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政府出来,凤子翔闷闷地行走在街巷里,这时的月亮和凤子翔的心情一样,无精打采。虽然李吉庆和孙春旺都明确表态各自给五万块钱,可要建一所学校区区十万块钱还差得多,到哪里再筹三几十万块钱?�凤子翔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出来,踏着无垠的寂寞来到百亩大濠边,他望着惨淡的弯月落入远处的山谷里,渐渐地由近至远地一团黑色,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冬一声砸在了他心上。这一刻,他浑身颤抖了一下,难道自己这个一村之主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心里猛然间漫天遍地的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样根植了他全身。他感到一阵阵灼痛,像被什么刺伤了似的。�整个凤凰街村都睡着了,大濠内冰上面的积雪泛着白光,凤子翔围着大濠转了一圈又一圈。当他再次走到大濠西岸那拆除的凤凰庙遗址前,他又想起了凤凰生一个蛋变成一个人,生十个蛋便出一个官的故事,想起了“文革”中死去的父亲,想起了造反夺权而今腰缠万贯的马胜有。他的大脑就在这一刻迸出一股火花,这股火花把凤子翔的大脑豁然打开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何不借鸡下蛋?随之,他的脑子里蹦出一串借地打粮、借船行舟、借艇出洋的方案。何不掏他马胜有口袋里的钱,把学校建起来?他马胜有不是时时刻刻想着当官吗?就用村官这顶戴花翎当诱饵,把他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他马胜有不是党员,充其量当个副村长,退一万步说,只要他做出了贡献,当个副村长又有何妨。凤子翔转念一想,把马胜有的钱从兜里掏出来怕没有那么简单,他不会轻信别人的话,况且是我凤子翔的话。但马胜有总相信有些人说的话,副县长李吉庆,乡党委书记孙春旺,他马胜有不但会听,而且会俯首帖耳地听。一刹那,一个完整的方案在凤子翔的大脑中形成了。�凤子翔回到家里,上炕脱衣钻进被子。他冷静地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些下作,甚至有龌龊不择手段的嫌疑,可再往深处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全村的孩子们,为了建学校,这钱又没有装进我自己的口袋。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凤子翔决定还是实施这个方案。�第二天吃过早饭,凤子翔骑上自行车赶到乡政府,不巧,孙春旺书记到县里开会了。凤子翔返回家里,临近中午,他又一次来到乡政府。乡秘书告诉他说县委召开扩大会,会期一天,孙书记到晚上才能回来。从乡政府出来,凤子翔骑车向县城的方向奔去。赶到县委,门卫告诉他说会场在县委招待所小礼堂。凤子翔把自行车推进车棚,返身进了县政府办公楼,他轻轻敲了几下李吉庆副县长办公室的门,里面没有回音,他刚刚举手准备再敲,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位同志告诉他说,李副县长在招待所开会。凤子翔这才想起乡秘书告诉他的是县委扩大会,那李吉庆和孙春旺都在这个会上。�招待所就在县委、县政府大院后面,从西边转半个圈就是。凤子翔徒步来到招待所,隔着玻璃看到里面坐满了人,会议正在继续。凤子翔决定老虎吃鹿——死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李吉庆和孙春旺,事不宜迟,这个计划要付诸实施。他站在小礼堂大门不远处一棵高大的塔松下,两眼盯着小礼堂的大门。�冀西平原的腊月十分寒冷,嗖嗖的东北风不停地刮着,不知什么时候,天又被风刮阴了,稀疏的雪花没有方向地飘落下来。凤子翔冷得浑身直打寒颤,脚也冻得僵硬,他不停地跺着脚。�冬日天短,太阳还有一竿子高,会议还在继续,凤子翔苦苦地等待着,他觉得这个下午比一年还要长。�直到傍晚时分,参加会议的人才从小礼堂大门出来。凤子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急忙靠近小礼堂大门,以便找到李吉庆和孙春旺。�李吉庆副县长和孙春旺书记前后脚从会场出来,他俩几乎在同时看见了凤子翔,走到凤子翔跟前。孙春旺疑惑地问:“子翔,你有事?”凤子翔拍拍肩头的雪说:“我有个想法找二位领导汇报,看合适不合适。”�李吉庆副县长爱听这样的话,他觉得这样的话听起来浑身舒服。尤其从凤子翔嘴里说出来,更显得可贵。李副县长心里高兴,说:“走,到了吃饭的时间,今天我请你们二位,就在这招待所餐厅,咱们边吃边说。”�凤子翔连连说:“饭就不吃了,天就要黑了,我汇报几句就走,还有几十里路呢。”�孙春旺笑笑说:“今天咱就吃李县长一顿,天黑怕什么,吃过饭我回乡里,一会儿车过来接我,把你的自行车放在吉普车后面,坐我的车回去。”�李吉庆说:“就是嘛,不吃白不吃,等吃了饭,和春旺一块儿走。”�凤子翔跟着进了招待所餐厅的一个雅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装饰气派且雅致。凤子翔觉得自己的衣衫与其不甚相配,有些拘谨。两个服务员很快把丰盛的酒菜摆满了桌子。凤子翔刚要开口,李吉庆已端起酒杯:“来,这大冷的天,先喝了这一杯。”他一仰脖子,将杯底朝前一摊,让他们看他干了的酒杯,果然滴酒不剩。这个动作给人一种亲切之感,没有平时上下级在酒桌上那种等级分明的感觉。孙春旺带头给李吉庆敬酒,他俩连碰三杯。凤子翔也没了先前的拘束,他和李吉庆、孙春旺各碰了三杯。酒桌上的节奏是流畅的,气氛十分亲和,酒也变得滑润醇香地击中舌头中央,转眼便充盈到整个口腔,化成暖意融融。�李吉庆的脸上始终布满了微笑:“你俩今天放开喝,放开肚子吃。”�孙春旺每天都要喝上几杯,遇到酒场,他都欣然前往,并且,总是由他掀起高潮。他示意凤子翔端起酒杯,站起来,他一脸的虔诚:“李县长,我和子翔抬你这杯酒,表示我们二人深深的敬意。”�三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然后一饮而尽。�孙春旺脸上充满了惬意,他微微地咧咧嘴角,做出一种怕辣的表情,其实很舒服,身体舒展开来,各个关节都松弛且润滑。酒精在他体内起着美妙的作用,使他精神焕发。他夹一块狗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子翔,你大老远跑来,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凤子翔点点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昨晚我怎么也睡不着觉,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很无能,虽然李县长和孙书记给十万块钱盖学校,可还差很多。一个万人的大村,却没有能力把学校翻盖一下,发生了塌房子砸住学生的事。我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自己的思想落伍了,带领群众发展经济的办法不多,这一点和马胜有比就差得很多。他几年时间就赚了几百万。”�李吉庆说:“是啊!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因循守旧,一定要跟上形势的发展,带领群众尽快致富。”�孙春旺说:“要说能抓钱,马胜有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不佩服还真不行。”�凤子翔诚恳地说:“马胜有确实值得我学习。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昨晚我甚至想,只要马胜有肯捐三几十万块钱建校,我想让他进村领导班子,带领群众致富。凤凰街村目前最大的事就是修建学校,再也不能发生教室倒塌,砸住学生的事件了。”�李吉庆说:“这个想法很好嘛!我们共产党员应该胸怀坦荡,处处以工作和大局为重。虽然马胜有在“文革”时期揪斗过你父亲,犯有一定的错误,他毕竟只是一个农民,对认识社会和当时的形势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我们不得不承认,马胜有在经济建设上是个人才,至于男女生活作风问题,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当然了,应该严格要求他不犯这方面的错误。”�孙春旺说:“我看可以动员一下马胜有捐款建校,只要为集体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是可以考虑进村领导班子,这也是任人唯贤嘛!”�李吉庆说:“最近中央有新的指示精神,要大力支持发展个体经济,培养有经济头脑、能带领群众致富的人入党、当村干部。凤子翔这个想法符合上级文件精神,我支持!”�酒场在热烈友善中进行,直到喝完第二瓶剑南春,这顿饭才结束。凤子翔迷迷糊糊地上了孙春旺的吉普车,一上车他就睡着了,直到把他送到家门口才醒来。凤子翔徒步向大队部走去,今晚轮他值班。这雪还像扯棉絮般地落着,足足下了半尺厚。大雪弥天,人们睡得早,四处除了落雪的声音一片寂静。凤子翔打开大队部办公室大门,用火镩捅开炕下的煤火,火苗蹿得老高,不一会儿,屋里暖和起来。他站在院子里雪地上撒了泡尿,刚插上门放下被子上炕脱衣睡觉,忽听到有推门的声音。天气不算晚,凤子翔下炕开了门,他呆住了,进来的是何蓉蓉。�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自从蓉蓉和马胜有的事发生后,凤子翔和她再没有单独接触过,就连句话也很少说。蓉蓉的突然到来,让凤子翔一时不知所措。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到蓉蓉眼里闪着两道光亮,看得出那是她忏悔的泪水,但凤子翔是不能原谅她的。“蓉蓉,你来这里干什么?”这是凤子翔向蓉蓉说的第一句话。蓉蓉只是带着苦涩的笑容不回答他。凤子翔又说,“真的,蓉蓉,我早已不了解你了。”�蓉蓉说:“凤子翔,亏得你是个大男人,我确实对不起你,可你从我们家的处境,从我弟弟的处境考虑过吗?你总把我看成个女妖,仿佛和我有弥天大仇,一点肚量也没有。”说着蓉蓉笑了起来,尽管那笑声带有一丝苦涩和无奈,但那笑声很有质感,这是发自成熟女子肺腑或丹田的声音。凤子翔回想着过去和蓉蓉的一幕幕,原来从没注意到蓉蓉有这样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凤子翔有了一种被洞穿、被拉动的感觉。�“子翔,你不能这样对我。”蓉蓉柔和地说着,“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是你把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十七岁少女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作为女人,一生中可能遇到很多男人,也可能忘掉很多男人,但绝对忘不掉她的第一个男人,忘不掉把她从懵懂少女变成真正女人的男人。不管他伟岸、雄壮还是丑陋、渺小,是身居高位,还是贫贱低下,她都不会忘掉。我和马胜有的关系是我的无奈,我是为了利用他,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我和你那是真正的感情啊!我和牛二林离婚的原因是我时时刻刻还想着你,忘不了你啊。我对他冷淡、刻薄,我总是拿他和你比较,我没一点兴趣,最后离了婚。”�蓉蓉说着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凤子翔呆愣了一会儿,冷峻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凄楚、同情的暖意,说:“我知道,我对你太绝情,太恼恨,可你不了解男人。”蓉蓉说:“我了解男人,当初你为什么不狠狠打我一顿,就是骂我一顿也好啊。”�凤子翔肌肤上的感觉没有了,可一种说不清的隐隐的东西还在。这东西由过去吸引、激动变成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惜、同情。蓉蓉痴痴地盯着凤子翔,不知为什么,自从和牛二林离婚回到娘家,她不知道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是牛二林的,还是马胜有的。但令她吃惊的是自从怀孕后那个欲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这方面她恰恰和其他女人相反。今晚大雪纷纷,她身不由己。从家里出来,本不怀有什么希望,当她拐过西街口,老远望见凤子翔进了大队门,她的身体浑身发颤,她希望那个暗涌在心底的东西会被凤子翔重新疯狂地捣碎。�这是一个大雪飘飘的空旷寂寥的夜晚,又是一个灵魂自由飞翔的夜晚,凤子翔喝了酒,蓉蓉那咄咄逼人的特有的气息从她的体内缓缓包围过来。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凤子翔,他此时就像十几年前一样变得烟雾缥缈了。蓉蓉几乎晕倒在凤子翔怀里,她像怕失去他似的紧紧把身子贴在他的身上,凤子翔虽然对蓉蓉早已没有了向往和神秘,但当他再次触摸到她那没有生育过的乳峰时,感到了长久没有得到的欢快,十几年前那个场面又重新出现,他的双手快活地抚摸那滚圆的东西,感到比过去更丰满更耐人寻味。蓉蓉又止不住呻吟起来。�酒精的力量使凤子翔完全忘记自己,他像一头烈马猛烈地奔跑和冲撞。蓉蓉觉得自己享受的不仅仅是快感,而是灵魂破碎后又重新组合的强烈刺激,也许如她所说,不管她和马胜有还是牛二林,她从未忘记时常品味和凤子翔的交欢。当十几年后再次掀起这股巨浪,仿佛世界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她感到自己又达到了欲飘欲仙的境地,又一下子沉入了无底深渊。她大喊大叫起来,这喊声使凤子翔打了个激灵,他用手捂她的嘴,那道洪水奔泄而出,顿时觉得浑身酥软。他理智地匆忙穿好衣服,口气变得生硬地说:“我怎么了,我这混蛋,蓉蓉你快走吧!”�蓉蓉不情愿地走出了大队部的大门。大雪还在下个不停,雪片像鹅毛般从天而降,蓉蓉的脚印很快被这大雪所淹没。�蓉蓉走后,凤子翔彻底清醒过来,他狠狠揪自己的头发,抽自己耳光,这太对不起妻子杨菊了。他又开始恨蓉蓉,他觉得自己像在太虚幻境中一样,蓉蓉就是那个秦可卿,又觉得自己像《聊斋》中一样被狐媚妖女给蛊惑了。他后悔自责,几乎用头往墙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