儿。真难为了爸爸一路小心地拎来。还有两件厚厚的毛衣,是妈妈备完课批完作业后赶织的。

我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小声地啜泣。我在心里说:其实沛沛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管理员老师将门捶得像擂金鼓。喜欢夜读的师姐们不情愿地吹了蜡烛钻进被窝打亮手电继续“用功”。

为今天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1992年9月20日

从厕所出来,我撞到了一堵软软的墙。

“你?!拦劫啊?”

该男生双手抱拳口称“师姐”。

这是哪门子的事儿啊?虽然我使尽浑身解数和同学打成了一片,可还是没从众多新鲜的面孔中拉出眼前这张瘦瘦的猴子脸与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们挂上钩对上号。

“对不起同学,我想你一定认错人了。”我彬彬有礼。

“哦不不不,久闻师姐大名,早想登门拜访,不想今日殊途同归。小弟这厢有礼,还望师姐多多包涵。”

嗯,这人有病,简直是胡闹!怒目圆瞪的我终究还是忍不住笑忿了气。

“小猴子”却一本正经振振有词:“师姐是小李飞刀白衣肚雪盗侠楚留香的衣钵传人,故小弟特来求教,师姐务请点拨一二。”

我恍然大悟。此人一定是个“武侠迷”无疑!那天中午与班上男生谈到武侠的时候,我肯定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了以致遭遇今日之“灾”。

“我派掌门人在狮风山雷鸣谷雪飘洞修炼,我看你还是去找他老人家吧。”我说完拔腿开溜,哪管什么“师姐留步”!

天哪,要把人笑疯了。

1992年9月26日

沛沛看唐老鸭米老鼠也看射雕英雄,从三年级开始。清清楚楚地记得沛沛的小手翻开的第一块大部头是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

最喜欢古龙笔下的西门吹雪。最爱那句:“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破飞仙。”而那“西门吹雪吹的不是血,是雪”,更绝了。有人评论说,古龙写的“优雅的暴力”。

暑假里看到初二的表哥写的名叫《叶落知秋临》的武侠小说,沛沛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动了写小说的念头。《叶落知秋临》的主人公名叫“聂行舟”,我就把“风度翩翩”的“度”字给省了,把我笔下的主人公取名为“风翩翩”,立志要塑造一个“浊世佳公子”。

可惜我太没有恒心啦。“风翩翩”只来得及甩甩衣袖,还未定形成“佳公子”,就被沛沛给彻底“废”掉了。

“新帝”尚未立。

1992年10月6日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我们初95级3班的“内阁”尚未成立。这和艾老师不无关系。

艾老师,个儿矮,男生们戏称她为“矮老师”。艾老师不急也不恼,充耳不闻,一笑了之。艾老师说话慢声慢气,性子出奇的好。艾老师的学生即使再调皮,在艾老师面前也变成了规矩方圆。这种魔力是无形的。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奇怪的是,我们这个和蔼可亲的班主任领导下的已经表现出了它的先进性非同一般的班级,迟迟没有班委。

在小学里,沛沛在6年级时来运转,“官”运亨通,手臂上一下子就多了三根雄纠纠气昂昂的横杠杠。沛沛工作细心而热情,但沛沛一点儿也不“威风凛凛”。或许,这就是后来唐老师越来越喜欢沛沛的原因吧。

看得出,班里“人心浮动”。就连沛沛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人之常情嘛,谁又不想积极向上呢?

1992年10月25日

操场上,我嘶哑着嗓子喊着“一、二、一……”

明天就要进行秋季运动会的入场式了,今天非得训练到天黑不可。很多人这样想,沛沛也不例外。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在被艾老师郑重其事地“请”到办公室的时候忍不住心跳加速。我在听到艾老是亲切地说“沛沛呀老师想让你当班长”的第一句话后,就不再清楚她又说了此什么。只是最后,艾老师似乎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在二小的时候,是不是唐淑琼当你的班主任?

我有点儿惊奇,点了点头。

艾老师仔仔细细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而我,已无暇再细想什么。因为运动会入场式的任务已经开始迫使我忙起来了。

艾老师并没有像别的班主任那样“跟班”。操场上只剩下我们班的时候,队伍里开始响起嗡嗡嗡嗡的声音。

我知道不能再练下去了。

“诸位兄弟姐妹今天到此结束明天拜托大家同舟共济望多多包涵。”

哄然大笑。“多多包涵”之声在队伍中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解脱的惬意在每一张倦容上绽开的善意的微笑中舒展。我渐渐放轻松了心头压着的石头。看来,我已经被我的“城市同学”认可了。

1992年11月7日

我一蹦一跳地往宿舍走。

“周末午夜别徘徊请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游泳的小孩……”

我敲着饭盒为自己伴奏,美滋滋地想孔子的“三月不知肉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冷不丁,路灯下高歌的我被一个庞大的黑影笼罩。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又是上次那个半路拦劫的邻班男生。已有耳闻,该男生姓江名易枫,货真价实“武侠痴”一个。据说当年先后追随霍元甲陈真天天在细儿园里勤练扫堂腿黑虎掏心大鹏展翅,后又转向改投中杰门下,差点没把头皮剃光尾随一帮兄弟上少林寺闯罗汉堂搞金刚掌。功夫从娃娃抓起。该男生称他的精诚之心山川为证日月可鉴。沛沛真是啼笑皆非。

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一个陌生的大男孩。真的。沛沛再次确定自己没错。

“请问,是吴沛沛吧?1舍107室的?”他开口说话,声音之轻,仿佛怕吓跑了我。

“对。”笑话!沛沛乃一代“女侠”,怎么可能被轻易吓倒呢?

“能不能帮个忙,捎一封信给你们寝室的杜箫?”他的脸上写满了急切与期望。

嗯?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忍不住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个子——嗯,还算高,和“劈雳虎”吴奇隆差不多,样子——不讨厌,有点像“乖乖虎”苏有朋,眼睛——很漂亮,“小帅虎”陈志朋那种,有点巴黎气息;综合评分,80左右吧。还不错,超越了“温饱线”,直逼“小康”,甩掉了“二等残废证”。

杜箫呢?我们女生楼中公认的美女。其实“美”是无法形容她的,“漂亮”二字更是惭愧地躲得远远的——因为她的“冷若冰霜”,因为她的“才华横溢”。若在古代,绝对是“君子好逑”。现在嘛,起码也有了一个加强连。寝室里唯一的书桌上,每隔几天就会换一大捧火红的玫瑰。杜箫发了几次脾气(因为耐心劝说无效)也断不了一群痴情公子与热心红娘的坚韧,干脆甩手一声不吭不理不问。仍有源源不断的毛绒绒的小鸭小狗小熊风铃音乐盒巧克力饼干咖啡糖顽强地攻入阵地指天发誓有去无回。杜箫视而不见,抱书苦读不顾。堆积如山的小仓库霸占了我们有限的空间,于是杜箫一声令下,我们如狼似虎地把各种香香甜甜可可口口的美味扫光,再慷慨地将小动物们拒之门外移交邻室治之。皆大欢喜。杜箫依然悠哉游哉地晃着腿在床上读她的《春江花月夜》,偶尔吐一两个大大的泡泡。一盒子的泡泡糖是她挤了六七站公共汽车去城市南端的食品超市“批”来的。这个倔姐姐!待人很好,却又让人不敢亲近。我是宿舍里的“万人迷”,倚小卖小,所以杜箫待我处处留情,一个“宠”字蔽之足矣。

他可真会找人呀!我故意沉吟不语。这样的好处多多。沾杜箫的光,零食大餐已省去了沛沛往返超市的奔波之苦。可怜的杜箫经常抱着她自己的心爱的大袋零食在公交车上睡着了,代价是被冷风吹出几个反应强烈的大大的喷嚏还被车窗碰出两个青包亮闪闪地在额上半明半昧。

我在心里判定: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追求者!

要知道,身处这样一个环境,耳濡目染,这些大男生层出不穷的花招已经让沛沛与诸学姐见怪不怪了。杜箫仿佛什么事都与她无关,置若罔闻,偶尔笑着“威吓”其他学姐:“把小沛沛‘污染’了我可要开你们的‘杀’戒啊。小心挨‘扁’,接招!”

其实她们都清楚得很,沛沛是“人小鬼大”!妈妈的这句精辟名言被学姐们阐发得淋漓尽致。没办法,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见我不吱声,那男生急了:“吴沛沛同学,拜托你了。我会谢你的。”

谢我?算了吧。我暗自“惋惜”。我还不想被杜箫姐“拔毛”呢。就算把你推上去,吃了“闭门羹”,你老兄也没心情的。

善良的沛沛。我边跑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1992年11月9日

封神榜或者是群英谱。沛沛开单列表。

第一个是谁呢?来将报名,本女侠立马横刀,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我的脑海里立即跳出一个名字,快得让我自己也暗暗吃惊。

一个男生,一个叫林毅的男生,短短的整整齐齐的平头。

他是我的副手。我也不知道艾老师怎么把我们俩组合成了她的金童玉女左右手臂。说起初95级3班,年级里的老师同学只记得起秋运会开幕式上将一个“豆腐方块”操纵得如鱼得水的那个叫“吴沛沛”的假小子。各班班主任赞不绝口,沛沛美名远扬,声震初中部甚至有余波波及高中部,多少“酒瓶底”与“博视伦”们两眼放光。杜箫也染上了沛沛的“恶习”,越来越爱“胡扯”了。这个“坏蛋”还说我是“恶有恶报,惹火上身殃及池鱼”,真真气死我也。

相对而言,客观地评价,林毅在我“浓妆艳抹”的光彩下是黯淡的。也许只有我才知道,他为初95级3班付出的林林总总。秋运会中,跑前跑后具体负责后勤大队的是他,为打通输送并播发传递稿件的渠道的是他。我名义上“总揽大权”眉毛胡子一把抓。所以,当同学们为我欢呼胜利我被大获全胜的捷报冲昏头脑的时候,我忽略了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的他安静温和的像圣母玛利亚一样圣洁的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故意的。

你是一个好人,大好人,老好人。

只是,这样的男生太缺少魄力了。不是吗?

在刚刚穿越《天龙八部》的沛沛的眼中,只有乔峰才是真正的男子汉。郭靖太憨,周伯通太滑,杨过太痴,欧阳锋太狠,《雕》们中的英雄奸雄都不能让沛沛热血沸腾。唯有乔峰,《天龙八部》里的乔峰。虚竹是不屑的,慕容是鄙夷的,更不用说畏畏缩缩的堂堂大理国皇子段誉了。区区一个王洁嫣,居然,居然……不说也罢!

林毅,副手之男生也。

1992年11月10日

何晴,我们初95级3班的文娱委员。沛沛之“政敌”乎?不敢肯定。就如我一直不敢肯定艾老师如此看重我的原因何在一样。

男生中有我的“铁哥们儿”。他们先是直言不讳:“何晴的‘实力’直逼本届校花,年轻有为,后劲不可挡,下届校花的桂冠非她莫属。”并且申明:这是大众意见。

当然也有保留——他们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吴沛沛也“才貌双全,如日中天”。

我的心里犹如咬破了一只小橘子,酸酸的。

我知道自己缺点多多,所以颇有“自知之明”。我喜欢林黛玉而且坚持不懈。

每读一次黛玉葬花病榻焚稿香消玉损,都泪雨翻作千层浪,衣襟湿遍、长袖尽染,并且早就把万恶的卖乖的凤姐贾母王夫人袭人宝钗揪出来骂得狗血淋头,并且毫不客气地对负心的宝玉饱以重拳,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高鄂老爷子放他剃头回青梗峰可真是破坏了后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纯洁爱情!我毫不掩饰对“林黛玉型”的女孩子的艳羡。弱不禁风,纤纤细足,莲步生辉,多美啊!

我望着小镜子中的自己:红通通的苹果脸(幸好没被爸爸的牙齿折磨出印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调皮地掩饰着笑意,肉乎乎的胳膊、小手——简直和林黛玉相差十万八千里,傻大姐还差不多!

沛沛好伤心。

痛下决心要挥泪戒零食,可是不到两天寝室里的积压食品又把肚里的馋虫给钓出来啦……

挡不住的诱惑啊。拼命咽下口水,不让自己再去想奶油巧克力。

何晴呢?何晴有让与沛沛等高的众多小姑娘们望尘莫及的高挑的身材,有一头柔柔地环在一条黄丝带中可与“飘柔之星”媲美的乌黑油亮的长发。何晴举手投足间透着“仙风道骨”——幽幽的眼神嫣然一笑整个就是一枝鲜灵灵的“空谷幽兰”。我还记得开学的第一天何晴一袭天蓝色的连衣裙让所有人的眼睛为之一亮。她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亭亭玉立楚楚可爱。然后是迎新晚会上何晴怯怯地拿着话筒,一曲凄美的《婉君》博得满堂喝彩,从此文娱委员非她莫属。

简直挑不出何晴的毛病!何晴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自己的模样——除了有时候何晴那种温吞吞的脾性。

这样招人喜爱的女孩子,沛沛怎么可能将她列入“政敌”呢?也许只是一个传言,道听途说罢了——艾老师在全班宣布吴沛沛任初95级3班班长之后,何晴偷偷地哭鼻子哭了好久好久。

也许是沛沛沉醉在“荣光”之中看不到周围的情景了。何晴对沛沛的态度却始终有点不自然,弄得沛沛也不自然起来。

沛沛是不是也学会了嫉妒?

1992年11月11日

与林毅相反,吴乐天是那种活跃人物,在男生当中他可以说是抢尽了风头。班里每一个同学都会记得迎新晚会上他边唱边跳郭富城的《对你爱爱爱不完》——哇塞,好疯狂呀。

然后,他是各类活动的积极分子,特别是文体。秋运会上他一人勇摘三枚“金牌”,为初95级3班增光添彩。他载誉而归,成为同学们心目中的英雄。饭盒茶盅咣当当地为他震耳欲聋。

我们初95级3班是热情的,是尊敬英雄的。初95级3班好汉林立,艾老师乃第一条好汉第一把手总舵主老大……只是,沛沛坐的是哪把交椅?

还有一样,吴乐天不及林毅:林毅写得一手好字。尤尤也是。林毅在全校的书法比赛中可谓貌不惊人却下笔有神——林毅的一幅“宁静致远”极有气度,满意得评委老头子们直捋仙须满面红光。可惜,沛沛对书法一窍不通,握笔就像拿筷子沾汤在写字,米字格没填几个字手就缩成了鸡爪子。还好,没浪费宣纸——沛沛这样安慰自己。

吴乐天的笑是开怀大笑捧腹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吴乐天和林毅哥们儿俩好得上学放学课间都并肩齐步。吴乐天结实的胳膊揽着林毅瘦削的肩——有人说吴乐天你搞绑票啊这可是非法行径我可要为班副两肋插刀。吴乐天仰头哈哈大笑:是林毅自投罗网这叫小鸟依人你小子眼红得发紧了是不是?群众的笑声威力无穷,闹得桌子椅子都咯吱怪叫直到“艾老大”闻讯赶来才戛然而止。众人再齐唰唰地把两根指头伸开并好举至眉际大吼:Yes,madam,仿佛个个都是飞虎队皇家警察警花出更。

吴乐天发火必定是两脚离地暴跳如雷风雨大作怒发冲冠。只不过这种火爆场面是很稀有的,沛沛们想一饱眼福也不是那么容易。

到底热爱和平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到底吴乐天是乐天。

1992年11月13日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转身不见了……”

今天是沛沛第一次独个儿上街逛书市,好不容易才溜出了杜箫们的重重设防。

我是老爸老妈的心尖尖宝蛋蛋。我从不乱拿钱买什么东西,因为亲爱的爸爸总会给沛沛弄得“品种齐全”,井井有条,沛沛也就赖上了“衣来伸手,糖来张口,书来睁眼”。

可是今天,沛沛的身边没有了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杜箫们牵沛沛的小手。沛沛心里一阵高兴一阵失落。

公交车上。一只多生出来的手。一只错位的钱包。然后,是一个小女孩刺耳的一声尖叫;然后,她仰着无辜的小脸可怜巴巴细声细气地对那个“膀大腰圆”说:叔叔踩着圆圆的脚了,圆圆好疼好疼。“膀大腰圆”在四周低低的哄笑声中脸青一阵儿红一阵儿,那根多生出来的指头窘得放哪儿也不是。不情愿地从眼镜阿姨的挎包里探出头来的钱包又兴高采烈地滑回去了。眼镜阿姨下意识地护紧了包。

“膀大腰圆”恨恨地瞪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回送他一个甜蜜无比灿烂无比的笑。小姑娘仿佛什么都不懂。小姑娘在心里狠狠地“呸——!”

那个圆圆其实就是沛沛。圆圆是沛沛随口胡诌的。我在心里为自己的急中生智义薄云天自鸣得意。

我不会傻傻地叫抓小偷了。

我也知道了什么叫世风日下。

我常常听妈妈说“文革”的时候虽然乱得乌七八糟不见光明,但那时候社会风气——不,应该说是人们的脑袋虽然被神坛上的顶礼膜拜随波逐流烧得如同大炼钢铁学大寨超英赶美般的疯狂,但也没听见惊天动地的大喇叭没看见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判哪个梁上君子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于是夜不闭户就成了那个动乱年代可歌可泣的脉脉温情。或许还有漏网之鱼的嫌疑呢?或许在那种特定历史氛围中,精神的刺激已超乎人们物欲的膨胀?

那么,今天,是否是一种道德的倒退呢?

这个社会热闹起来了,繁华起来了,各种各样以前从没听过见过的东西也出来了。于是有了“扫黄”有了“打非”有了各级“反贪局”有了“严打”也有了“假打”。打来扫去,过街的老鼠们依然昂首阔步堂而皇之。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沛沛的眼里从来都只有阳光歌声花儿朵朵小鸟啾啾。沛沛一下子发现自己不懂的东西不仅是代数或者平面几何。

校门口冒出了一群被老师们冠以“社会青年”的男孩们。他们的小分头梳得油光光的,一只“银圈子”吊在小小的耳垂上,小胡子上面不时喷起腾腾烟雾。教导主任在初95级年级大会上说那些人是渣滓是败类是市一中的奇耻大辱经学校研究讨论决定为严肃校纪纯洁校风分别给予他们中的×人、××人、×××人以警告、记过、开除处分望刚刚跨进一中大门的小同学们引以为戒不要辜负了祖国人民寄予的殷切厚望。

所以,上晚自习的女生们特别是像我们初中部的小同学们无不胆战心惊。早已有同学被威胁勒索,终日如坐针毡。直到有家长闹到报社电台电视台,一再家丑不外扬的校领导们才怨声载道地设立了“保卫科”,请了附近派出所的民警有空赏脸到校门一带溜溜,美其名曰:巡逻。

唉。

顺利买到了《中国名家杂文学生读本》《中国名家散文学生读本》。沉沉的两块大砖。回校的路上,心比书还重。

1992年11月16日

天哪,如此考试是否叫狂轰乱炸?

除了沿袭千古不变的期中期末考,市一中还周游兄弟学校引进了段考、旬考、季度考、四分之一考、四分之三考等诸多“优良品种”广泛培养。很不幸,沛沛们坐上了“试点”的头班车。虎口逃生躲过此劫的杜箫们对我们不无同情。

小学的功课当然是语文教学顶天立地,自然历史思想品德缩在中间和稀泥。而中学,仅仅是初中,功课们立刻变得“乱花渐欲迷人眼”。雷打不动的传统学科语文、数学,适应对外开放新形势的英语,外加陶冶情操的历史生物书法美术音乐体育心理学,科科都要上成绩单露脸一展芳颜。沛沛即使再聪明也必须全神贯注只能偶尔“批判继承”上课时爱望窗外爱望天空的古老传统。

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身为班长,是不能不考虑形象的。上课不专心考试不认真怎么可以起到表率作用呢?同学们会怎样想呢?自己的高大形象会不会因此而动摇呢?

我越来越觉得当班长是在接受“改造”——全身心全方位的改造。不用多久,没准儿会脱胎换骨洗心革面!。

什么叫榜样?小学时的尤尤就是榜样。目前,沛沛也正往“榜样”的方向奋斗。

只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1992年11月17日

艾老师让我在教室后面的墙上贴两张表。

一张中考试日程安排表——

11月19日至22日上午,每半天考一科,每科间隔2至3小时;除语文考2个半小时外,其余6科均考2小时,次序如下:语文数学政治地理外语生物历史;上午8点至10点(半),下午1点半到3点半。特此通知。教务处。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一张是考试有关事宜及注意事项——

1。各年级各学科老师交叉出题、交叉阅卷、交叉监考;

2。考生不得夹带,不得在考试中交头接耳,不得偷看,不得互借铅笔尺子橡皮墨水,不得擅自调换座位,不得……违者均按作弊处理,全校通报,记大过一次;

3。监考教师要认真负责。

4。考室分配如下:……

踩在课桌上,眼前密如蚁穴的大字小字让我眼花缭乱头昏目眩摇摇欲坠。

赶紧跳下来。

一群黑脑袋立刻涌了上来。

1992年12月12日

省重点就是省重点,不同凡响,名不虚传。市一中就是全市中学里的排头兵,正如镇二小是全镇小学的老大哥。

每周屈指可数的“自习课”曾大快人心欢呼雀跃,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自习课均被各科老师如狼似虎地瓜分豆剖:

周一,语文老师评讲作文;

周二,数学老师固定的“每周一测”;

周三,英语老师抽背课文;

周四,政治老师回顾“时事点滴”;

周五,生物老师作实验示范;

周六,历史老师课外辅导;

据闻,地理老师势单力薄,他的“兴趣小组”计划不无遗憾地夭折在摇篮中,为分不到一杯羹而扼腕叹息。

1993年1月7日

期末考试的大手拍了拍我的额头。

天下学生都怕考试。老师的法宝学生的命根,所以考你没商量。然而我却找不回昔日的感觉,无法心平气和地奋笔疾书。一个保送生,一个斑长,一个从小镇走出的学生。注定要被没有恶意的眼光虎视眈眈,注定要背着这“三座大山”摸爬滚打……

1993年3月3日

寝室里两个师姐为了黎明和郭富城谁更“帅”吵了一个中午。一个面红耳赤,一个花枝乱颤。

我始终不能旁观者清。

我的耳朵都发麻了。她们俩连拖带拽非要我当“评委”。

头疼。两位大姐手下留情啊。我连连“作揖”。

松绑。我大喘了一口气。小脑瓜转得飞快:中立,骑墙……

作老好人吧。我无奈地摊开手。黎明呢,是广州女孩最喜欢的,温温和和斯斯文文的“爱心大使”,身高1米79;郭富城模特出身,劲舞跳得棒极了,一副墨镜挂在脖子上酷得迷倒了东南亚少女……

什么时候,沛沛也从那个“采蘑菇的小姑娘”变成了“十七岁那年的雨季”里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女孩子?

1993年3月28日星期日

我不是追星族。我从不会为演唱会摇旗呐喊。动辙几百元的票价让众多“迷”们却步,也让从小镇来的沛沛敬而远之。距离产生美。对“星”们的身高体重臂长血型鞋码星座,我最爱最恨不感兴趣。我只是一个小听众,听听从各个喉咙释放出来的歌声而已。

但我对“小虎队”的“痴”情却不是一种“罪过”。健康的小虎,积极向上的小虎,快乐的小虎。

“好喜欢看你坦白的眼眸一天蔚蓝晴空。”元旦晚会和吴乐天携手演绎了“忧欢派对”与“小虎队”对唱的《新年快乐》,盖过了何晴袅娜多姿的孔雀独舞。

但是现在“小虎队”已经拉开了离别的窗帘,回忆已经睡在了胸前。“小帅”参军走了。三只“小虎”抹着眼泪唱着“说好了这一次不掉眼泪”。剩下无数个深爱“小老虎”的沛沛跟着吴奇隆忧伤:“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我只能让眼泪流在心里深深地祝福你最亲爱的朋友祝你一路顺风……”

恍恍忽忽,眼前浮出一张熟悉的脸。

尤尤——沛沛的小哥哥。

1993年4月1日人星期四

传达室的“小老太”慢悠悠地“逛”到我们班的教室窗户底下敲敲玻璃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吴沛沛有人找——

“你爸来罗!”教室里窜出许多不安分的声音“提醒”我。这是一节难得的自习课。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该节宝贵的自习课源于初一年级的老师们到兄弟学校交流教学经验去了。所以初95级3班迎来了“解放区的天是艳阳天”。

我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大摇大摆地拉开教室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再也不像鬼子进村儿一样一步三回头了。

远远地把颠着小脚的“小老太”甩在身后。

呜啦!亲爱的爸爸,沛沛想死你了。

可是,这个背影是谁?

绝对不是爸爸,爸爸会在沛沛跑来的路上伸长了脖子张望。

背影是陌生的;又有一点熟悉。

我放慢了脚步。一个长发男生。老天,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人?和那群“社会青年渣滓败类”一个类型的人?小老太怎么可以让他填“来访登记表”引狼入校?

我停下脚步。心跳得厉害。

一张脸慢慢地转了过来,一张脸平静地微笑着慢慢地转了过来——面对我的出其不意的惊愕。(以后这镜头无数次重复,在我的梦中。——补记)

尤尤,他是尤尤!

我曾经费尽心机耍尽花招“骗”来了这所重点中学初中部的学生登记表,只为了唐老师无意中提到的“尤尤也在市一中”。可是,我“掘地”三尺也没把“宋尤”这个名字翻出来。很奇怪,也很失落。尤尤自从跳级后毕业离开二小便杳无音讯。

也许唐老师记错了。我想。

如今叫我怎么敢相信!

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双深遂如天空的眼睛,曾经像星星一样,闪烁在沛沛黑漆漆的梦里。

永远不能忘记——尤尤临别一眼,深深刺痛了一个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心。

沛沛在大森林里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没有星星的夜里。

只有这双眼睛,让我依稀寻着童年的痕迹。

两年,只不过两年。

尤尤长得很高了。比我们班上的男生都要高。尤尤不再清清瘦瘦,很结实,仿佛是风里雨里吹吹打打长起来的树。

树。栋梁。

我想起了唐老师的话:我们是今天的花朵,明天的栋梁。尤尤沛沛们曾经张着小嘴一同念过的句子。

一起走过的日子。晚霞中的红蜻蜓。月光下的纸飞机。涂了一地的彩色粉笔。贴满不干胶的语文书皮……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谁也没说话。默读——读心底涌出的沧桑。

仅仅两年。

感觉到身后小老太的目光在背上灼烧,却没看见她脸上古怪的表情。小老太平静得就像尤尤是我爸。

一个男生,一个留长发的男生呀!

尤尤对老太太一笑:陈婆婆麻烦您了。

我更奇怪了。从尤尤的眼里,我已读不出什么了,只有这么多。

小老太带上门走了。

我们都仍默默地站着。

“怎么样,到这儿还习惯吧?”他从皮衣的口袋里掏出的竟是烟盒与打火机。

我望着窗外。烟雾缭绕中我说不出一句话。我渴望,深深渴望听到尤尤给我讲讲他的故事。

但我没有开口,我掀不动两片倔强的嘴唇。我知道尤尤也不会说。

尤尤果真没有说什么。尤尤只是说,或者我只记得尤尤说,他知道我一个人到城里来读书了,他只想来看看我。

尤尤,你,到底还在不在读书呢?

藏在心底的话还是无法说出口,无形的疏远僵冻了我们的距离。清醒地痛着,麻木的悲哀。

目送尤尤在夕阳西下时远去。

残阳如血。尤尤的长发在余晖中飘远,如同扑火的飞蛾。

陈婆婆说:沛沛别忘了拿走椅子上的东西,尤尤拎来的,他等了你两个小时,我听说你们老师都走了,才敢来叫你。

一袋苹果。红红的光亮的可爱的城里的大苹果。曾经,病床上的我,被唐老师一口一口那样细心地喂过,那么香,那么脆,那么甜。

而当我发现网兜底那把木制的弹弓时,泪水,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