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节-女生日记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过

病树、颓墙

锈崩的铁栅

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

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

出发

——舒婷

1990年11月5日

昨夜有暴风雨。尽管天气预报里正甜蜜蜜地报告着最低气温最高气温多云转晴。仅仅凭直觉。妈妈常叹息我这个10岁半的小丫头片子怎么有那么多的脑细胞在容纳譬如“女人的第六感觉”之类的超年龄意识。其实我知道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就是“人小鬼大”的免费商标。

可是,昨晚的“商标”却失去了往日鲜明的光泽。我一直乖乖地趴在桌边,安静得像只兔子。“唐老鸭”在电视上卖命地扭动笨笨的身子,可还是不能钻进我的眼睛并进而把我那颗总是贪玩的心拉出来和它高歌“嘎嘎最聪明”,气得它愤愤地扔掉帽子迈着“八字脚”一撇一撇地走了,留给我“再见”两个大字。

我揉了揉眼。天早已黑尽了。妈妈又家访去了。妈妈永远都那么忙,我永远都只有爸爸陪。于是又呀咿呀地唱了一阵“世上还有爸爸好”。

爸爸连饭也没顾上吃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为了沛沛——我。晚6点半的家长会,不能误。可怜的爸爸又要在那个“小老太太”横飞的唾沫中接爱“大众教育”了,尽管我认为自己还可以归入“好儿童”那一类。

唐老师总是不会记得有一个叫“吴沛沛”的小姑娘上“小红榜”的。但爸爸记得。爸爸总是一回家就把我像小老鼠一样捉到怀里,密密的胡子茬扎得我的小脸蛋痒酥酥的,乐得我把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再蹭着在他的脸上使劲儿地啃了一口又一口。然后,他总会变魔术般地从沾满机油的工作服里挖出两颗棒棒糖,急急地剥了糖纸,一颗塞进我早已迫不及待的嘴里,另一颗温柔地放在妈妈的备课本旁,憨憨地笑着,任我赖在他的膝头上,两条小腿晃来晃去,两只小手不安份地忙碌着。一不小心,碰倒了妈妈码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自然又引来了一阵机关枪似的女高音:“两个疯子呀——”罪魁祸首的我夺路而逃,留下可怜的爸爸在尖利的“炮弹呼啸”中打扫战场……

想着想着,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罗……

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埋在了厚厚的暖暖的被窝里。咦,我不是刚才还靠在沙发上竖着两只小耳朵搜寻那熟悉的脚步声吗?哇,肯定是爸爸回来喽!我激动地蹦下吱呀作响的小床,光着脚丫跑到门边。可刚拉住冰凉的把手,我的小手就又缩了回来。

老掉牙的闹钟慢吞吞地爬着一格又一格。10点半了。爸爸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妈妈也在。他们在小声地讲着什么?听不清。关于我吗?唐老师在家长会上“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是我上次在黑板上算题错了两道,还是那天检查背口诀我一紧张背成了“大化小,除得好;小化大,乘一下”,逗得同学们咯咯咯地大笑?

我刚把眼睛贴到门的小缝儿上,门外微弱的台灯光就熄了。不一会儿,响起了爸爸的鼾声。

“明天再问吧。”我对自己说。爸爸总会告诉我的。我会乖乖地等着。不打扰爸爸睡觉了。爸爸太累了。

清冷的月光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我疑惑极了:咦,暴风雨呢?直觉怎么不灵了?……尽管一肚子的问号钻来钻去,可瞌睡虫还是不客气地拉我爬上了小床。我一把搂住心爱的胖乎乎的小熊,脑子里想着:明天,明天,明天……

也许是昨晚“埋”得太深了,今天早晨爸爸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我从“窝”里拨出来,迷迷糊糊地套上黑白分明的校服,机械地刷牙、洗脸,再来一个长长的哈欠伸展筋骨,鼻子终于清醒地被一股牛奶的浓香给粘住了。猛吸一大口,抬头,爸爸递来两只剥了壳的煮鸡蛋。

“沛沛。”爸爸一边往饭盒里装他的永远不变的午饭——青菜和豆腐,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要吓着我似的,“你猜猜,昨晚唐老师说什么了?”

我一愣,小勺子滑进杯里。昨晚的事儿又浮了上来。唐老师?这三个字比任何事物对我的震慑都要大。她手里那根讨厌的漆黑的教鞭老在我的掌心里留下一记又一记轻重不均的红印,和这种效果配套的总是那可怕的吼声:“平时做作业都要出这么多错,你那满分的数学是怎么考的?别是你妈妈从她们学校拿来统考卷子答案叫你背上去的?”末了,还要鄙夷地瞪我一眼:“这副德性和你妈妈一样!去,把错了的题每道抄50遍,明天交上来,还要你妈妈签字!”

苦是不能冲妈妈诉的。妈妈性子躁,和别人说事儿说不好都要吵起来的。在家里,爸爸总是处处让着她。唐老师怎么认识她,而且还说我和她“德性一样”?唐老师为什么老看我不顺眼?我一直不明白。

爸爸替我把勺子从牛奶杯子里捞了起来。妈妈抓起胀鼓鼓的拎包推着自行车出了门。一堆没洗的碗筷杯盘,自然又成了爸爸的劳动对象。记不得在妈妈的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往往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可爸爸呢?从毛头小伙儿干到毛头小伙儿们的师傅,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到底没升级成西装革履。家务活儿依然任劳任怨地“全面承包”,倒是妈妈的各种证书奖章在墙上展示着全家人的骄傲,尽管我很少看见妈妈系一次围裙,拎一次菜蓝。我望着牛奶映出的另一个沛沛吐了吐舌头,暗想:爸爸和妈妈照书上那句话来看真是错了位——成功的妈妈,伟大的爸爸。

“沛沛!”爸爸提高了嗓门。我不舍地收回遐想,瞪着无辜的大眼睛。

“唐老师说……”

哦,我点了点头。又是那一套。升学率,评名校,“百强小学”。和我有多大关系呢?

“唐老师说校长说教委要让你们那个实验班改革一下,说愿意跳级并且能力达到跳级要求的,下学期就可以直接跟着六年级上课。爸爸尊重沛沛的意愿……”跳级?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升学对我来说还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概念,怎么一下子就残酷地跳到了我的眼前?还有,我们的班级,我的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就这样硬生生被拆散了?都怎么了?

我呆呆地盯着手里的鸡蛋,一口也吃不下去。孩子的心就是这么简单,是么?

什么时候被爸爸抱上自行车的都不知道,只知道书包——被爸爸每天细心整理好的书包已经牢牢地搭在了肩上,风嗖嗖地从耳边窜过……

1990年11月10日

“向少年英雄赖宁学习,争创‘蓓蕾’文明先锋队”。

唐老师说,这是今天班会课的主题,我们要充分响应市少工委镇教办的号召,积极发扬红领巾的“主人翁”精神,多为集体、他人做好事。什么叫做好事呢?很简单,比如扶老携幼啦,拾金不昧啦……大家要开动脑筋。咱们来开展一个比赛:谁哪天做了一件好事,就告诉老师,老师把它记在小本本上,到活动月结束的时候,再归纳总结,谁做的好事最多,谁就作为咱们班的“小蓓蕾”加入学校的“蓓蕾大队”,出席市里的表彰大会。同学们可要记好啊,这可不是个人的名誉,而是为了咋们班集体的荣誉。红领巾是队旗的一角,我们都应该为它增光添彩。赖宁为了抢救国家财产,勇敢地挺身而出,献出了年仅14岁的宝贵生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在队旗的指引下,向着星星火炬大步前进,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掌声,掌声。

我偷偷瞟了一眼唐老师。她正在抽问一小队的那个小胖子,检查她刚才讲的是否已被同学们牢记在心。这是惯例。她第一次上课就点到了我,那节课幸好不像今天下午这节冗长乏味,不然我当时不可能站得笔直背着双手声音洪亮并且流利地复述出那节课的主要内容——少年先锋队的任务。我还记得她挑剔的眼光围着我转了三圈——不错,是三圈,我记得清清楚楚。坐回板凳那一刻,我那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也终于随着身体重心的下移“扑通”一声落了下来,薄薄的衬衫被一层水气濡湿。

“今天反正轮不到我了。”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小胖子紧张得声音也结巴起来。可怜的小胖子。

我又偷偷瞥了唐老师一眼。她正紧紧盯着小胖子由红变白的脸。

下课铃响了。她没听见。

放学铃响了。隔壁班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背着小书包出来了。不时有一两颗好奇的小脑袋靠在走廊边的窗户上,又失望而兴奋地挪开了。

唐老师还是像根柱子似地立在小胖子面前。

“回家喽!”

“五班的被留罗!”

“妈妈炒的菜好香噢!”

怪声怪气的起哄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此起彼伏——肯定是四班那一群小调皮。他们下午上学时约好了小胖子放学后去学校旁边的游艺宫玩游戏机的,这会儿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教室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嗡嗡嗡的。几十只小蜜蜂都不安份地动了起来,桌子椅子怯生生地碰撞出低低的协奏曲,中间隐隐约约地飘出了几声细细的叹息。我也趁机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并和大伙儿一道抢在唐老师抬起头转过身之前恢复到原状——这是5年练就的本领。

噔噔噔,细细的高跟鞋敲回了讲台。

“同学们哪,”唐老师语重心长,厚厚的镜片后交织着痛心与鼓励,“上课一定要全神贯注啊!只有排除周围的干扰,才能保证专心听讲。下面咱们进行今天班会的第四项……”

我的不争气的肚子终于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1990年11月13日

今天帮传达室的王爷爷分拣好了六个年级的报纸和信件。可是这点小事儿怎么好意思向老师报告呢?算了!

1990年11月14日

上午第三节课间,楼下三年级的小同学在楼梯上摔倒了,我连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帮他拍干净衣服上沾的灰,正好遇上了他的班主任。那个一脸和气的女老师连声表扬我,还问清了我的班级和姓名,说要告诉唐老师。“吴沛沛,吴沛沛。”她念了两遍,说不会错的,这个名字很特别,不像“刘云”、“赵燕”那样容易被张冠李戴记混的。既然这样,我就没必要到办公室报告唐老师。不然,唐老师一定会说,这么点小事就重三覆四地挂在心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唐老师常这么说。今天黑板上的“每周箴言”也有这句,唐老师还要求我们工工整整地抄在语文书后的空页上呢。

1990年11月15日

辽辽病了,请了假没来上学。少了一个小伙伴儿,心里好难过。一放学,我就去找唐老师,想把她留下的辽辽的作业本和今天刚发的卷子顺路带过去。可办公室的门关得紧紧的,等了好久也没碰见一个老师,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晚上,邻居的陈奶奶给我拎来了一篼红红的橘子。我挑了一堆大个儿的给辽辽抱过去。没想到一推开门,唐老师也在。我放下橘子,慌慌地问了好,就红着脸跑了。辽辽的妈妈追出来,嚷着:这孩子,大老远地跑来,怎么歇都不肯歇一下?……

想着辽辽正甜蜜蜜地剥着橘子皮儿,我的心里乐滋滋的,比自己吃了一百个橘子还高兴呢!

1990年11月17日

唐老师今天念“一周来班里的情况总结”了。我还没有到她的小本本上报过到。瞧瞧其他同学,个个喜气洋洋。桥桥粗声粗气地说他有了一个“正”字了;瑞瑞说她一天就记了两划。躲在角落里的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生怕他们提到一向不肯落后的“吴沛沛”这个名字。还好,桥桥、瑞瑞正被羡慕声包围着,似乎已经遗忘了“吴沛沛”——那个一向被他们当作百米追踪目标的小姑娘。我心里涩涩的,有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嫉妒。

1990年11月20日

今天,讲台上躺着一块果皮。我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

桥桥从座位上跳起,冲上来像宝贝一样抢在手里。

还没弯下腰的我愣住了。他得意地晃动着那块脏兮兮的香蕉皮。

唐老师走了过来,桥桥迎了上去。

唐老师先是一惊,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亲切地拍着桥桥的肩,夸他集体荣誉感强,身为班干部确实在同学中起到了表率作用。然后,她瞪了我一眼。

我默默地转过身,回到座位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

1990年11月23日

放学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比平时迟了整整两个钟头。爸爸往学校跑了两次也没找到我,急得烟头在茶几上堆成了一个小山。很内疚。但我一句话也不肯说。

爸爸不再追问了,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肉片儿啦,菜花儿啦,还说,沛沛饿坏了吧?以后有事儿不能按时回家,要想办法先给爸爸讲一声啊!菜凉了,爸爸再去给你热。

我的眼泪就快涌出来了。我怎么能告诉爸爸我在外边呆这么久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一只钱包,一块手表,还是一个文具盒?拾金不昧?

辽辽她们悄悄告诉我拾金不昧是最容易的好事了。我问她们怎么个容易法,她们个个都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然后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谁推谁也不肯说。我一赌气,先走了,在学校后面的十字路口逛悠了一圈又一圈,企图像小人儿书写的那个哥伦布一样能发现一块“新大陆”给她们看看。可惜,什么也没有。天黑了,即使最贪玩的小伙伴儿怕也坐在桌边写作业了吧?暖暖的台灯光笼罩着,桌上还有一杯热腾腾的茶,或者牛奶?我心里一阵害怕。迟疑了半天,才不甘心地拐进了回家的小巷,拼命地跑,上气不接下气。

可我还是没搞懂,辽辽她们怎么有那么多的橡皮、硬币、角票、钢笔可拾?

1990年11月26日

昨天,今天,我还是没能在唐老师的小本本上的“吴沛沛”三个字后面添上填补空白的一笔。

1990年11月28日

昨天,妈妈终于在晚上10点半,在沛沛睡觉以前回来了。对了,问问妈妈该怎么做嘛。我欢天喜地地上去抱住倒在沙发上的妈妈。她合上眼皮漫不经心地应着我。我手舞足蹈地说了半天,才发现妈妈已经睡着了!

“乖沛沛,听话,快进去睡觉。妈妈这几天为你跳级的事儿累坏了,别吵醒她啊。乖沛沛,听话。”爸爸疼妈妈,毫不客气地把满心失落的我“赶”上小床,深深埋好,然后亲亲我的额头,捏捏我的小鼻子,带上门出去了。

妈妈不理沛沛啦?爸爸也不理沛沛啦?我好伤心啊!沛沛要跳级啦?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好尊重我的意愿的吗?不对,好像那天之后就没再听爸爸提过啊,妈妈也没说,班里也没人说,我就忘了啊?呀,唐老师规定的“好事”我还一件也没完成呢!这可怎么办呀?

翻了一个身又翻一个身,我还是睡不着,眨巴着眼睛,扳着指头数“一、二、三……”

讨厌!磕睡虫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多烦人的事儿?

我瞪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像一只小兔子,陷进了一个黑黑的洞里。

可怜的沛沛!我拍了拍身边的小熊,把头埋进了小熊软软的茸毛里……

1990年12月9日

桥桥代表5年级5班光荣地成为“蓓蕾大队”的一员。市里送来了冲好的纪念相片,全班传阅。火红的鲜花映得桥桥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唐老师一口一个“我们的桥桥同学”、“我们的桥桥同学”。

当然,唐老师不会忘记本本上几个名字后面的空白。点名批评。我紧张得哆嗦了一下。还好,没有听见“吴沛沛”三个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我吧,没我吧?”我踢踢同桌,很小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问。

“没有就是没有。”同桌不耐烦了。

我松了一口气。

辽辽告诉我,有一次她无意中看见那个小本本上我的名字后面有一根短短的横线。

我先是欣喜,继而失落——为那根孤零零的短短的横线,突破了“零”的记录的横线。

我还是没懂,为什么辽辽她们,不,应该是桥桥,能为自己划上一个又一个方方正正的“正”字。

1990年12月25日星期

蓝色的大海,远处有一两点白帆。一个穿海军服(带大翻领的那种)的小女孩,正蹲在海边拾贝壳。

好漂亮的笔记本!

我紧紧地抱在胸前,爱不释手。

“喜欢吗?给你的,沛沛。”

我抬起头。给我的?妈妈终于有时间想沛沛了?

妈妈刚才还放在我肩上的那双温暖的手又回到了她的膝盖上,习惯性地端起了陪伴她多年的已经褪色的搪瓷茶盅,用盖儿拨着浮在面上的茶叶儿。妈妈找她的学生们谈话时都是这样的。我从小就在她的办公室里见过。这时,她也用一种研究的眼光“读”我的脸,如同“读”她的学生们的脸。这时,我也千篇一律地和她的学生们一样,用怯怯的眼光“读”自己的脚尖,仿佛自己真的没洗脏兮兮的小脸,只配看自己的脚尖,以图划一条缝随时钻进去,永不出来面对妈妈无时无地例外的威严。

“喜欢唐老师吗?”妈妈一字一顿。

我一愣,又开始迷糊了。笔记本和唐老师有什么相干?妈妈的话永远那么深奥,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眼前仿佛出现了唐老师看我的眼神,和那根盛气凌人的教鞭,那个“深”不可测的小本本……

我又看了看妈妈:光洁的额头,炯炯有神的大眼。妈妈再威严也掩饰不了她与生俱来的和蔼。唐老师没有妈妈好。妈妈如果是我的班主任该多好啊。

我摇了摇小脑袋。妈妈对我的摇头似乎满意。她放下茶盅,探过身来说:“沛沛,下期就跟着六年级上课,好不好?我去过你们学校了,六(一)班的班主任是妈妈的小学同学的爱人……”

妈妈还说了很多。可我只听进去了,或者说是只听明白了“跳级”。

我的嘴抿得紧紧的。我不想跳级,尽管唐老师不喜欢我,我也怕唐老师。可是,大同学欺负我怎么办?跳了那么多功课,跟不上怎么办?没有辽辽、棋棋、星星、豆豆她们陪我叠飞机、摘桑果、放风筝、分冰棍儿、挨批评怎么办?

“沛沛。”妈妈使劲儿把我摇回过神来。

我还是愣愣地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可怜的沛沛!小羊羔要被牵到哪儿去?咩咩,咩咩。妈妈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我的头上。

要强的妈妈,当然不能让沛沛不强。妈妈瘦了。妈妈最近老不在家,尽管这早已不是怪事,尽管今天破例。爸爸说妈妈“活动”去了,为了沛沛。活动就是像刘奶奶她们那样跳健美舞、练香功吗?为什么妈妈不带沛沛一块儿去,还说是“为了沛沛”呢?爸爸不说,爸爸没有理睬沛沛念念有词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听辽辽说的。辽辽的爸爸在镇上派出所,扎一根宽宽的皮带,大头皮鞋闪闪发光。

妈妈没“活动”几天就瘦了,可天天活动的刘奶奶们怎么仍旧“发福”呢?爸爸说“发福”就是胖。妈妈瘦得那么厉害,妈妈不能再“活动”了,妈妈要“发福”一点才好。可怜的妈妈!

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可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妈妈,我不想跳级。”

“嗯?”妈妈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就像天气预报里的“睛转多云”。茶盅里的水受了惊吓,跳出来正好落在蓝色的笔记本上,拾贝壳的小女孩被淡淡的棕色抹得一塌糊涂。

妈妈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站起身,和爸爸——刚从厨房里抽身出来的爸爸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进了厨房。

一阵油烟冲天而起。

啪哒。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蓝色的大海”上。

妈妈,对不起,沛沛不是故意的。

1991年1月3日

尤尤跳级了。

我们5年级5班为尤尤开了欢送会。唐老师的眼圈微微的有些红,同学们的眼圈儿也红红的,我当然不例外。

尤尤能用粉笔头在墙上创造一大片让我们叹为观止的圣斗士与七尼珠忍者神龟,能用铅笔刀削一根让男孩们都眼红不已的弹弓,能脱下鞋吱溜吱溜地爬上老橘树去掏知了。当然,这些并没有妨碍尤尤成为老师特别是唐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他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他的全面发展就像他在镇小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短跑成绩一样,如离弦的箭,遥遥领先。因此,他达到了校长的跳级要求,像一只袋鼠一样,噌的一声,往上往前猛窜了一级让好多的沛沛们可望不可即的台阶。

我在泪眼朦胧中回味尤尤的背影:尤尤捉了一条肥肥的毛毛虫放进了我的文具盒,吓得我手足无措,哇哇大哭;尤尤进了唐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时递给我一条黑黑的手绢;尤尤教我折飞机,横式的、竖式的;尤尤分给我的小桑果比任何人都多,我的舌头牙齿都被酸酸甜甜的果汁染红了;尤尤成了我的保护神,他的拳头让所有想在我身上捣蛋的调皮鬼们望而生畏,尽管尤尤的拳头不怎么有劲儿;调皮鬼们称尤尤“司令”,我捂着嘴吃吃地笑……

然而今天我再也笑不起来了。他们的“司令”要走了,沛沛的小哥哥要走了。我真的好伤心好伤心。

我知道六(一)班就在我们班的楼上,我还可以天天看见尤尤。但我仍然很伤心。尤尤给我叠的“红蜻蜓”折了翅膀,孤零零地躺在书包里抹眼泪。

再见了,小哥哥!

尤尤带着腼腆的笑走下了讲台。唐老师又谈了一大通“再接再厉”。六(一)班的班主任——就是妈妈的小学同学的爱人,翻来覆去地看尤尤的被黑色墨水的字塞得满满的表格,乐得嘴都合不拢。

唐老师摸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六(一)班的班主任拉着背着书包的尤尤的手走到了教室门口。尤尤回过头来说唐老师再见,同学们再见。

我看见了小哥哥那默默的忧伤的眼神……

1991年3月20日

没了尤尤的日子并没有停下脚步。

唐老师开始关注桥桥。她说,桥桥可以成为5年级5班新的尤尤——不,应该可以比尤尤更好。

男孩子们又有了新的“司令”让他们一呼百应。只是,沛沛没了小哥哥。在我的心中,只有尤尤才是小哥哥,谁也比不上尤尤。尤尤会是另一个沛沛的小哥哥吗?

沛沛把在以前该问尤尤的话都问了辽辽。辽辽格格地笑个不停,还用手指在脸上划着说:羞,羞,羞!

讨厌!我狠狠瞪了辽辽一眼。人家伤心她还笑!我甩了甩两根小辫子,跺着脚走了,撇下辽辽一个人在后面急急地直叫:“沛沛等等我……”

1991年4月21日

天气一天天地热了——夏天踮着脚尖从春天的披肩后钻了出来。

文娱委员兰兰,那个个儿高高眼睛大大头发长长的漂亮的小姑娘,又在唐老师的指导下组织同学们为我们一年一度的“蓓蕾”艺术节准备节目了。

班里的小姑娘却没有谁用宽宽的裙摆代替窄窄的长裤。

我喜欢夏天,就像喜欢自己是个小姑娘。因为,夏天是小姑娘们穿上漂漂亮亮的裙子的季节。即使下雨,也能看见一朵两朵花花绿绿的“小蘑菇”在透明的伞下飘来飘去。

只是谁第一个穿上裙子,谁就会陷入火力密集的包围圈:男孩子们拖着尖尖的口哨,小姑娘们射来一道道热辣辣的眼光,又不屑地撇嘴。然后,第二天,5班的小姑娘就整整齐齐地变成了朵朵的小蘑菇,骄傲地扬着小脸蛋。

妈妈早早地就给我找出了一条裙子,心爱的洁白的裙子。圆圆的荷叶领,波浪形的裙边上缀着小小的绿得发亮的“苹果”,腰上还别着一只跃跃欲飞的绿蝴蝶。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套在身上,再牵着裙摆优美地转上两圈。但我只能在家里对着亮亮的穿衣镜望着那个熟悉的花仙子般的沛沛。

我不想飘进教室再去做另一个“第一个”。

5月2日星期

“冰棍、雪糕。”那个瘦瘦的老太太背着特制的蓝悠悠的小木箱蹒跚着,吆喝声充满诱惑。

“沛沛,沛沛。”辽辽轻轻扯我的衣袖。

我又拼命咽下了口水,手心里攥得紧紧的两枚硬币汗津津的。

一枚5分的,一枚2分的。昨天它们一不小心从爸爸的衣袋里蹦出来时,还带着温热的体温。爸爸没注意到,因为有人敲门。我钻到壁柜下,把它扒了出来,自己也变成了“灰姑娘”。

两枚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爸爸不知道,但我听得见。

老太太似乎早就读懂了两个小不点儿巴巴的眼神里的饥渴,于是不紧不慢地拖长了吆喝的调子:“冰棍儿——牛奶桔子香蕉豆沙薄荷——五分——”

上学的时候,我已经忘了口袋里的秘密,直到辽辽指给我看在耀眼的太阳光下游动的装满冰棍儿雪糕的小木箱,才一下子想起来。

“清凉的世界。”每天晚上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都能听见。一墙之隔的电视机的嗓门儿永远那么大。妈妈说“清凉的世界”是一句广告词。广告?我不大懂,只觉得那五个字让我感觉到有一溜绿色的液体滑下了喉咙似的。

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我坚信。

辽辽拉我的手,我摊开掌心。两枚硬币静静地躺着,和阳光一样耀眼。

我舔了舔嘴唇,靠近冰棍儿箱……

还剩一枚硬币,2分的。

5月3日星期

爸爸给我收拾书桌,小瓷猪咧开大嘴傻傻地笑。

爸爸说:唉呀,糟糕!那天发工资有两枚硬币,本来想拿给沛沛喂小猪的,可是不知被爸爸弄到哪儿去了!是爸爸不对,爸爸下次给沛沛补上,沛沛不要生爸爸的气啊,爸爸一定帮沛沛把小猪喂得圆滚滚的!

小瓷猪不满地把嘴撅得高高的。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1991年5月6日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从大喇叭里飞出的快乐的歌在彩旗招展的校园里回荡。那天是“蓓蕾”艺术节的第一天,各班汇报表演。

舞台上的我戴着一顶毛绒绒的蓝帽子,帽尖上跳动着一个白色的小球。旋转的是天蓝天蓝的裙子,上面缀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小银片,一眨一眨的,像是夜空里的星星的眼睛。

我也被唐老师点名上台穿上尖尖的白白的舞鞋了。受宠若惊的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现在我的确是在舞台上了呀!也许是因为我上次又得了一个数学满分吧。满分能连抄两次吗?唐老师信任我了。

唐老师坐在台下,专注地望着台上翩翩起舞的兰兰沛沛们。人群中还有无数关切的眼睛——爸爸妈妈们的。或许,还有快要被时间冲淡的尤尤的眼睛。

尤尤,沛沛的小哥哥。

啊,爸爸,我看到心花怒放的爸爸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我跳得更欢了。

我边想边划着拍子蹦着转圈儿。突然,脚下一空。

台下的惊叫将我淹没了,我只记得自己好像尖利地叫了一声“妈妈——”

1991年5月7日

我从黑暗中慢慢浮上来,像一条小小的鱼儿,轻轻吐出一圈柔柔的泡泡。

睁开眼。白大褂,刺鼻的药水味儿。

我又疲倦地合上眼,把一脸焦灼的他们——爸爸妈妈唐老师辽辽兰兰们,通通关在了外边。好软,浑身没劲儿。

梦中的我还中舞台上拉着蓝精灵的手转着。

转不完的圈。

1991年5月10日

我坚持要爸爸拿我的“海”——妈妈给我的那本漂亮的蓝色笔记本到医院里来。我已经开始往“海”里倾注各种颜色的欢笑和眼泪: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橙色的。

我在“海”的每一页上标明年月日星期天气。我叫它们“海子”。“海子”是电视里放的九寨沟的水。我喜欢“海子”。沛沛的“海子”汇成了沛沛的“海”,沛沛像鱼儿一样在“海”里游来游去。

我想去那个叫“九寨沟”的地方看“海子”。可是爸爸妈妈听了我的话后面面相觑。我只好闭上了任性的小嘴。

懂事的孩子是不能老给爸爸妈妈制造麻烦的。所以,沛沛只能看自己的“海子”,自己的“海”。

沛沛是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