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下着牛毛小雨,这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到处湿漉漉的,凤子翔躺在炕上左思忖,右思忖。马胜有的影子在他面前不停地晃动,身为凤凰街村支部书记,一想到自己要提议马胜有进村领导班子,再想想马胜有“文革”期间揪斗迫害父亲的场面,和对自己的陷害,想想马胜有和蓉蓉的苟且,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自尊接受不了,胸部隐隐发痛。但仔细想想,又不得不佩服马胜有聪明绝顶的头脑,仅三四年时间,就赚了几百万。想到钱,凤子翔的心直往下沉,心里十分难受,钱就是一切,钱成了解决村里问题的根本,没有钱的村穷,没有钱的日子是万万过不得的。想想用借地打粮的办法掏了马胜有几十万块钱,还真有些龌龊,至少不够光明正大。大老爷们儿应该堂堂正正,既然他马胜有具有超常的经济才能,就应该为他提供发挥才能的最大空间和舞台,让村民们过上好日子。时过境迁,自己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凤子翔的心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似的射入了一道强烈的阳光。�吃过晚饭,凤子翔的心境好起来,天上还不停地下着阴冷的小雨,到处黏黏糊糊的。凤子翔撑着一把黄油布伞,从家里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老树桩,浑身潮湿已经长满一身的木耳了,他自嘲地笑笑,向马胜有家的方向走去。快到他家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是什么香味呢?凤子翔皱着鼻子细细地闻,没错,是炖野兔的香味。狗日的,不过年不过节的,谁家会在这会儿炖野兔呢?太会享受了,太会过日子了。�当凤子翔敲开马胜有家大门时,开门的马胜有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会是凤子翔,慌忙伸出一双肥厚的大手,紧紧握住凤子翔的手说:“是你呀?兄弟!快快进屋,快快进屋。”�凤子翔说:“好香啊,好香啊!”�马胜有故作轻松地亲切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兄弟你有这个口福。今天下午一只肥大的野兔跑进我的砖窑里,被工人们逮了个正着,这不,刚刚炖熟,今儿个咱兄弟俩好好喝几杯。”接着是一阵爽朗大笑。凤子翔说:“好,今天咱就着这野兔喝二锅头。”凤子翔明白,这个酒得喝,喝了就是信任,喝了就消除了隔阂,喝了就化敌为友,喝了就彼此去掉了防范,就拉近了感情。�马胜有的妻子高晨英把那肥胖的野兔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很快又端上一碗红烧排骨,一盘酸菜炖肉,另加一盘凉拌金针菇。�马胜有拿出一瓶古井贡酒把酒杯斟满,高高举起:“来,兄弟,你是个大忙人,难得来我家,来,我先敬你一杯。”马胜有一仰脖子,干了。凤子翔也喝干了,两人的杯子都见了底,彼此朝对方亮一亮,做出一副豪爽的样子,其实心里都在琢磨对方。马胜有一边斟着酒,眼珠子滴溜溜转,他在心里猜测着凤子翔来他家的用意,而凤子翔只字不提,马胜有也摸不着头绪。马胜有心里明白,虽然给公社书记孙春旺、副县长李吉庆烧了香,他们明确表态他可以重新入党进村领导班子,但要是刚直不阿、疾恶如仇的凤子翔和他凤姓家族的党员群众坚决抵制,还真不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该低头就低头,韩信当年还受胯下之辱呢,为了达到目的,还不会说几句得体好听的话?常言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马胜有端起酒杯,站起来,一脸肃穆,话音情真意切:“兄弟,这杯酒是敬我过世的成全叔的。‘文革’中,我马胜有对不起他,在这里我向他老人家赔罪了。”马胜有的眼圈微微发红。说完,手中的酒画了个半圆,轻轻洒在地上。�凤子翔诚心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提了。那是运动,每个人都身不由己。”�马胜有又把酒斟满,端起来说:“这第三杯酒咱兄弟俩一块喝了,我马胜有伤害过你,我今天给你赔罪了。”�马胜有和凤子翔碰了酒杯,一饮而尽。凤子翔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局面,马胜有竟有这种度量。仅凭这三杯酒,足让凤子翔对马胜有刮目相看。�凤子翔斟满酒,端起酒杯,他不由感慨万千:“这杯酒咱喝了。第一,我代表全村一万多村民感谢你捐款修校、筑路,你为咱村办了件大好事;第二,过去那些旧事以后不再提了,化干戈为玉帛。”�“对,对,对,兄弟你说得对,现在都这年月了,一切向前看。”马胜有连连点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切入了正题。凤子翔说:“我今天来,让你为咱村工作出出主意。”�马胜有产生了一丝警觉,这不是他凤子翔的心里话吧。他文化比咱高,在北京当过兵,和美国佬打过仗,见多识广,莫非这里面暗藏着什么。马胜有眼珠一转道:“兄弟,你是一村之主,见多识广,雄才大略,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有什么好主意。”�凤子翔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咱村的情况是小秃子脑袋明摆着,烈军属、五保户、困难户、老师和村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我凤子翔当这个支部书记觉得惭愧,抓经济我不如你。我反复考虑过了,我准备向公社党委打报告,推荐你进村委会班子,如果你是党员,我就让位,由你来担任咱凤凰街村党支部书记。”�马胜有的眼睛瞪圆了,惊呆了,他不相信凤子翔这番话是真的,自己梦寐以求的,凤子翔怎会拱手相让?他凤子翔真有那么高境界?不会!绝对不会。马胜有摇摇头,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吱吱地狠抽两口烟,让它丝丝地深吸到胸腔,然后从鼻孔喷出直直的两股烟柱。这时便看出他手指夹着烟,已经烧了半截。凤子翔从衣兜拿出几页纸,递给马胜有说:“这是我起草向乡党委、政府批准你进村委会班子的报告,明天召开村党支部、村委会通通气,而后报乡党委。”�酒桌上的疑惑,就像冬日的霜雪,太阳一出,就悄然逝去了。马胜有看着这白纸黑字的报告,激动得心快要蹦出胸膛,他喊来妻子高晨英,端起酒杯,很真诚地说:“兄弟,进不进村领导班子,我今儿不说了。你有这份心,我们全家感谢你。还相信我马胜有,你的恩德山高海阔。这杯酒我和晨英先喝为敬了。”马胜有和高晨英一仰脖子都喝了进去。�凤子翔也说:“什么山高海阔。你有这个能力,向乡党委打报告让你进村领导班子,是为了把咱村经济搞上去,让人们过上好日子。胜有,咱们都还年轻,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人生有几个黄金时期?咱可要齐心协力好好干啊。”�马胜有喝了不少酒,但他没一点醉意,信誓旦旦:“兄弟,我给你说心里话,人这一生,无非名和利,名跟利相比,我更看重名。钱,狗屁不是,名却能留下。真的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你放心,我马胜有如果进了领导班子,全力以赴干好工作,把咱村治理好了,老百姓富了,都说咱好,这就留下了好名声,这一辈子就满足了。”�回家的路上,凤子翔吐了一次,但他心里高兴,马胜有的态度使他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