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有听到喇叭上广播明天上午抬价卖树时,正在自家的砖窑上查看窑门,四处空无一人。马胜有仰起脸,无力的阳光便落满他的面颊,他的手顶在额门上,顺着日色朝西南〖FJF〗?〖FJJ〗望,两耳仔细听着喇叭的广播,心里生出一片愉悦。马胜有说,凤子翔呀,凤子翔,你这个凤凰蛋,一村之主,穷到卖树过日子的份上,真是可怜呀!马胜有说完,哈哈大笑。马胜有的笑声很洪亮,在砖窑上兀自地撞来撞去。马胜有能觉出四下响起当当的声音,这声音把他的心敲击得温暖舒坦。�马胜有揉一揉眼睛,把目光投到砖窑北面那两趟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上,看着看着,他的大脑灵醒地颤抖了一下,马胜有想:你凤子翔不是等着明天卖了这些树,给那些五保户、困难户、烈军属们发钱过年吗?这些树要是卖不出去,你凤子翔拿什么让他们过年?到时候可就有你的好戏看喽!�马胜有沉默不语而又坚定不移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他从砖窑上走下来,既兴奋又得意,急步朝村里走去。��雪后的凤凰街洁净如洗,所有的物体都醒目透彻,房屋街道白得耀眼,阳光在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空旷的田野里,一只野兔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寻觅着食物。�人们三三两两走出村口,向凤凰尾巴西边这两趟大树走来。路边上,人群围成了一个圆圈,凤子翔和马胜才几个村干部们站在中间。来抬价买树的,看热闹的,人们探着头向前边挤。看着来的人差不多了,凤子翔大声地喊着:“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参加买树的人前边站。今天抬价拍卖这两趟杨树,这些树的直径在五十厘米至六十厘米之间,树高七米到十三米,每棵树的起价为一百元,按照惯例,参加抬价的先交一千元‘张口钱’,最后,这一千块钱从你买的树价里扣除。竞买不到树的,一千块钱原数退回。请把钱交到村会计这里。”�村会计左臂上背一个黄色帆布包,手拿一个硬皮本和钢笔。参加抬价的人从衣兜里拿出钱交给村会计,会计当面点清,放到肩上的帆布包里,记下交款人的姓名。�会计把最后一个人交的“张口钱”数清,凤子翔抬腕看看表,时针已指向十点。他环视了一下人群,喊道:“参加竞价买树的都已交了‘张口钱’,现在竞价开始。”�最初几秒钟里静得要死,接着有人声音低涩,像有些害羞一样地报了一个数额。突然一个声音就像被蜇了一下似的喊道:“慢,还有我呢!”�人群都把目光顺着声音投去,只见马胜有手提一个装化肥用的编织袋,他把沉重的编织袋在村会计面前一放,喘着粗气说:“给,这是我的‘张口钱’。”�凤子翔和会计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看着面前这个硬大的口袋发愣,凤子翔疑惑地问:“这是什么?”�马胜有一脸的坦诚:“‘张口钱’呀!”�凤子翔弯腰解开扎口袋的绳子,打开口袋,凤子翔和围着的人群眼睛都直了,编织袋里装的全是硬币。凤子翔提起编织袋掂了掂,足有几十斤重。他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凤子翔双手捧起硬币,仔细一看,全是一分二分五分的面额,而且混杂在一起。�马胜有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村会计的肩膀,笑着说:“快点数嘛,我可等着抬价买树呢。”�会计看看马胜有又看看凤子翔说:“这要数到几时?要数几遍才能数得清?”�凤子翔心里明白:他马胜有存心搅乱这拍卖现场,存心使这树卖不成,存心上演一场胡搅蛮缠的戏。凤子翔的大脑在飞快旋转,他在心里计算着:一千块钱的硬币,如果全是一分的,那就是十万枚,全是二分的是五万枚,全是五分的是两万枚;如果各占三分之一,也是三万七千五百枚,而混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各有多少枚。数万枚的硬币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数清,而且数一遍不可能点清楚,人越多越容易出错,几分钱数不清楚,就会陷入无尽的麻烦中。马胜有能找出一百个理由让你数第三遍、第四遍乃至第五遍、第六遍,而你又奈何不了他。好歹毒的马胜有!�凤子翔恨不得抓起一把硬币砸在马胜有的脸上,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提起地上的编织袋又掂了掂,问马胜有:“你这是多少钱?”�马胜有眨着眼说:“多少钱又不是我说了算,数清了不就知道了嘛。”�凤子翔说:“你这编织袋里的钱没个数?”�马胜有笑眯眯地说:“没数!”�凤子翔说:“交的‘张口钱’应该是多少钱?”�马胜有摊摊手说:“你们规定的是一千元呀!”�凤子翔说:“那么你这编织袋里的钱,是少于一千元,还是多于一千元,还是一千元整?”�马胜有意味深长地说:“数多少是多少。”�四处静得出奇,人们已看出马胜有玩的猫腻,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凤子翔和马胜有。�凤子翔决不会让马胜有搅了局,他有节有制地把球踢过去,说:“村里规定的‘张口钱’是一千元整,如果你编织袋里的钱多,你自己把多余的拿出来。”�马胜有一脸的优越,说:“还是你们当面清点,多了退我,少了我补上。”�凤子翔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满眼都是泾渭分明的天蓝地白。他走近马胜有,用力拍了拍马胜有的肩膀,笑着说:“你自己的钱不可能不知道是多少,既然你不把多的部分拿出来,就说明这钱不会多于一千元。但也不能说你的钱不够数,说你的钱不够数我没有依据。”凤子翔骤然提高声音,“这几万枚硬币不可能现在点清楚,拍卖完后大家一起到大队部去数,如果这编织袋里的钱不够一千元,我凤子翔拿自己的钱替你补上,如果多余的就让会计退还给你,父老乡亲们,这样行不行?”�人群里发出一声声“是这么个理”的回响。�马胜有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尴尬局面,没有想到凤子翔会来这么一手,你不能说凤子翔说得不在理。马胜有灰头土脸十分难看,众理难犯,他硬着头皮认了。�凤子翔一锤定音,不容再议地大手一挥:“竞价现在开始!”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声音急不可耐地蹦出一个数字,另一个又喊出一个数字。数字不停地扔出来,水涨船高,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了,凤子翔盯着手表念道:“还有人出高价没有,五秒、四秒……”“啪”,他的大手猛烈地拍在树上,“成交”。�凤子翔的话音刚落,学校校长刘振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气喘吁吁得说不出话来,等了几分钟才说:“书记、大队长你们都在。学校南边那排教室塌了一块,幸亏檩条没掉下来,椽子断了,砸住三个学生,已把他们送到卫生院了。”�凤子翔一听脑袋“轰”的一声,撒腿就往公社卫生院跑,他的声音在颤抖:“胜才,你主持卖树,我去卫生院。”他跑进卫生院急救室,几个医生正在抢救。很幸运,三名学生都没有生命危险,塌下的椽子和泥块砸在他们头顶上、胳膊上,鲜血顺着脸、手臂往下流,但没有伤及大脑。直到包扎好,给这三个学生输上液,凤子翔才踏着厚厚的雪回了家。村小学是1953年盖的,如今已经三十年,而且都是土坯平房,村子大,有一千三百多名孩子,还在这五十年代盖的破房子里念书,随时都有危险。去年村里曾发动全村村民集资重新建校,终因户里没有钱,集不上来,建校的事就搁置下来,如今果然出事了。他这个支部书记觉得责任重大,妻子杨菊蒸的饼子,熘的山芋,炒的白菜,他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发呆。正在这时,忽听门口有汽车的刹车声,他刚起身走到门口,公社书记孙春旺便进了他家门。对他说:“子翔啊,刚才县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一会儿李吉庆县长要来看看你。”凤子翔眼睛很忧郁,说:“孙书记,你听错了吧,下这么大的雪,李县长怎么会来看咱这个老百姓呢?”孙春旺书记眨眨眼:“电话里说得一清二楚,还会有假。走,咱们还是到公社去等李县长,那里方便。”�凤子翔上了孙书记的吉普车,刚拐进公社大门口,李县长的黑色轿车也到了,他从车上下来,和孙春旺几个书记乡长握手,最后握住凤子翔的手使劲摇着:“我在凤凰街公社呆了十三年,从公社副书记干到那时叫公社革委会主任,又干到现在当了这么个副县长。十三年啊!凤凰街公社十八个村大小队干部谁家在哪住,炕在哪边,我都知道,和这个现在改为乡了的公社有感情啊!尤其是和凤凰街村里的社员干部,一来这凤凰街是乡所在地,二来这个村子大,我在这个公社十三年,都是我分包这村,从凤子翔他父亲当支部书记到后来子翔当支书我都在这里,和这里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李吉庆副县长拉着凤子翔的手进了孙春旺的办公室,凤子翔觉得蹊跷纳闷,他在这里任公社革委会主任时也没有这么热心过,这李副县长唱的哪出戏。要么就是官当大了,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平易近人、关心群众、和人民打成一片的样子,电视里经常有这方面的镜头。凤子翔颇有城府,你副县长不说我也不问,倒要看看你副县长卖的什么药。�李吉庆副县长微微一笑道:“这屋里就咱们三人,没有第四人,我直来直去不绕圈。子翔啊,你是不是给省报社去了一份公函,说省报头版报道的咱凤凰街村的事迹的文章严重失实,胡编乱造,要求报社必须登报更正,有这回事?”�凤子翔一下就明白了,李吉庆副县长来的目的就为此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是有这事,那个记者是凭空杜撰,和凤凰街村的实际相差十万八千里……”�李吉庆副县长打断凤子翔的话:“子翔啊!我在县分管宣传、文化工作,不瞒你说,省报社打电话找了县委书记,说你坚持让报社发表严重失实的声明,县委书记找了我和宣传部长。子翔啊,人家那个报社记者可是给你、孙春旺和咱全县的脸上贴金啊,那可是省委机关报,头版头条,报道你凤子翔领导有方,全县哪个村的支部书记能上省报的头版头条,咱要知道好歹呀。”�凤子翔和他父亲凤成全的倔脾气一样,他说道:“李县长,实事求是的大讨论还在进行,咱不能弄虚作假,1958年大炼钢铁那会儿,一亩地产一万斤小麦的教训害了多少人啊!”�孙春旺插话:“子翔啊,有些事你太理想主义了。这件事做得不妥,怎能让省报声明报道严重失实呢?”�李吉庆副县长接过话道:“子翔呀,你再仔细想想,如果报纸登报声明凤凰街村的报道严重失实,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这不仅仅是这位记者胡编杜撰,更主要的是说凤凰街公社党委、县委、县政府直至地委的工作弄虚作假,虚报浮夸,搞政绩。这声明一见报,这几级党委、政府的工作全被否定了。我今天就直白说,你孙春旺公社书记能高兴?咱们县长、县委书记能高兴?往脸上贴金的事,让你凤子翔给弄成了在脸上抹了一把黑。换个说法,这得罪了多少人啊!”�凤子翔心情沉重地说:“这可能就是我的性格,我不会唱高调,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我觉得活在这世上起码的做人标准就是说真话,不说瞎话,不说官话,要实事求是。李县长、孙书记,今天上午我们村班子开了一上午会,研究五保户、困难户、烈军属和老党员们过年的照顾问题。会还没开,一百多个男女老人把我围住,伸手向村里要钱,哪怕十块八块让他们过个年。这个要求不高,可村里集体经济一分钱没有,村干部三十多人,一年零三个月没发工资了。研究了一上午也没什么好办法,结果只好卖些树来解决暂时的困难。会议刚说要散,学校又塌了房子,砸住了三个学生,幸好不重。那房子是1953年盖的,早就该拆了,破得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而省报却说我们村家家是万元户,有千万元积累,快到亿元村了。李县长、孙书记,这不是弥天大谎吗?老百姓今冬得了流行性感冒连吃药打针都没有钱,而报上却说家家都是万元户,这不是打我凤子翔的脸吗?看到这份报,百姓都在骂街,骂谁呢,还不是骂我凤子翔。我和胜才商量一下,明天上县里找主管教育的李县长,能不能给我们村拨点钱或贷些款,这学校不管采取什么办法也要拆了重建,要不,说不定哪天还会再砸住学生呢。”�李吉庆深思了一下说道:“你们村子大,学生多,可不是几万块钱所能解决的。”�凤子翔说:“是这样,全村从小学到初中总共一千三百多名学生,需要二十五间教室,再加上老师办公室、宿舍,盖成平房也要投资三十万,盖楼房要花四十多万元。”�李吉庆脸色有些不悦,说:“这样吧,子翔,我让咱们县财政给你们拨五万元,你孙春旺不管遭什么难也给凤子翔五万元。”�孙春旺连连点头说:“行行,乡里一定给他们五万块钱。”�李吉庆接着说:“子翔呀,不管怎样,我和孙春旺也要帮你弄些钱,这件事你就放心吧。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让省报社再登什么严重失实的声明。报纸既然已登了,不能再追究这件事,凤子翔你说可以吗?”�凤子翔低头不语,他有些为难,李吉庆副县长和公社孙春旺书记每人答应给五万元,这十万元实质上是作为那个登报声明的交换条件,想想那破烂不堪的学校,想想那一千三百多名学生,凤子翔想,为了他们就出卖一次良心吧。他喃喃地说:“就按照李县长、孙书记说的办吧,报社的事就算了。”�李吉庆高兴起来,说:“这就对了,要活泛点,这一‘活’什么事就好办了。我回去给省报打个电话,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孙春旺早让伙房准备好酒菜,三个人就在孙春旺的办公室推杯换盏,不管怎么说,凤子翔心里虽然憋闷,但还是高兴,重建学校总算有了些眉目,他不免多喝了几杯,又用官场上的官话敬了公社书记孙春旺和李吉庆副县长几杯。�直到晚上九时,李吉庆的轿车才驶出乡政府大门,向县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