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一粒雪花也没掉,灰蒙蒙的天空把日头遮掩得没有光亮,即使阴了天,可就是不见一粒雪花。天气干燥,流行性感冒一家传一家。村里人没钱住院输液吃药,硬抗着,这样流行性感冒更加有恃无恐,凤凰街村三千多户几乎没落一家人家。凤子翔头痛欲裂,鼻子堵着却又流着鼻涕,三岁的儿子也发着高烧,七十多岁的老母和媳妇也打着喷嚏,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家里只有八块钱,凤子翔到公社卫生院买了几片安乃近、阿司匹林给儿子吃下,三个大人就这样顶着。�凤子翔躺在炕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最让他气愤的是,前天省报社来了个记者,采访凤凰街村联产承包前后农民生活的变化。采访在一问一答中进行,记者问:“现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后,粮食比过去多了几倍?”凤子翔答:“多不了几倍,只不过是农民感到地是自己的了,在管理上精耕细作,粮食产量确实比过去多了。比如说我们家,每亩玉米产量由过去四百五十斤到现在五百二十斤左右,每亩增加七十斤。”记者问:“听说凤凰街村这么多的粮食老百姓没地方盛,卖又卖不掉,粮食都没人要。咱们凤凰街村有没有考虑,把粮食转化成其他商品,比如发展畜牧业。”�凤子翔皱了一下眉头道:“凤凰街村的粮食不是你所说的多得没处盛,卖又卖不掉。我们是平原县,土地肥沃,都是水浇地,每年一季小麦亩产四百至五百斤,秋季的玉米五百斤左右,而每个人仅有一亩地,我们队每人只有六分地,这笔账很容易算。就按产量高的计算,每个人一年所收的粮食也只有千余斤,每个人每天吃一斤半左右的粮食,就要用去大几百斤。每户喂上两三头猪,要喂玉米两千多斤,农民根本没有多少余粮,更谈不上粮食没处盛,卖不出。”记者乐了:“那说明你这个支部书记有经济头脑,早把吃不完的粮食转化成了商品,就像你刚才说的,每户喂两三头猪,可能有的户喂四五头,甚至八九头的吧。一头猪少说也要卖七八百元,平均每户按养四头猪计算,一户年收入就是三千多元,全村三千多户,你们凤凰街村全村农民仅养猪一项收入就是一千多万元,仅三年时间家家都是万元户,你这个书记可功绩卓越啊。”凤子翔有些激动,他听不下去了:“记者同志,你这笔账算得不对,每户一年最多养两头猪,两头猪卖上高价钱也只有七八百元,老百姓过日子,柴、油、盐、醋、种子、化肥、农药、农机具、电费、柴油……每户的各种费用每年没有三五千元根本不够,不要说万元户了,这次大面积的流行性感冒,老百姓手里没钱,连个吃药打针的钱都拿不出,多数人家得了病都是硬抗着呀!记者同志,你们报纸上登的文章和老百姓实际差得太远了。”�记者嘿嘿一笑:“书记同志,不要太小农意识了。这我理解你们农民,怕露富,这也是咱中国农民的一个通病,理解,理解!”�采访就这样结束了,然而让凤子翔吃惊愤怒的是,第二天省报头版头条报道了凤凰街村家家户户是万元户,全村存款额逾千万元,这些都是在凤子翔的带领下取得的成就,预计到1984年达到亿元村。�凤子翔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觉得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不明真相的人认为是他欺骗了凤凰街村一万余口人,这不是弥天大谎吗?老百姓得个感冒没钱买药,而报纸上登的家家万元户,什么亿元村,这样的报道在凤凰街村引起轩然大波。凤子翔无颜见一万余名父老乡亲。�愤恨之下,凤子翔以凤凰街党支部的名义给报社社长和总编写了一封信,说报道严重失实,胡编乱造,报社必须做出更正声明。这封信盖了党支部公章,用挂号寄了出去。�又过了三天,进了腊月,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卷来,一夜之间温度急剧下降,天上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到半个时辰,百亩大濠冰面上铺了一层雪花,雪片下得深沉而绵久。凤子翔心里感到一种喜悦和安慰,空气变得湿润,这场雪净化着空气,冲刷着病毒,使很多人家的流行性感冒得以缓解,他在心里暗暗祈祷,这真是救命的雪呀。�雪下得更紧了,雪片结成颗粒状硬硬地砸在脸上,雪使人和土地变得明净而简单。凤子翔迈着步子朝大队部走去,他昨天晚上通知,今天上午召开党支部和大队部联席会,研究解决村中的老党员、五保户、困难户、烈军属过年照顾的补助问题。他边走边想,觉得他这个支部书记越来越不好干了。现在村里一万多口子人,一盘散沙,谁也管不了谁,别说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就是召开个党员大会,在喇叭上喊着名儿人家都不来参加。这也难怪,党支部和大队两套班子人马现在的工作都被老百姓编成顺口溜了:“收公粮,开开会,计划生育宅基地。”这些工作,每一项都和百姓发生矛盾。到了秋后,公社粮站的公粮收不上来,村干部挨家挨户说好话。至于宅基地,那更是基本国策,控制住不发放,老百姓闹事上访告状,若按十八岁男孩给一处宅基地发放,人多地少,三千多户人的村子,一次发放在二百多户,要占用土地近百亩。去年大队长马胜才办事不公,该给的不给,不该给的反而给了。马胜才偷偷给了他小姨子的婆家哥哥一块宅基地,昼夜不停盖起了房,结果引起了全村哄抢宅基地事件。村边的土地都被人们抢了,用砖圈了变成自己家里的财产。凤子翔找了县土地局、公安局,报请公社党委,雇了推土机,在全村众目睽睽之下,马胜才小姨子哥哥家新盖的房被推倒,村里人一看凤子翔动了真格,纷纷把圈起的砖拉走,被哄抢的土地又恢复了原貌。于是马胜才对凤子翔恨之入骨。�凤子翔踏着积雪刚刚迈进大队部大门,约百十余男女老人一下子把他团团围住。他们头上、身上顶着雪花,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要过年了,家里一点钱也没有,那个说俺要求不高,知道村里没钱,给个十块八块的,买二斤肉让过个年吧。又一个说:“这单干了,我们这些困难户没人管了。”凤子翔一看,这百十余个男女老人,都是村里1949年以前的老党员和烈军属、困难户、五保户,集体时村里有积累,每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和旧历年都要给这些户送去慰问品,给上几十元,可现在三千多户的村子没了一分钱积累,别说给这些户慰问品或发几十元钱,就是党支部、大队部两套班子三十多人的每月四十元工资也一年多没发了。凤子翔眼里闪着泪花说道:“大叔大婶们,这么大的雪,先回家去吧,我们今天就开会研究这个事,请大叔大婶们放心,咱村里再穷,也要让大家吃上肉过上年。”�凤子翔说得诚恳实在,他眼里的泪光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在他们心目中,凤子翔不是个说空话假话的人。百余人顶着茫茫大雪走出了大队部的大门。�三十多个村干部基本到齐。凤子翔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百十余名五保户、困难户、老党员向村里要十块八块钱,买二斤肉过年,这个要求不高。人都有自尊心,六七十岁的老人万不得已谁能舍下脸皮向别人伸手啊。凤子翔作为一村之主,他觉得肩上的这副担子快把他压扁了。他环视了一下会场,心情沉重地说道:“刚才的场面大家都看到了,咱们想一个办法,总要让这些老党员、五保户、困难户们过个年啊……”�凤子翔的话音未落,马胜才站起来说道:“他们过年,咱们也要过年吧。过去咱们当干部记工分,现在工分没有,每月给四十元补助,也叫工资吧,这是公社和县上定的,可咱们村一年零三个月没发一分钱了,咱也等着这工资过年呢。”�党支部副书记叹了口气:“我看说了也白说,村里一分钱也没有,拿什么给咱发工资?”�马胜才一脸怒气道:“我看不是这样,远处不知道,咱们县咱们公社其他村,村干部的工资基本上都发了……”�治保主任说道:“不准吧,咱们哪个村不清楚哪个村家底,全县有集体企业的不过十几个村,他们哪里来的钱发工资,极个别村收个果园什么的承包费,但还不够公社、县上来人的招待费。就说我们村,在全县也算数一数二的好村富村了,还有马胜有承包的砖厂、榨油厂和另两个小厂,每年的承包费总共不到两万多元钱。今天公社来人,明天报社记者采访,后天县里有关部门或县领导检查指导工作,哪次不让人吃饭招待,这承包费还不够这些招待费。再说了,公社没钱却养了一群闲人,今天向村里收这个费,明天收那个费,一年下来又是两三万,仅强迫咱村订的二十多种报纸钱就一万元挂零。”�马胜才道:“这些都是小秃子脑袋明露着的事,县县如此,乡乡如此,哪个村都是这样。我是说咱村班子不能太死心眼儿,要灵活点。比如说这发工资吧,其他村村干部的工资都发了,他们把地里的大树都卖了,这就有钱了,就能发工资了。可咱们凤书记说什么也不让动那些树,咱们是抱着金碗要饭吃。”�凤子翔道:“这些树都是1966年冀中造林局和省农业局在农业学大寨中帮助各村搞起来的,大田是百亩地一个方,一眼井,四旁机耕路,那是为实现机械化规划好了的,到现在这树已经长了十七年,每棵树直径都在五十厘米以上,高十米以上。当初农业学大寨栽这些树的重要目的就是防风固沙,防庄稼的倒伏,防冰雹的袭击,咱不能只顾眼前的困难,都把这树卖了。”�马胜才道:“咱们也是活着的人,也要吃饭穿衣,也要花钱过日子,光唱高调不现实,卖些树发发工资,给那些五保户、困难户、老党员、烈军属发点钱过个年,这有什么错,既然集体经济没有了,只剩下这点树,不卖树从哪里来钱。咱们临近几个村这几年都把树卖光了,都用于村里日常开支和干部工资以及照顾贫困户,你没听到老百姓编的顺口溜吗?什么‘先吃树,后吃肚’,咱们的思想太保守太僵化了,卖树还是小事一桩。临近村干部在大喇叭上公开喊,社员同志们,谁家生三胎,生三胎的拿上三千元到大队报名来。村里一天就收了十几万元,老百姓账算得清楚,生二胎罚三千,生三胎罚六千,这大队喇叭上喊了只不过提前交了钱,可等于生了三胎少拿出三千元钱,所以人们都积极得很,这就叫吃‘肚’。这事除了咱凤凰街村,哪个村不这样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以咱还要灵活些,不然集体经济分文没有,这村干部怎么当?工作怎么开展?”�凤子翔犯难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他心情沉重,临近年关,都向他伸手要钱,实在是武大郎服毒——不好办了。也只有照着别村做法卖树救难吧。他说:“我这个书记无能,也只有卖树解决年前的困难了,把村北凤凰尾巴西边那大约三百多棵树卖了吧。现在就在喇叭上喊出去,明天上午十点整到现场抬价,谁出的价钱高,这树归谁。”�马胜才说:“按照以前的做法,参加抬价的人,每人先交一千元‘张口钱’,不交钱没有张口抬价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