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魁那天瞒着媳妇又去了趟省城,找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催那官司,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返回。临街的门虚掩着,那是一道极破旧的小土门,看到它,凤子魁就想起媳妇莲莲那破了边的衣服。土门里是两畦开垦的菜地,春天,凤子魁在那两畦地上种些豆角、白菜、茄子之类的蔬菜,到了冬天,那土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杂草。杂草尽头就是他家那三间破旧屋子,凤子魁敲了很久,门才开了,是他三岁的儿子小宝光着屁股开的门,凤子魁问,你妈呢?儿子说我妈病了。凤子魁不由自主地打一寒战,只感到心一下缩作了一团。他战战兢兢地摸着火柴点着灯,不见妻子的身影,炕上除了儿子那铺开的被褥,屋子显得异常空阔异常清冷。凤子魁摸摸儿子头说,你妈病了怎么不在家。小宝说,我妈在乡卫生院呢,医生说得住院,说着儿子哭了起来。�凤子魁脑袋“轰”的一下子,他对儿子说你插好门,好好睡觉,我去卫生院看你妈,说着径直往卫生院跑去。他撞开卫生院的门,乡卫生院平时也没几个人住院,他没费劲就找到了媳妇住院的那个屋。空旷的病房里就妻子莲莲一个人,他抓住莲莲的双手问怎么了,怎么了,医生说什么?莲莲脸上露出凄楚无奈的表情,喃喃地说还是那老毛病,今个早上我说到地里看看,别人家的麦子都施碳氨浇水了,咱家别说浇水,连买三袋碳氨的钱也没有。我可能上了点火,从地里回来就觉得胸口憋闷得疼,又吐得止不住,喝一口水也吐了出来。乡亲们把我送来了卫生院,吃了点药,打了针,医生要输液,我没让输,咱输不起,一输液花钱更多。我说,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回家吧。医生说我这病不轻,回去了有危险。莲莲说着凤子魁的眼泪早流下来了,莲莲是他花两千元买来的媳妇。莲莲脾胃不好,终日打着干嗝,面黄肌瘦,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里一点光泽也没有,仿佛她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凤子魁父母去世得早,上边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一家三口人分了一亩八分地,打下的粮食凑凑合合省细着吃,还能接下来,可花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粮食,一年喂一头猪也喂不肥,长不大,油、盐、柴……一年的花销还是靠那十来只鸡下了蛋卖几个钱。莲莲的病没有钱到县医院仔细检查过,时间一久,这病成了农村人说的老病,整天一副病秧秧的,处于一种弥留之际的样子。当初把凤子魁吓住了,但每天都是这个样子,时间一久凤子魁也就习惯了。�每天晚饭一过,凤子魁便跑到乡政府大院看那台黑白电视插放的节目,村里除了马胜有家有台电视,全村两千多户人家谁家也买不起,每天晚上马胜有家院里挤满了人,乡政府院子里也是挤来挤去看电视的人群。等到电视散了他回到家,莲莲已经钻进被窝睡着了。凤子魁撒尿脱衣爬进莲莲被子里,骑到她的身上,长驱直入,莲莲从头到尾长声短声唉哟着,凤子魁不知道她是痛苦还是快活。凤子魁自从娶了莲莲把最好的力气都使上了,莲莲的肚子一直瘪瘪的。凤子魁心里想那人贩子捉弄了他,莲莲肯定不能生育。那时当人贩子把这个个头不小但又黄又瘦的四川姑娘领到他面前时,凤子魁第一个反应是不能花这个冤枉钱,因为他一直想娶一个丰乳肥臀的胖女人,他从田间地头人们嘴里得知那样的女人经得住男人晚上折腾,而且生儿子。凤子魁看着莲莲直摇头,人贩子问他摇什么头,凤子魁直言不讳说,我要娶个胖女人,胖女人生儿子。人贩子说,胖女人价钱高,都被那些出钱多的人领走了。之所以这姑娘瘦才两千元,再说了人家才十八岁,你少说着也有三十二三岁吧?这姑娘瘦,是因为家里穷吃不饱,只要能吃饱饭还愁长不胖?这姑娘绝对是个黄花闺女,你这白白捡了个大便宜呢。另外,你说的也不对,肥女人生儿子那是迷信说法,你仔细看看,哪个鸡胖,哪个不下蛋。你算看错眼了,城里人找女人专门找瘦小病秧秧的,说什么林黛玉那样病态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鼓捣起来才有味,找个肥猪似的女人有什么意思。这人贩子话还真起了作用,凤子魁就这样把莲莲娶了。�莲莲生得就像那人贩子说的像林黛玉那样眉眼周正,一双大眼但缺乏光泽,瘦瘦的身子显得秀腿更长,仔细看看十分漂亮,可就是瘦。凤子魁想方设法让她多吃点,长胖点,结果毫无起色,身上的肉一点没有多多少,两个乳房还是瘪瘪的挺拔不起来。凤子魁不满意地嘟囔,你一顿吃一小碗饭,怎么能生儿子,怎么给我下个凤凰蛋!每次吃饭凤子魁就逼着她多吃,但莲莲握筷子的手恹恹无力,一点不想把筷子往碗里夹。凤子魁不再逼迫她吃,莲莲眼里泪水直流。凤子魁叹口气,心也软了,心想咱比人家大十五六岁,她还是个孩子,他心里安慰着自己,她慢慢会胖起来的。�直到第三年,莲莲也没胖起来,但肚子一天比一天鼓起来。本来就一亩多点地,凤子魁更舍不得莲莲下田劳动。十月怀胎,莲莲真给凤子魁生了个儿子,虽然莲莲弱不禁风,儿子小宝倒肥头大耳,乐得凤子魁心里直觉得花那两千块钱不冤枉。�但莲莲的病丝毫不见轻,且越来越瘦。凤子魁夏季种地,冬闲时进城打工,三四个月能挣回几百块钱,回来给莲莲买药。去年累死累活干到年底,工头带钱跑了,到腊月回来一分钱也没带回。这种干了活不给工钱的不只是他一个人遇到,村子里外出打工的有很多人,回来时衣袋里也是分文没有,别说给钱,连老板影子也见不到了。莲莲是贤惠的媳妇,从此不再让凤子魁出门打工受人欺凌,她说:“有这一亩多地,一年下来凑合着填饱肚子就算了,庄稼人不要想得太好,凭地吃饭。”�所以公社占八队那三十八亩地,凤子魁和他们原八队二十多户人家都不肯放弃,在他们看来,这安身立命的土地,才是最公平厚道的。的确,不仅是凤子魁,就连凤子翔也这样认为:土地不仅赐给了人们衣食财富,还教会了人去学会思想,它牢牢地捆住人的手脚,最主要的是人站在它身上感到踏实、牢固,让人心安。凤子魁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进城挣钱或者追求更好的生活是要付代价的。有了土地由自己支配着,按自己意愿种植,比给人家打工像孙子一样任人指使,有时还挨揍,到头来连工钱也不给,两相比较,这种地可比打工强多了。老百姓也只有过这种日子了。�清晨,凤子魁被莲莲痛苦的叫声惊醒,他急急地叫来医生,莲莲的肚子胀得老高,浑身都肿了起来。医生说莲莲的病情严重,乡卫生院治不了,赶快转县医院或者省城医院。凤子魁知道她的脾胃有毛病,但没有想到这么严重,急匆匆跑到邻家借来了一辆小驴车,把莲莲抱到车上,朝县城奔去。�在医院急诊室,那个五十多岁戴白口罩的秃顶医生说莲莲的病是肝硬化,已经腹水,必须住院治疗。他们接过那秃顶医生开的住院押金单,那上面四千元的住院费吓得夫妻二人相互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凤子魁攒了十几年才攒了两千元,用这钱给了人贩子买来了莲莲,现在家里的钱没超过一百元。凤子魁从兜里把钱全拿出来,手中的钱没一张是崭新的,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揉搓得皱巴巴,有的缺角少字已面目全非。凤子魁一张一张清点,把最后一张数完也只有九十六块三角钱。他问医生能不能让病人先住下我回去借钱,下午我把钱交齐。那秃顶医生说那不行,交不够押金就办不了住院手续,办不了住院手续根本就进不了病房。莲莲一听急了,说子魁咱回去吧,这四千块钱你上哪儿去借,就是把咱家那三间土坯房卖了也不值两千块钱。凤子魁说不行,我找找子翔他们想想办法,办不了住院手续不让进病房,你先坐在这大厅里,我快去快回,这病咱一定要看。�莲莲说我跟你一块回去,这医院咱住不起,你要走我就碰死在这儿。凤子魁说为什么,莲莲说别说你回去借不到,就是借到钱日后我们用什么还?咱一辈子背着债过日子,还不如背着病呢。我这病也不是一年半载,我心里明白,这几天不注意重了些,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你让医生给我开点药咱回家吧。说着莲莲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出了急诊室的大门。凤子魁没有上前阻拦,他知道莲莲的脾气,只要任起性子来,谁也拦不住,更主要的是在和莲莲生活的几年时间里,莲莲宁可不吃不喝、有病顶着抗着,一分钱的外债也不背。她说欠人家一分钱睡不着觉,见了人家债主心里难受得要死。�从医院出来天已晌午,凤子魁在医院门口的小摊上给莲莲买了碗馄饨,莲莲坐在小驴车上慢慢吃着,凤子魁重重叹了口气,等莲莲把那小碗馄饨汤喝完,夫妻二人又赶着那小驴车回到了凤凰街村。�尽管莲莲每天服用那秃顶医生给开的药,但她的病情越来越重,肚子鼓得像扣着一口锅,浑身所有的部位都肿得一摁一个坑,起不来。那九十多块钱的药不几天就吃完了,凤子翔给了凤子魁一百块钱买了药。可莲莲的病仍不见一点好转,十天后已经卧炕不能动弹。那天中午凤子魁把那一亩多小麦浇完从地里回来,发现莲莲已经死在炕上,莲莲的肚子几乎胀得要裂开,头发散乱地护住脸。凤子魁扑在莲莲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凤子魁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左右开弓,抽着自己的嘴巴,他觉得对不起莲莲,自从他和莲莲结婚后没给她添置过一件衣服,是自己的贫穷把莲莲害死的啊!凤子魁哭得死去活来,他一遍一遍数念着,莲莲没跟我过一天好日子啊!�埋了莲莲,凤子魁变得愈发不爱说话了,他带着三岁的小宝又当爹又当娘,过着艰难的日子。那天他拉着小宝刚要到坟上给莲莲烧三七纸,那个骑摩托的投递员迎面碰上了他,把一封挂号的信函给了他,凤子魁在投递员那个硬皮夹子上填写上自己名字,那投递员风驰电掣般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走远了。凤子魁急忙把信封打开,那是地区中院那位好心的法官给他寄来的地区中级法庭裁定书,和凤子魁诉凤凰街公社占那三十八亩地给县法院的副本。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一审县法院判决凤凰街村原第八生产队三十八亩地归属乡政府证据不足,事实不清,返回重审。”�凤子魁立刻双腿蠕动了几下,以为自己花了眼,他从头到尾盯牢了那纸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从最后那盖有鲜红中级人民法院公章上确信这裁决无疑时,一阵狂热电流涌遍全身,心中像流光溢彩地碰撞出一道道灼人的豁亮。如果那三十八亩地早日归还他们八队,他家还能分到一亩多地啊,多一亩地的收成,莲莲也不至于这么快丢下他父子二人撒手人寰。莲莲还不到二十五岁啊!凤子魁把那信装好,拉着儿子来到了莲莲坟前,他摆好供品,点燃黄表纸,儿子还小,还弄不懂咋回事,他摁着儿子的头冲坟丘磕了三个头。�烧四七纸时,凤子魁从家里移来一棵鸡蛋粗的柳树栽在了莲莲坟丘边,现在正是植树时节,那柳树浓绿的叶片还没有打蔫,树干折损的茬口上,那些白稠的树浆却似凝固出的颗颗新芽。他心里多了一丝安慰,不由又一阵难过,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他想起莲莲生前贤淑温柔,要不是家里贫困,莲莲怎么会丢下父子二人埋在土丘下呢?儿子才三岁呀。想到这些,凤子魁悲哀涌上心头,止不住哭出了声,看看身边穿着破衣烂衫的儿子,再沉重地打量那悄无声息的坟丘时,所有活着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了。如此困苦的活着受煎熬比万念俱空的死能好多少?�儿子看着凤子魁泪流满面,大声哭了起来。凤子魁止住哭泣,神情麻木漠然,不肯离开那坟丘。他忽然想起衣兜里那封中级法院来的信,心里多了些安慰,他喃喃地说:“莲莲,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些了,地区中院给我来了信,咱那官司这回有希望了。官司赢了咱家还能多分一亩多地,日子就会好起来。你放心吧,我会把小宝宝拉扯大,我现在就去找乡政府,让他退还咱那三十八亩地。”�凤子魁从坟地里回来,让儿子小宝在家里自己玩,就到了凤子翔家,原想让子翔他们看看中级法院这封返还重审的信函。凤子翔不在家,凤子魁一人来到公社大院。他径直来到乡党委书记孙春旺屋里,屋内没人,听到左边会议室人声鼎沸,凤子魁推门就进了去。原来乡政府大院内正在开什么茶话会,桌上摆满烟、糖、水果之类的食品,大家在偌大的会议室嬉闹着,说着荤话。凤子魁突然闯进来,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凤子魁从衣袋里拿出那封中级法院的信函,冲着孙春旺书记扬了扬说:“孙书记,这回那三十八亩地该还给我们了吧,地区中院来了信,说县法院的判决事实不清,返还重审。”�孙春旺笑笑:“这我早知道了,县法院已经打电话通知了我们。”�凤子魁显得很激动,孙书记说的县法院已打电话通知了他们,他以为是让把那三十八亩地还给他们,说话时就有了些底气:“那乡政府快把地还给我们吧,你们早点还了我们那地,我媳妇还不至于死得那么早呢?”�一个乡干部哈哈大笑起来:“凤子魁呀凤子魁,你的脑袋出了毛病吧!这三十八亩地和你媳妇死有什么关系?”�凤子魁说道:“那关系大着呢,我们队是最小的生产队,只有二十几户,公社一下就占了我们三十八亩地,每户平均占去一亩多地,如果有这一亩多地,多收入些,我媳妇就能吃得起药,住得起医院……”�另一个乡干部打断凤子魁的话说道:“你跑到乡大院要媳妇来啦?”�凤子魁气愤难忍,他随口说道:“这世道太不像话了,占了老百姓的地,不履行合同还不算,要地不还,却变成了乡政府的地,这让老百姓怎么过呀。老百姓有了病没有钱看病,只能在家硬挺着,就把我媳妇一个大活人给挺死了。可县里建一个综合娱乐场一下子就花了几千万块钱,这能让多少看不起病硬挺的人有钱住院啊,又能建多少座小学啊,能照顾多少个困难户、五保户、老党员、烈军属啊!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花几千万就为了娱乐、玩……”�孙春旺书记已脸色发黄,他左手一挥:“这个凤子魁,媳妇死了,精神受了刺激,把他轰出去。”�孙春旺书记一句话,几个年轻小伙子一拥而上,扭胳膊、卡脖子把凤子魁连推带搡弄出乡政府大院,并把大门从里面喀嚓一声插上了。凤子魁觉得自己几乎被乡政府那大院所吞噬,一片郁闷的阴影和愤恨积郁在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