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凤子翔才迷迷糊糊睡着,直到马胜才敲门,才把他惊醒。他穿衣服叠被,匆匆洗把脸,把李吉庆县长和孙春旺书记给十万元钱盖校,不让省报发表声明的事对马胜才说了。�马胜才笑笑说:“这倒不错,坏事变成了好事,一篇表扬稿又换回了十万块钱,这可太合算了。哎,我的大书记,这就是我说的灵活,不能死脑筋。这学校张罗了几年建不成,这下有着落了。”�凤子翔想,该让马胜才给马胜有报个讯了。他看了一眼马胜才说:“李县长和孙书记答应只给十万元,把那学校的破房子都拆了建成新的,那要花四五十万元。李县长和孙书记说让马胜有捐些款盖校,我看这事不好办,马胜有肯拿出几十万元建校?”�马胜才道:“现在一些事也说不准。这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马胜有才三四年的时间就发大了,少说也有二百万。”�凤子翔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李吉庆县长和孙春旺书记还表扬了马胜有,说他有经济头脑,还说了马胜有和蓉蓉那点事用现在开放标准看,根本不算回事。”�马胜才说:“李县长他们真这样说了?”�凤子翔道:“不光这样说了,还说了为全村老百姓做出贡献的,还可以进村领导班子。”�凤子翔知道过不了一个小时,马胜才就会把这些话送进马胜有的耳朵。�马胜才说:“走吧,我们回家扫雪吧。”�马胜才并没有回家扫雪,他从大队里出来,直接去了马胜有家。马胜有还在被窝里,他家的院子里房顶上六七个人都在扫雪,那是他家砖厂和榨油厂雇用的小工,堂堂的老板扛着扫帚上房扫雪那就失了他马胜有的尊严。�马胜才把李吉庆副县长和公社孙春旺书记赞扬他的话说了一遍,又笑着说,你和蓉蓉的事,李县长和孙书记也说了,那不算一档子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关系这种事谁管。当然了,孙书记和李县长说动员你捐点钱盖校。�正如凤子翔所料,听了马胜才的话,马胜有心里非常高兴。他和马胜才是本姓同辈不出五服的兄弟,“文革”期间的革命造反团的正副团长。他把八月十五那天五里堡庙会上相命先生说他一年后重坐凤凰街村头把交椅的事也对马胜才说了,也说了他下台的原因是砸毁了凤凰庙,要想重返村里的权力舞台,必须修建那凤凰庙。自从那相命先生对他说后,他有了一种企盼,他在苦苦等待着。从电视里,他知道了上面为了大力发展经济,启用有经济头脑、能带领人们致富的人入党、进村领导班子。李吉庆副县长和公社书记孙春旺的话又给了他信心,他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似乎看到了夜幕中那闪亮的星光。�此时的马胜有已经在经济上站了起来,他现在需要的是与之相适应的政治地位。马胜有有着较高的智商,在不到一刻钟内,他心中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吃过早饭,马胜有从家中保险柜里拿出五千元钱装进一个信封,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进公社大院,敲开了公社书记孙春旺的办公室。马胜有有他的策略,不能轻信凤子翔说的,先到公社书记这里投石问路,探明路后,才能大踏步向前走。�孙春旺十分热情,他让座倒茶,马胜有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诚恳地说道:“孙书记,我今天来向你请示个事,咱原来公社的磷肥厂、农机厂散摊子也好几年了,这两个厂子闲着也是空闲着,我想租了这两个厂,办个铸管厂,就是生产城里人盖楼建房用的那种下水管,我到十几个城市考察过了,市场需求量很大,而且利润非常可观。再说了,每年我可以给咱公社做几万元的贡献啊!”�孙书记习惯地捋了一下那光亮的头发,他心里明白,这是天大的好事,乡里穷得丁当响,要是让他租了那废弃的两个厂子,一年给乡里交上几万元,这日子不是好过了吗?孙春旺说道:“你的这个想法乡党委可以考虑,找个时间开个党委会研究一下。发展经济是我们的头等大事,紧跟时代的步伐,琢磨挣钱的路子,你马胜有在这方面成绩显著,有经济头脑。”�马胜有趁机说道:“国家改革开放这么好的形势,就是要大力发展经济。因循守旧,墨守成规,还按过去计划经济那一套思路办事肯定不行了。这你们乡党委知道,我们村干部一年多不发工资了,村里没有钱呀!快过年了,那天一百多名老党员、烈军属、困难户、五保户把凤子翔围住不让走,他们过不了年,让村里给个十块八块买二斤肉过过年呀。村里开了一上午会也想不出个法,最后卖掉村北那三百多棵树,才给这些人发了点钱,给村干部开了点工资,难啊!”�孙春旺又向上捋了捋头发,说道:“哎,马胜有,你富了可不能忘了乡亲,那天李县长和我,还有凤子翔一块说起你,都肯定了你的成就。就连你过去那点男女作风的事也提到了,男女双方自愿,又不是强奸。你要放开手脚好好干,李县长让你是否捐点钱把你们村学校拆了重建。昨天校舍就塌了,砸住了三个学生。李县长说县里拿五万,乡里拿五万,你马胜有这个财神拿三几十万,把那1953年建的破校换成新校,这可是造福子孙后代啊!”�马胜有装出一副为难样子,说道:“孙书记,我直来直去的说,钱,我马胜有别说拿三十万,六十万我也能拿得出,只是我这个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的村干部,这么干名不正言不顺。再说别人不会说我什么闲话吧?”�孙春旺书记哈哈大笑:“刚才还说你有经济头脑,领会上级政策精神快,怎么一下子又变得畏首畏尾了呢。我今天可以直截了当告诉你,你过去的那点破事根本不算回事,当时处分你是过火了,但也不能说处分错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只要能发展经济,带领全村人民致富,我看还可以考虑让你重新入党,重新进村领导班子,这不是公社党委、县委指示,是发展经济的需要。这个你放心,只要你马胜有为凤凰街村做出了贡献,不仅仅是公社党委启用你,你们村的一万多名老百姓也拥护你啊!你今天提出的租赁磷肥厂、农机厂的事,我个人看完全可以。当然了,还要开乡党委会研究一下通个气,我想没什么问题。”�马胜有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那个装有五千元的信封,拉开孙春旺书记的抽屉放了进去,说道:“孙书记,你为全乡数万人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啊,要过年了,孙书记你买瓶酒喝吧。至于捐款建校的事,除了县和乡里那十万块钱,我全包了。”�孙春旺又向上捋了捋那发亮的头发说道:“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和凤凰街村村民,对你捐款建校表示衷心感谢。但让我收这钱不合适吧?”�马胜有说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不就两瓶酒钱吗?钱是个什么东西,说它是钱就是钱,说不是放在家里还不是废纸?再说这钱就是让人用的。今天我不喊你书记了,我叫你大哥,就算小弟过年给你送了瓶酒,这可以吧?”�孙春旺满带喜色:“这么说也对,咱们就是兄弟了,到了县城上我家,让你嫂子给咱弄几个菜,咱弟兄俩好好喝几盅。”马胜有从孙春旺屋里出来,他心里更有了底。但他要进一步探明那个路该怎样走。�在这个寒冷的腊月的夜晚,马胜有怀着胜利者的喜悦睡了一个好觉。天一亮,他从家里的保险柜中拿出两万元,装进一个小包内,又把装钱的小包装进他平时出门常用的大包内,到公路上搭了一辆过路车赶到县城。马胜有这几年跑关系找业务,早已不像那些未出过门的呆头呆脑的百姓,他的衣着打扮更不像乡巴佬,他连县政府门卫的招呼也没打就大摇大摆进了大院,很容易地找到了李吉庆副县长办公室。他没有敲门,李吉庆副县长从他后边走过来,马胜有算好了的就是早八点这个时间。马胜有看着李县长从楼梯那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过来,他迎上前去说道:“李县长,我是马胜有,来县城办点事,顺便来看看你。”�李吉庆笑着向马胜有伸出手握了握,打开办公室的门。服务员进来给马胜有泡茶、递烟,那个殷勤劲使马胜有心中感叹:这人生在世,还是当官强,县长给咱握了握手服务员就像侍候他爹那样侍候咱……李县长说道:“前天我们还说到你,胜有啊,这几年干得很不错嘛!有经济头脑,脑瓜灵活,对发展经济领会得深刻,这作为一个农民不简单啊!”�马胜有说道:“昨天我找了公社孙书记,申请租赁那闲置的旧磷肥厂、农机厂。我都考察好了,准备上一个铸管厂,我们国家正在大搞经济建设,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这铸管厂有很大的市场,而且能安置一百多名农村闲置劳动力,能带动他们尽快致富。”�李吉庆笑道:“这个思路很好,个人富了不忘百姓,前天我已经给孙春旺说了,凤子翔也在场,你们村的学校破得随时都有塌的可能,我分管教育,压力很大,不知孙春旺和你谈了没有,你能不能捐些钱,把村里的学校重新翻盖。前天砸住了三个学生,到了今年雨季,就更危险了,后患无穷啊!”�马胜有说道:“孙书记已经和我谈了,我也跟孙书记说了,除了县和公社共拿十万块钱,再花多少我全包了,大概在三四十万。但我心有疑虑,怕乡亲们说我闲话,一个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的人往外掏几十万,别人会议论我什么呢?”�李吉庆副县长大手一挥:“说什么闲话,议论什么?现在是1983年了,你那点事不算个什么,当初是我当公社书记时处分的你,那时是那个形势,那个年代。现在可以重新入党嘛,能带领群众致富的懂经济的人还可进村领导班子。不要有什么顾虑,过了春节就开人大政协会,还可以提议你当县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嘛!”�马胜有心里更踏实了,他站起身来说:“你李县长在我们公社呆了十几年,过去我当村革委主任时,你是我的直接领导,觉得和你有感情啊。这要过年了,你买瓶酒喝吧!”说着,马胜有把那个小包从大包里拿出来,放进李吉庆身后的书柜里。�李吉庆没有推来挡去,只是说,这样不好吧,这样不好吧!马胜有已经出了他的办公室。�回到家里,马胜有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回想着这几天的经过。马胜有这个爬上金字塔顶端的农民,见多识广,公社书记和李副县长的话使他信心大增,这应验了那相命先生的话,他的心里一阵阵激动,短短的几天时间,他的生活可能要来个全新的、惊天动地的变化。他坚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并能实现的。从承包了村里砖厂和榨油厂后,他便进入了一个虽陌生却又令人振奋的眼花缭乱的世界。在这个领域里,金钱主宰着一切,钞票至高无上,良心不值一包廉价烟钱。你要在那个圈子里混,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手头大方,讲义气,赢得这个圈子里的信誉,而且讲究艺术。马胜有想起昨天在公社书记孙春旺屋里把那五千元的信封放进抽屉时,孙春旺嘴上说着不合适,但那话音是颤抖的,那眼神是卑屈的,就连李吉庆副县长望着那个小包,眼睛里流露出的也是贪婪满意的眼神。历史的进程神速地把许多人搞得面目全非。想想孙春旺和李吉庆的眼神,这一刻,马胜有真正体会到了人生的全部“意义”,他仿佛觉得自己又长高了一截,认识到自己的真正价值。这就像无意中找到了一把打开童话中藏金库的钥匙,他看到的却并不是童话世界的神秘和那种兴奋,一切都实实在在。讨价还价,钱货两清,东奔西走,但是那真真实实的钞票却源源不断地涌来,他竟弄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钱。但他知道这钱的作用,这钱是无所不能的。�几天以后,李吉庆副县长那五万块钱就拨到了,公社筹集的五万元也给了凤凰街村,马胜有一次就把三十万元存折交给了凤子翔。马胜有的聪明还在于:不给本乡本村人一种发高烧的印象,也不给凤子翔一点有企图的印象,他给凤子翔那三十万存折时,只平平淡淡地说了几句话:“都是乡亲,谁家养个孩子不容易,到了雨季房子塌了,再砸住了谁家的孩子,那日子怎么过呀。这钱放也是放着,给孩子翻盖翻盖教室,给老师们盖上办公室、宿舍,咱们村把教育搞上去了,考上几个大学生,那凤凰也就多下蛋了。”马胜有一脸笑容,装得轻松并开着玩笑。�凤子翔把那三十万元存折拿在手中,那一刻他对马胜有真是刮目相看了!凤子翔感动得嘴里重复着一句话:“谢谢你胜有,全村父老乡亲谢谢你。”他暗暗下了决心,为了村里能够很快富起来,为了一万多名村民过上好日子,建议马胜有担任村长。�这年腊月二十二日就打了春,春节刚过,天气风和日丽,暖气洋洋。凤子翔同时组织几个施工队拆旧盖新,刚出正月,一所全新的学校矗立在凤凰街村人面前。马胜有时刻没有忘记那件重修凤凰庙的事,但这和建校不一样,尽管这几年“文革”期间砸毁的庙,各村村民自发摊钱都修了起来,但他马胜有组织建凤凰庙总感到不妥。马胜有自有他马胜有的招数,在新校竣工典礼上,县四大班子的领导、乡全体干部和凤凰街村近万人参加竣工典礼。马胜有在会上又宣布了一条让县、乡领导、村民掌声不息的决定:再投资七万元把凤凰街村的大街小巷修成水泥路。这就是马胜有的风格或者说谋略,就像在麻将桌上,他从不和小屁和一样,他具备在那个时期第一代发家者那种下大赌注的胆识,正是这种无所畏惧的胆识,使他在这个大变化的年代能奇迹般地发达起来。�建校和修路已使马胜有名声大振。县、地区和省报、电视台都分别表彰了马胜有的奋斗史和致富不忘乡亲,为他们盖校筑路的事迹。�马胜有开始实施他的第三方案。他心中喜不自胜,在不到两个半月里,几步成功的动作使自己像置身盛世,为朝思暮想的目标创造好了成功的条件。吃过晚饭,他琢磨着怎样重修那个自己砸毁的凤凰庙,他心里想,自己出钱,找他马姓家族的人出面。这修庙和建校筑路毕竟有根本的区别,他想好就让他一远房长辈叔叔张罗修庙事宜,偶一抬头看见日历上的日期是农历二月初二,正好是他的生日。二月二龙抬头,他深信他的生日与他一生的福分有着某种关系,从他1968年十九岁当上革委会主任时就相信这一点。�这天又是二月初二,正好是他来到这个世上三十六个年头。他想一想,三十六,六六大顺啊,今年是他新的起跑线。为讨个吉利,重振雄风,他拿出早在去年八月十五庙会上买下的黄表纸,十束豆粗的香炷,和千万元的纸钞冥币,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种供品。他用硬纸片剪成一个一尺高的人模型,上面写上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忏悔的语言。夜深人静,二月初二连月牙儿也没出来,四处黑黑一片,他顺着大街向南走。百亩大濠一片寂静,濠水已开始化冻。马胜有走到那凤凰庙残墙断壁前,肃立片刻,心中想着从十九岁夺权当革委会主任,到后来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以及未知的但肯定会辉煌的未来,他把那个人的模型和所有带来的东西掏出来,摆上供品,点上香,点燃那黄表纸和纸钞冥币,把那个人的模型捧在手中,双膝一齐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把那人形纸片连黄表纸一同烧了,算是烧去和埋藏了他的过去。他这才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轻轻爽爽,这几年因袭的重负一扫而空。他想,明天的太阳一定更明亮。�第二天,马胜有找到他不出五服的老叔,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给了他五万块钱,不到半月,那百亩大濠西岸的凤凰庙又展现在众人面前。虽然是马胜有老叔张罗施工建庙,但全村老小都知道是马胜有出的钱。�马胜有再一次赢得了凤凰街村人们的声声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