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伏已完,未见一场透雨。凤子翔扛着铁锹在地里转来转去,地皮硬硬的,持续干旱,土地龟裂出大大小小的缝隙。集体生产队时打井抗旱,总不会把玉米旱死,而这两年井水下降,原来的抽水机已经抽不上水来。凤子魁也扛着铁锹从村里过来,看着吐缨秀穗的玉米快枯死了,他们心里急得就像这着了火的老天爷一样。尽管日子一天天重复,可凤子翔对包产到户后,村里、户里遇到的困难解决不了而深感不安。这几年连年干旱,原来集体打的井深大都在二十米左右,每年井水要下降四五米,现在多数的井水已经枯竭,有几眼井里还有些水,但抽水机扬程短,抽不上水来。解决浇水的办法只能是打一百米以上的深水井,买深水泵。可打一眼深水井少说也要花三万多元,一台深水泵也要两万多元,全村没有一户老百姓手里有这些钱。退一步说就是有钱,投资五六万元打一眼深水井,买一台水泵用来浇分到户里的几亩地,也太不合算了。凤子翔挨家挨户地动员,组织几户或十几户重新联合起来,按地的多少分摊资金,打深水井买深水泵。他跑了一家又一家,结果没有一家能摊出钱来打井买泵。�他和凤子魁商量好了,距他们两家地南边那眼井里还有不到一米深的水,明天到杨村租一台深水泵来浇地。他俩修理地上的垄沟,深一脚浅一脚地挖,无声无息地补。天就要黑下来了,凤子魁蹲在地上长舒了口气,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点上一锅子烟说:“子翔,我真想不明白,种三亩地,每户也要买一个耕地的牲畜,每户买一台柴油机或电动机、水泵用来浇水;种三亩四亩小麦也要占一块地,轧一个收小麦的麦场;劳力少的人家还得花钱请帮工。开始两户或三户合伙买柴油机、抽水机、水泵,可时间一长就有了矛盾,闹来闹去最后还是把合买的机械、牲口又分了。现在各户买自己的,可买一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要花一千六百多元,一台水泵也要花七百多元。现在最多的也只有六亩地,一年浇上四五水,其余的全闲着。这些年咱村人口增长到万余人了,户数也超过三千户了,一户买一台柴油机,三千多台柴油机总共要花四百多万元呀!这四百多万元要是集中使用,什么电气化、机械化也实现了。”凤子魁站起来又装上一锅烟,猛吸两口:“再说了,一户养种三五亩地,但所有的耕、种、耩、扬,各种工具都要买,一个家庭必须小而全,缺一不可。而这钱从哪里来呀?再说了,一家一户种三四亩地有什么发展前途。报纸上、电台上大讲什么发展个体经济,鼓励老百姓做买卖,中国的老百姓少说有百分之六十的仅读过几年书,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经商做买卖是少数人干的事。常言说‘一年学个庄稼汉,三年学不成买卖人’,那买卖不是好做的,农民百分之九十的户还是全凭种那几亩地过日子,凭那几亩地吃饭。”�凤子魁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他说的这些,也正是农村普遍存在和出现的问题,这也是凤子翔摁着不分地的原因。凤子魁的这番话说到了凤子翔的心里,凤子翔连连点头说:“对,对,是这么回事。我强压着咱村一年多不分地,到头来,县里、公社都批评了我,最终还是把地分了。不过,这可能是暂时的过渡期,过几年就好了。”�突然,从远处传来莲莲的声音。凤子魁说咱们回去吧,莲莲喊我呢。�两个人扛着铁锹朝村里走去,天全黑了下来,田里沟沟坎坎浮起的氤氲消散了,天空闪出了明亮亮的星星,他们还听见莲莲在弥漫的热风里的呼唤。�当他俩走近莲莲,莲莲手里拿着一张信函之类的东西递给了子魁说:“这是公社秘书送来的,我看了一遍,是你们状告公社,县法院发的判决书。”�凤子翔连忙拿了过去,他一看呆住了,县法院的判决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那三十八亩地产权归凤凰街公社所有。凤子翔气愤地说:“法院这么做也不对,一起官司,法院没有开庭就判了,这是违反法律程序的。”�莲?莲说:“民告官,有理也是白告,告也告不赢,咱就忍了吧!”�凤子魁说:“咱可是每户按人头分摊了五块钱呀,这官司又输了,怎么向大家交代呀!”�凤子翔说:“咱们回去,把咱们队这些户召集一块儿,通个气,商量一下,是不是上诉。不过我可给你说,子魁哥,人召集全了,你先不要发火,我是支部书记,你一发火把人们劲儿激起来了,都跑到公社闹事,公社孙书记无疑会说是我背后操纵你们和公社作对。咱讲一个策略,为人就怕一个‘激’字,书上说‘水激逆流,火激横发,人激作乱。’大家共同想个法子……”�凤子魁听得迷迷糊糊。凤子翔说的他只知道大概意思,“对,对,俺们听你的。”�第二天一早,凤子魁没有顾得租杨村的深水泵浇玉米,把全队二十多户人家一家一人召集到他家。那个花钱请来的律师也来了,律师一脸的愧色:“我对不起大家,这钱也花了,给法院管这案件的人的礼也送了,倒判了咱个没理。”�这消息让全队二十多户人家都感到震惊。一个叫凤子青的跳着高喊道:“按照法律不是还可以上诉吗?咱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告他狗日的!”�一个叫凤子顺的将脖子一拧:“对,咱往上告。你们仔细想想,咱告人家公社,被告人是公社书记孙春旺,原告是咱八队这些老百姓,具体原告是子魁哥,老百姓告公社,咱县法院还能判你赢?咱往上告,到了地区中院,人家可不管你公社书记什么的。”�当年打成右派的凤成鑫大伯也进了院,平反昭雪后他没有回那让他伤心的南开大学,在村里住了下来。虽已八十多岁,他的体格还很好,脸色红润,二十多年的教授生涯,使他身上透着那种学者风骨,他听着人们的议论,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凤子翔平素对这满腹学问的本族长辈毕敬毕恭,遇到了什么事常找他讨教。凤子翔走到凤成鑫面前,扶住凤成鑫胳膊道:“大伯,一审官司咱已输了,下一步咱该怎么走?这官司是接着上诉,还是就此认了呢?”�凤成鑫捋着花白的胡子道:“当初就不该告这个状,怎能起争讼之心呢!俗话说,气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朱子家训》中告诫: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那官司是好打的?况且你讼的是公社一级政府,若执意要打,不让你倾家荡产才怪呢!史书上说……‘吾以相忍为习,横逆之来,不报无道,宁蒙垢侮,而怯见官府者,真良民也!’你们都安安稳稳种咱那二亩地,这官司不要打了。原告农民凤子魁,被告公社书记孙春旺,这官司上诉到中院人家也会维持原判,咱和人家公社书记没在一个等量级上。还有一句话,你们千万切记,过去叫‘屈死不告状’,现在叫‘冤死不告状’,咱就忍了吧!”�教授大伯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没了主意。凤子魁先打破了这?沉默:“大伯,理是这个理,咱和人家公社斗,本身就没有优势,可咱手里拿着这白纸黑字写的合同呀,三十八亩地就这样白白占了,咱咽不下这口气呀!”�凤子魁这几句话又把大伙的愤恨激了起来。一个个怒发冲冠,嚷嚷着就是倾家荡产了,也要打这场官司。这公社、法院官官相护,也太欺负人了,公社和咱们立的那份合同和法律条文对照,咱输不了呀,这官司一定要打。�凤成鑫老人摇摇头:“我是搞历史的,过去皇帝的各种律条都留下了千古笑柄。你们想想,这法律是人定的,而人心不是一些律条管得住的,况且这法律往往自相矛盾,让人无所适从,用报纸上、电台上的话说,法律还不健全。这个不健全就对某一个案件有了各种解释和判决,怎样判都对,这就是我说的法律往往自相矛盾。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人心,人心到底由谁管?人心还得人心管。人心治好了,人心所欲不逾矩;人心治不好,法律再多,制度多么严厉也无济于事。就说公社占咱们队那三十八亩地,刚才你们都说了,有明明白白的合同,磷肥厂、农机厂散了,人走地荒,咱老百姓要求种上粮食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用得着诉讼吗?这就是个人心的问题。他公社干部的心里有问题,他不为你百姓着想,宁可土地荒芜,也不让你种上地打粮食。以史为鉴,所以我说,人心是治国的根本啊!一句话,这官司打不得呀!”�凤家小辈们心气旺盛,个个摩拳擦掌,凤子魁两眼布满了血丝:“每户每人再摊十块钱,非打不行。律师,你就写上诉状吧,明天我去中院,咱把这口气争回来。”�这话让凤成鑫老人不寒而栗。他的周围都是他凤族子孙,历史上和现在周围村庄的一些人家,为争口气打官司,最终一贫如洗的事例不为鲜见。他说:“孩子们,我念过的书上说,忍一时忿,免百日忧。忍字头上一把刀,咱就不能忍一忍吗?忍能免灾啊!”�凤子翔想了半天说:“成鑫大伯,我看这样吧,县法院判咱输了,如果不服,必须在十五日内上诉。但再上诉到中院就不收诉讼费了,这就花不了什么钱了。咱就写一份上诉状给中级法院,如果中院维持原判,咱也就忍了,要是碰上个好心的法官判咱赢了,那咱这地就争回来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几十个人都认为凤子翔说的倒是一个办法。凤成鑫老人也点点头道:“这样也行,再试试吧!”�那位律师当下就写好了上诉状。凤子魁坐在炕桌旁和媳妇莲莲吃着晚饭,屋里飘着山芋叶味儿,那是莲莲用山芋叶加上玉米面蒸的菜“苦累”。凤子魁没敢跟莲莲说,明天一大早就上省城中级人民法院,他媳妇一直反对凤子魁带头告公社书记,她总怕招来横祸,不知多少次和凤子魁说,老百姓什么时候也斗不过当官的,闹来闹去吃亏的还是你老百姓。轻的吃苦受累,重则找你个茬蹲几年大狱。夫妻俩为告状的事发生了几次争吵。莲莲是个贤妻良母,凤子魁真要坚持做什么,她也无可奈何。�凤子魁家几辈子穷得沿街讨饭,到了凤子魁这辈虽然好一些,仍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贫穷,住的三间土坯破房还是他爷爷四十年前盖的,而今已经破烂不堪。家境不济,凤子魁直到二十九岁那年才用两千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了莲莲。莲莲是个十分善良的女人,自跟凤子魁后便一心一意过日子,凤子魁对莲莲也一直很好,莲莲生来就弱不禁风,又患有慢性肝炎。凤子魁尽心尽力想把日子过好,让莲莲也像别人家女人一样享享福。莲莲怀孕后,凤子魁更是如此,尽管家里穷得连打油买盐的钱也没有,家里养的几只鸡下蛋本来是用来换盐买油的,凤子魁都让莲莲吃了,穷苦日子使夫妻俩过得恩恩爱爱。莲莲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凤子魁的粗枝大叶,有时他的粗暴让莲莲忍无可忍。白天在地里劳累了一天,晚上吃过那顿山芋粥,夫妻俩上床熄灯,刚钻进被子,凤子魁不由分说又天经地义地用脚蹬下莲莲的裤衩,一双粗硬的大手把她紧紧抱住,翻身上去压住她就干那种事,没有几下就从她身上滚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随后就是那响亮的呼噜声。莲莲在这种时候便有一种哀怨,但这种哀怨不一会儿就过去了。她和蓉蓉是决然不同的女人,莲莲认为,天底下男女之间都是这个样子,都是用这种方式生儿育女,所以夫妻俩日子也算过得和和睦睦。�夜半,凤子魁从梦里挣扎着醒来,一片月光淡淡地忧郁地洒在空荡荡的窗台上,凤子魁被梦中的故事吓怕了。他梦见地震,就像前年唐山地震一样,凤凰街村变成一片废墟,他和莲莲也被砸在土坯房里,他在拼命挣扎,试图用身子紧紧护住莲莲……嘴里喊着莲莲。�莲莲被他用力的拥抱惊醒,凤子魁大汗淋淋,他长叹了口气说做了个噩梦。莲莲说快睡吧,天明了咱还要到杨村租水泵浇玉米呢。凤子魁说我还没顾上和你说,玉米等后天再浇,我明天去省城把那上诉状递到中级法院去。莲莲一听火了,说:“我说了多少次,你也不听,这官司打不得。再说了,这几十户人家就你能耐,常言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凤子魁说:“我就去中院这一次,输赢咱也就认了,最后这一次了。”莲莲也就不说什么了。�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凤子魁就像三四十年代农民进城一样,背上那个帆布褡裢,里面装上几个山芋面饼子和那份上诉状,他要走三里路,走过村南那条小溪才能登上进省城的公共汽车。走在百亩大濠的西岸,一望无际的原野一片沉静和苍茫,凤子魁背着褡裢里的那份上诉状,心里也不免生出几分胆怯。他抬头瞄瞄大濠上空那片浮云,浮云闲适而淡泊,就像莲莲苍白孱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