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女生日记

1991年5月17日

一天,两天,三天……

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

我扳着小指头望着天花板数了又数。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右腿上是白得刺眼的石膏,翻个身都要爸爸帮忙。我倒没什么,只是爸爸常常满头大汗。

我坚持说听到了校园里的书声、操场上的喧哗声、做眼保健操的广播声,还有上下课的铃声。

小脑瓜里的幻觉?

爸爸无奈地笑笑,又帮我盖上被蹬开的小被单。

妈妈也给沛沛送好吃的。妈妈晚上来,有时还很迟。妈妈说:妈妈不能只有沛沛,妈妈还有学生,妈妈不能没有学生,就像不能没有沛沛——沛沛和学生都是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学生也常来看我,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还带来了好大的橘子,好甜的饼干巧克力牛奶麦乳精,和一个笑得眉毛弯弯的布娃娃——拍一拍她的脸,还会奶声奶气地哭哭笑笑呢。

我正起劲地揉着布娃娃粉嘟嘟的小圆脸的时候,唐老师到了床边。沉甸甸的一网篼红苹果躺到床头柜上喘着粗气。

唐老师的手被勒出了深深的红印。

唐老师把又滑下去的被单拉上来给我盖好胸口。爸爸递过去一杯水。杯子被唐老师合在手里停了一会儿,便在床头柜上稳稳地着陆了。

谁也没有说话。连每天脱口而出的“老师好”也被一种奇怪的感觉顽固地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唐老师开始给我削苹果。红通通绿油油的苹果。镇上是不容易买到这种可爱的大苹果的,只有搭小半天的公共汽车到城里,到高楼多得像积木一样的城里才能买到。

我曾经痴痴地望着城里的苹果们。可到底还是让爸爸妈妈拉走了。我只能啃咬着镇上的又青又小麻点多多的苹果,憧憬“积木”中的大苹果们。爸爸妈妈搂着我说:“沛沛对不起,爸爸妈妈只能让沛沛吃小苹果。”

我开始不懂,后来懂了,惭愧得一个劲儿地骂自己。

爸爸只是一个小厂的工人师傅,妈妈只是唐老师那样的老师。可我也骄傲啊,爸爸妈妈都是勤劳的劳动人民的一员!桥桥那群坏小子只会嘎嘎地笑。有什么了不起?尽管桥桥的爸爸有小车天天接送桥桥,桥桥肚子里的营养比任何人都多。但我并不比他差,我的作业本上的“红勾”不也和桥桥一样多?我的小口袋里的玩意儿也不比桥桥少——虽然没有他的高级,但我玩得比他更开心!

一块苹果送进了我的嘴里。大苹果都是唐老师拎来的。那要花多少钱啊?

爸爸妈妈都很吃惊。退回去?不大好吧!妈妈坐在一边生闷气,爸爸不安地搓着双手。

唐老师仍然每天来。都在中午。

“看看孩子。”唐老师局促地重复这四个字,还有就是削苹果。细细地削了皮,一小块一小块耐心地喂进我的嘴里。我很感动,有一股热流在全身奔涌。

只是妈妈一听说“唐老师”就老黑着脸。

妈妈和唐老师从没在病房里碰过面。当然碰不了——唐老师中午来,妈妈晚上来,像安排好的一样。

为什么呢?我很想知道,但始终不知道。

我翻着一本叫《猫和老鼠》的连环动画书,情不自禁地猜想:妈妈和唐老师,谁是汤姆,谁是杰瑞?

又一个大苹果在漫长的沉默中被我“蚕食”完了。

1991年6月19日

烛光摇曳,空气中填满各种小甜香:苹果味儿的,梨味儿的,草莓味儿的,香蕉味儿的,还有浓浓的奶油味儿。

深情的祝福在夜风中飞扬: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在催促中急急地合上眼,双手合十抱在胸前——这是辽辽教的。辽辽说这叫“许愿”,外国的小朋友过生日不仅也要吃大蛋糕,还要许愿。当然,外国小朋友的“许愿”不像隔壁的陈奶奶们一样拈一柱香“扑通”一声跪在黑不溜秋的蒲团上连磕八个头(还要双手伏地才算“标准”)。

我心里乱乱的,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11岁了。11岁的沛沛是大女孩,不再是小女孩了吗?爸爸妈妈陈奶奶叔叔阿姨小哥哥小姐姐们还会像疼11岁以前的沛沛一样疼11岁以后的沛沛吗?辽辽偏要我许什么愿那就许一个吧,可是,许什么好呢?

我偷偷地把左眼抬高一条缝儿。烛光里荡漾的每一张笑脸汇聚出一个强大的焦点定格在我身上。我赶快又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好像还暗暗吐了吐舌头。我听见辽辽憋不住“哧”的笑了一声。这只可恶的“小老鼠”!

多么奇怪的11岁生日!爸爸妈妈们的笑都庄严得像在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沛沛的生日餐厅是由惨白的病房“改建”的,整整忙了护士阿姨们一个小时。那个戴眼镜的医生爷爷乐呵呵地对妈妈说,这在他们医院是“史无前例”的。还有,礼物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不过我最得意的,既不是妈妈送的那个会唱歌也会跳舞的音乐盒,也不是全班同学一人一张拼成的生日大贺卡,而是唐老师带来的一个扉页上盖了圆圆的红红的校章的笔记本。即使闭着眼,我也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上面的字:“吴沛沛同学在1990─1991学年度下学期期末考试中成绩突出(全班第一名),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五年级五班班委会一九九一年六月。”

终于打破长期位于全班第三的记录了!多么可喜的进步。而且,我还是在病床上和舒舒服服地坐在教室里的同学学们一起答卷的。我为自己骄傲,爸爸妈妈为沛沛骄傲。唐老师还在学期评语中写道:吴沛沛同学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好学生……

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口气许了许许多多芝麻粒小而又不乏西瓜样大甚至重于泰山的心愿——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1991年8月9日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天,我终于活蹦乱跳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亲亲小熊脏兮兮的脸,不顾它的委屈就把它连飞三下碰了三下天花板。接着又搂着它在寂寞已久的小床上连滚了三圈。

这个快活的夏天!

我学会了蛙泳(但爸爸说那叫“狗刨”)、骑车,还一口气消灭无数块雪糕、无数个西瓜……

1991年8月10日

暑假过去了三分之二。我和辽辽兰兰豆豆们又极不情愿地背上了早该“减肥”的书包。

在这之前,镇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吵了一个星期:镇一小二小三小92级学生务必于8月9号由家长陪送返校报到8月10号正式行课无故逾期不到者后果自负特此通知镇教办镇一小二小三小校长办公室一九九一年八月二日。

我们无不义愤填膺地握紧了小拳头。“我们无一不是罪名属实又畏罪潜逃现在终被抓获归案的通缉犯。”辽辽流利地使用着她爸爸的工作术语。

校长在92级学生1991─1992秋期开学典礼上宣布了我们的罪名,惊天动地——毕业生!

他老人家或许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名字:祖国的花朵。

“花儿开早了是美丽的错。”这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就滚来了轰隆隆的读书声。

我赶紧抛开杂念,正襟危坐,加入浩浩荡荡的读书大军。

1991年8月21日

我们的读书声没有轰鸣上几个宁静的清晨,就被压成了毛毛细雨般的沙沙声,像蚕儿咀嚼桑叶。

唐老师恨恨地提着教鞭夺门而出,一副不找出破坏分子誓不回师的架势。教室里迫不及待的呵欠比赛速战速决,窗户上也重叠起了一颗颗好奇的小脑袋。

几座庞然大物傲慢地踱进了我们的视线——是起重机、挖掘机、推土机!

校长走上前。从“擎天柱”上下来几个桔黄的钢盔。校长和钢盔们亲切地握手,点烟。钢盔们在地上摊开一卷纸,指指点点。刚刚赶到的唐老师也把脑袋凑了上去。校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冲唐老师挥挥手。唐老师向后转。还有从四面八方涌出的赵钱孙李老师也向后转,齐步走——目标:各班教室;任务:继续上课。

“快!”窗户上的脑袋们转瞬间消失了。

琅琅的读书声又悠悠地飘出了窗外。

1992年3月5日

最近爸爸妈妈在饭桌上的交流变得神秘起来。妈妈扒几口饭就“咬”爸爸的耳朵,声音小得连我竖起耳朵都听不见。

又不让我知道!我狠狠地啃干净了一块大大的红烧排骨,忽然间想起了一个词儿:窃窃私语。这是上午的语文课才教的,马上就可以用来为爸爸妈妈造一个句子了。

真聪明!我得意地向下一块大排骨发动进攻。

“啪”,电视上“变形金刚”的激战换成了“午间新闻”板着的脸。我傻了眼,爸爸妈妈却端着碗瞪圆了眼。

昂扬的男中音字正腔圆:××会议于今日上午××时在××会议厅闭幕,××领导宣读了本次会议的××号文件……

没劲儿!我呸出一块小骨头,故意让赶走“变形金刚”的爸爸妈妈听见。

爸爸妈妈却像中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讨厌!我气呼呼地啃着肉。

天气预报赶走了午间新闻。天气预报完了变形金刚又回来了。还好,耽误的不多。

爸爸妈妈竟像孩子一样激动地跳起来,用勺子舀了菜汤,说什么“以汤代酒”。

他们怎么了?

“沛沛,你们学校是不是在修房子啊?”妈妈给我夹了一块大排骨。

“是阿。怎么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二小的动作可真快啊!”爸爸感慨道,和妈妈相视一笑,又叽叽咕咕地小声说了起来。

咦?我惊奇起来,怎么爸爸也回家吃午饭了?而且,电视也不再由我“独裁”(妈妈的话)了,妈妈爸爸沛沛“三足鼎立”(爸爸的话)。爸爸妈妈面带微笑地“剥夺”(辽辽爸爸的术语)了我“垄断”(桥桥的话)动画片的“特权”(历史书上的话),“按劳分配”(电视里眼镜叔叔的话)给了“新闻联播”(这是“长期坚持不动摇”的)、“经济半小时”(他们没做生意嘛看这个?)、“午间新闻”等等。

我气得挥着小拳头嚷:还我河山!

不过,我也惊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口头笔下又冒出了许多新词儿,如雨后春笋,势不可挡。我在作文本上洋洋洒洒地将它们一一调遣,令老师刮目相看。

这不,我又顺风抓住了一句:一滴水可以映出一个世界。

什么意思?管它呢,快记在笔记本上,装进我的“海”里,保不准下次写什么《我的家》《可喜的变化》之类作文可以派上大用场呢!

1992年3月10日

上了6年级,数学题就一下子难了起来。一节课一张卷子,10道应用题2道附加题,每题10分,总分120分,完全按升学考试的模式设计的。

今天又是这样。我拿起卷子就“唰唰唰”一路大刀阔斧过关斩将准备杀它个片甲不留。不料,刚做到附加题,就不得不紧急刹车了!

我还从来没有答不出题干咬笔杆的先例呢!

窗外,是与我们学校三楼持平的水泥建筑。它还在生长发育。会有那么一天,它将遮住我爱看的飞鸟、夕阳、青山——尽管它现在还只是一个浑身戳满黑洞、钢管纵横的砖坯框架。

搅拌机张着黑盆大口瓮声瓮气地吼着粗犷的歌。

我无论如何也不得不给往日迎刃而解的附加题开了一扇宽敞亮堂的天窗。

1992年3月15日

体育课停了,因为场地紧张。

“施工重地,闲人莫入!”大大的血红的惊叹号。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很快地,低年级的天蓝的运动衣们就冲向2公里外的镇郊公园进行长跑体能素质练习。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六年级的科任老师争先恐后地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精神减轻了即将结婚的体育老师的课时负担。

“同学们,体育课停了锻炼可不能停哪。生命在于运动,我们要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结合。所以呢,教导处为大家订购了一批参考书,请各班明天上午把书费(每人10元)交到财务室。请互相转告。”

沉寂多日的大喇叭活跃了10分钟又变成了哑巴。话筒前早已口干舌燥的教导主任肯定在牛一样咕咚咕咚地灌水。

1992年3月4日

《1992年小学升初中考试热身模拟题AB套语文(或数学)》,××市升学战略研究室编,××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教导主任的话没错。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种“锻炼”的结果,尽管现在尚未身临其境。

我的血液与汗水在蒸发。

只是盯着那一串长长的书名,我的毛孔与汗腺的分泌功能就异常地不安,效果远比做50个仰卧起坐跳100下绳跑一圈400米明显得多。

1992年3月22日

锣鼓喧天。

桑塔纳们和北京吉普们亲密地簇拥在一起,摩踵接肩。

剪起剪落,一朵火红的大绸花掉进了镜子一样锃亮的盘子里。桥桥插嘴说,他小姑结婚时穿的旗袍就和那花的料子一样。我们都不信,气得桥桥闭了嘴。

嘻嘻。

一位眼镜叔叔挺着大肚子冲着林立的话筒念他手上的一叠厚厚的稿纸。

镁光灯一闪一闪。镜头们像枪管一样从不同角度瞄准了台上的眼镜叔叔。

“那是摄像机。”桥桥又忍不住插话了。

没人理他。

我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像上唐老师的课一样),可惜会场上人太多太吵,只听见了:“……新形势下……拓宽路子……感谢镇二小的大力支持与通力合作……”

在镇二小操场的“胸膛”上,沿热闹的十字路口崛起了一丛漂亮的楼房。

我的圆圆的大眼睛还是能辨认出哪个阳台下曾放过我们的乒乓桌,哪个门框曾被我们用来套橡皮筋,哪段楼梯曾是沙坑,哪盏楼灯有过去的蓝球架那么高。

还好,我的“海”里又吸纳了一个优美的词语:改革开放的春风。

1992年3月27日

从唐老师家里出来,我的脚步沉甸甸的,像绑了两捆铅弹。回家的路并不远,可我却只能以普通蜗牛(非特种蜗牛)的爬行速度挪动脚步。

唐老师教了我们快六年,我这是第一次到她家里去。以前,辽辽她们结伴去的时候我总是装头发烧肚子疼,然后一个人在那条羊肠一样曲折的巷子里晃来晃去地遥感唐老师家里的欢声笑语。辽辽同情地说,沛沛是怕唐老师怕出病了。我没有吭声——就算是默认吧。

即使今天,也是“情势逼迫”使然。

今天是星期六。老规矩,一周交一次周记。上午忘了带,忙着收本子的学习委员豆豆说,不要紧,你下午自己给唐老师送去吧,不会挨批评的。我当时就魂飞魄散,尽管唐老师的大苹果仍然不时回到我的梦中。

该死的周记!校长千叮万嘱要唐老师不仅保住镇二小升学考试语文五连冠而且要往重点中学输送一大批优秀人才。擒贼先擒王,抓语文就要狠抓关键、抓重点!什么是关键,什么是重点?作文!“要有量的突破,更要有质的飞跃哪,小唐。”校长语重心长。唐老师扶了扶眼镜。于是,一月一次的大作文频率陡增为一月四次大作文,简称“周记”。

语出惊人,但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坚决执行”。反正,这活儿从一年级用拼音满篇爬开始直到现在,从未中止过对我们脑细胞的摧杀。

当然,交上去的周记本绝不会是我的“海”。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

早就被辽辽们形容过千百遍的唐老师的家就在面前了。

这恐怕是镇二小最古老的建筑了:蜷缩在一圈又一圈的茶玻大楼的脚下,沧桑得如同掉牙驼背落发的老太太。

我鼓起勇气叩了门,轻得似乎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门却一下子开了。一双大眼睛带着好奇直溜溜地看着我。是唐老师的女儿叶子吧?我猜测。

唐老师从叶子的身后跟了出来。见是我,她并没有我意想中那样吃惊,只是淡淡一笑:“哦,是沛沛。交周记本来了吧?进来吧。叶子,给沛沛姐姐洗个苹果。”

叶子飞快地往院里跑。

“哦,不,不了,谢谢唐老师。哦,唐老师,再见。”

唐老师刚刚接过迟到的周记本,我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宅院儿。

仅仅是那么一眼,我就看清了唐老师的家:那窗前的可以吱呀吱呀哼哼的书桌,那掉了漆的斑驳的衣柜,那铺着灰绿灰绿油布的饭桌,那几把孤零零的椅子,还有好多好多的压得简易书架弯下了腰的书;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和台扇委屈地蹲在地上,随时迎接扑面而来的灰尘;院子里的搓衣板靠着一堆废砖瓦,滑滑的洗衣台上泡了满满一大木盆红红绿绿的衣服。

我吃惊,我真的太吃惊了!这就是唐老师的家?还没有沛沛的家好。

虽然爸爸是工人师傅,虽然妈妈也和唐老师一样,但是爸爸妈妈却没有什么负担。爷爷奶奶都有一笔不菲的退休工资,外婆也乐意跟着住在城里的小姨颐养天年。况且,爸爸的厂子近来“效益”日见红火,用报纸广播上的话来说就是“蒸蒸日上”。上个月,他们还一口气扛回了“长虹”、“小天鹅”、“美菱”把家用电器更新换代了一番。我也学会了调频、全自动、单门、双门。我和辽辽们天天津津有味地聊着有线剧场果冻冰淇淋。

而唐老师呢?

怪不得每次一问到辽辽们“唐老师家好玩儿吗”,辽辽们边说“嗯嗯嗯”边摇头好古怪!我又想起桥桥说过:“唐老师的爸爸妈妈都还在山里没出来呢。唐老师每个月都要寄一半的工资过去。”豆豆也说:“唐老师家伙食一点儿也不好,我们都不好意思在那儿吃东西。”兰兰的话更让我想了老半天:“唐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不开家教小灶的老师。”

家教?就像已经在我们的操场上巍然屹立的商业大厦住宅小区物业花园一样,在老师们中冒出了头来,即使在我们这样一个小镇。一夜之间,办家教成了老师们长期贫瘠的工资之外的一笔外快,也是一夜之间富得流油的人家的小孩的专利。上自半途“机”叫的“腕”儿们“款”儿们(比如桥桥他爸),下至拄着拐棍儿拎着破蓝子拾剩菜叶儿的老太太都会瞅着背书包的娃娃们说:经济要发展,教育要先行。于是就有了镇一小(妈妈那个学校)最有名的音乐老师给一个毫无天赋的小孩教钢琴的笑谈。那个小胖墩儿天天将乌七八糟的“音乐”从音乐老师爬满紫色牵牛花的窗口塞进晚自习寂静的校园。音乐老师白皙的小脸也给校长训得青一块白一块紫一块,有如菜棚里没成熟的茄子的皮儿。不过,音乐老师的破自行车倒在一月之内换成了“轻骑”,尽管是最便宜的,但是长发飘飘皮衣袭身来去如风的她却是领导老师们服饰新潮的一面亮丽旗帜。

而唐老师呢?

唐老师不做家教。唐老师为我们加班加点改了两千多天的日记却守着“两袖清风,一屋破书,家徒四壁”。唐老师给沛沛削又大又亮的城里的苹果。唐老师……我走着走着,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到家了。爸爸问:沛沛,你怎么了?两只眼睛红红的,谁欺负你了?

我慌慌地冲紧跟过来的妈妈摆了摆小手:“没,没有,是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膝头好疼好疼。”

1992年4月10日

两幢教学楼间耸立起了两块宣传栏。第一版用彩纸装饰得漂漂亮亮的,上面是鲜红醒目的仿宋体大字:春风扑面——学习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大大小小的黑白的彩色的照片围了一圈。

小平同志?就是邓爷爷。知道的。黄头发勾鼻子的“老外”称他“矮个子巨人”。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电视里称她“铁娘子”)在同邓爷爷会面后走下人民大会堂的台阶时跌了一跤。“举世睹目的一跤”——这是爸爸的俏皮话。

今年春天,邓爷爷巡视南方。电视里、广播里、报纸杂志上天天都在讲。爸爸妈妈认真极了,就像沛沛上唐老师的课一样。唉,一连五天没看上“猫和老鼠”了。我偷偷瞥了一眼电视上的标语茶盅话筒眼镜,心里嘀咕着:“妈妈是美帝国主义,爸爸是英帝国主义,沛沛要反帝反霸!”只不过这种反抗在心里闹闹而已,最多在舌头尖上溜两圈。

1992年4月19日

我不知道我们学校的商业大厦住宅小区物业花园是不是也是响应邓爷爷的号召修起来的。妈妈说:“二小是大胆地冒险押了一次赌注。”那么,我们校长是赌赢了喔。妈妈说她去镇教办开会听来的,那幢高楼二小还有一半的支配权,镇上给了二小一大笔钱,二小的校长准备盖一幢新的教工宿舍楼。

唐老师可以住进新房子了吧?

“她?!”妈妈连汤带水地扔了一片老菜叶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赶紧埋头扒饭。

1992年4月24日

商业大厦的一楼挂牌成立了“镇二小小卖部”。每天经过校门口那一排热闹的卖零食的柜台,我都要被脆生生的嚷嚷声吸引。低年级的小同学总会在上一节课的终点到下一节课的起点之间的每一分钟里,用毛毛票分分币塞满柜台里的公公婆婆阿姨姐姐们的抽屉。他们都跟我们一样,穿黑白分明的校服,浆洗得白白的长兜上印着鲜红的三个字:镇二小。

每次经过时我都想:用这种热闹去换唐老师的新房子,多好。

我已不再只满足牛奶桔子豆沙薄荷味儿的冰棍,而是爱上可乐大冰牛肉干雪梅了。

可叶子妹妹呢?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含在嘴里的指头,老在沛沛脑海里闪来闪去。

爸爸他们那个镇办小厂,倒是红得发紫。爸爸说市长都夸他们厂是新兴的“明星企业”,还发了一块亮闪闪的金牌呢,乐得镇长又让重新开口的大喇叭得意了好几天。他还说,以后镇里有了更多的钱,还要买个“卫星锅儿”收转电视节目,沛沛们就会有更多的“猫和老鼠”看了。

而妈妈,却开始望着一张又一张延期的“优秀班主任奖金”领条发愁了。

1992年4月29日

教室里一片童声合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放晴……”

讲台边,一个留了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沉醉在他的双臂划出的三角形拍子中。

他是个日本人。

我一直瞪着他。

我已经懂得在作文的末尾写:作为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炎黄子孙,我们应该……

可是,眼前这个“日本鬼子”怎么也和我们一样都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呀?

去年的海湾战争曾引起过我的忧虑,尽管桥桥扬扬手里的《世界军事》,说什么“杞人忧天”。每天我都抛开每日必读的《童话大王》,端张小板凳和爸爸一块儿守在电视机前一本正经地交流沛沛眼中的伊拉克、萨达姆、科威特、多国部队、飞毛腿、爱国者……我傻里傻气似懂非懂地问爸爸: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吗?战火很快平熄,萨达姆低下了头。我不为“老美”的胜利欢呼,却爱上了衔着橄榄枝的小鸽子。

眼前,这个“鬼子”,他的爷爷爸爸们(也就是老鬼子们,其实应该是真鬼子们)就曾在我们的土地上挥舞着武士的军刀。《屠城血证》与南京大屠杀。还是老师们组织去看的。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沛沛们都吓得捂住了眼睛,泪水挂满腮帮。出来后,沛沛桥桥们空前团结地手挽手回家,异口同声地骂小日本。

“樱花”还在教室里怒放。我又狠狠地瞪了小日本一眼。偏偏他是我们联谊小学的校长!校长说我们作为对外开放试点学校,不能没有伙伴儿。于是他飞到了日本,签下了与鬼子的后代(也就是“小鬼子”们)联谊的协议书,气得桥桥沛沛们在背后吐口水骂他“卖国贼”。“卖”到底是“卖”了。礼尚往来,鬼子也飞到了我们镇二小参观学习。

唐老师传达学校的精神说,我们是友好往来。还说,这是周总理当年播下的友谊种子开出了美丽的花。

周总理代表中国人民向世界亮出了中华民族宽广的胸怀。小日本能不惭愧吗?

忽然,那个日本人朝我笑着点了点头,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站起来的一个叫“吴沛沛”的中国小姑娘身上。

翻译笑咪咪地对我说:野川先生夸你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就像让我们日本骄傲的木偶娃娃一样,甜甜地微笑。

什么,居然说我和木偶一样?岂有此理!

我的小脸涨得红红的。

野川鬼子很诧异。

领导校长老师同学们屏住了呼吸。

我鞠了一躬,平视着野川鬼子,一字一句地,用中国话——我的母语,说:谢谢你,我更为中国伟大的文明而骄傲,正如你为贵国的木偶而骄傲;我很高兴我们都深爱着自己的祖国,我为自己是炎黄子孙的一员而自豪。

如同沉默的火山爆发,教室里潮水般地响起掌声。

我笔直地站立着,如同崖缝里挺出的一株小松树。

野川“鬼子”激动地握住了我小小的双手。

迎着赞许的目光,我露出了真正的甜甜的笑。

野川“鬼子”走出教室时,我还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沙哟那拉。

1992年4月30日

唐老师专门为昨天的事把我找进了办公室。她说:“沛沛,你做得很对,老师们差点儿担心死了。”

她还给我讲了70多年前有一位叫徐志摩的中国诗人,把日语的“再见”用我们的母语美好地表达成“莎扬娜拉”,并以此为名留下传世名诗《莎扬娜拉》。

我听得入了神。

唐老师翻开一本发黄的书,繁体字很多——那就是《莎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轻轻的触电的感觉。我把它深深地印入了“海”里。

1992年5月11日

5月,骄阳似火。肆无忌惮的热魔从不错过释放能量的机会。

上课的时间,沛沛却不在教室里,而在一间废弃的旧仓库里。当然,不只是沛沛一个人——有沛沛,有三个不认识的同学,还有二小的教导处主任石主任。石主任说:你们四位同学肩负全市小学生珠算比赛的重任,代表着全镇三所小学两千师生员工的形象,你们将在我的具体指导下进行突击训练,你们任重而道远哪!

距升学考试只有一个月了,我却难得再有机会同我可爱的伙伴们共度最后的集体时光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玩了一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石主任是老鹰,而沛沛是小鸡。

1992年5月27日

妈妈说珠算比赛拿了名次就可以免试直升省重点中学——市一中,为此沛沛应该全力以赴。教女有方的妈妈把沛沛培养成了心算笔算珠算炉火纯青的“神算子”。沛沛不知是喜是悲。

辽辽们写作业赶卷子的小手又软又白满是油墨的芳香。生龙活虎的桥桥也变成了蔫蔫的“熊猫眼”。

沛沛深感同情。沛沛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天上人间之别。

听说叶子妹妹也陪着唐老师在办公室挑灯夜战。

我心里不是滋味儿。

1992年6月12日

沛沛不负众望。只是,我捧着沉沉的奖杯的指头痛得钻心。

有泪花闪耀。

石主任骄傲地告诉别人,那是幸福与自豪的泪。

“是嘛,是嘛,本次大赛英雄云集,群芳斗艳,我们的吴沛沛同学英勇沉着一枝独秀,由此可见我们镇二小乃至全镇全市小学珠算教育是满园春色无限……”

戴着“光荣花”的我却在满场的掌声中歪歪地靠在排椅上睡着了。

爸爸妈妈心痛极了,特意宰了一只肥肥的大母鸡炖海带。我一口也吃不下去。沛沛也得了“恐惧症”,只不过沛沛比起辽辽们来是“后遗症”。辽辽们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吃不香睡不好只是一幕悲壮歌剧的“序曲”,不是“尾声”。

我不无担心地关注着曾经同一战壕如今却面无血色的“战友”们。

很遗憾,沛沛不能和大家一块扛枪上战场了。沛沛和爸爸妈妈们站在考场外的“安全线”外为辽辽桥桥兰兰豆豆们默默祝福。

我也曾憧憬过自己独据一桌奋勇攻题的情景。但憧憬毕竟只是憧憬。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已提前飞进了爸爸妈妈焦急的眼中。

他们说这是一张“免费车票”。

沛沛不懂。

我有点悲哀。

1992年7月2日

在小虎队的《骊歌》声中各奔西东。6年级5班宣布解散。

一种新鲜的意识驾驭我逃离了哭成一片的班会现场。这种意识叫反叛。沛沛骤然变成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只因为压抑。尽管沛沛也是一个爱笑也爱哭的小姑娘。

在马路上慢慢走了很远很远,也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想找一个地方。我还是在一扇熟悉的门前停了下来。爸爸妈妈不在。没有带钥匙。

我抱着小书包坐在门洞的阴影里,胳膊支在膝盖上,推不开小木屋的门了。

几尾鸽羽和着悠扬的哨音徐徐划过。沛沛也常支开小小的窗户痴痴地望着瓦蓝蓝的纯净得像块蓝玻璃的天。这块小小的玻璃被几角屋檐随意地分成了几个不规则的格子,宛如一张慵懒的棋盘。闲庭信步的鸽子们是游动的棋子。它们“翻山”,“飞田”“过河”,当然他们还能自由地飞出框定的边界。

沛沛疲倦地合上了眼睛。小意达的花钻出厚厚的《安徒生童话》,在黑暗的一角悄悄地温柔地展开手臂。夜莺轻轻歌唱。安琪儿提着小罐儿在熟睡的孩子的眼睛上点了一点香浓蜂蜜。

沛沛长长的睫毛下躺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天空擦过天使的翅膀,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