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又恢复了它平静的样子。凤子翔这几晚连夜失眠,他在反复地想着,凤凰街村的人们原本按着千百年来的日出而作,日暮而寝的规律,过着平静的日子,而大大小小的运动不仅改变了城里人的生活,也改变了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没进过县城、没见过火车的乡下人的命运。如果没有这些运动,老百姓的日子绝不会是这个样子。运动给人们带来的不幸和城里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姓们把百分之八十的精力用于搞家族关系、拉帮结派、造反夺权,把本来和睦相处平安过日子的乡亲百姓,弄得人与人都产生了戒备,变成了敌对关系,让仇恨加深,以致家破人亡。很多人未想到被称为运动支流的农村,却有着迅速演变为主流的极强的生命力,农民的没文化和眼光短浅,恰好变成无所顾忌、人云亦云的巨大能量。每次运动一旦在农村展开,便像烈火一样,以极快的速度燃成燎原烈火。凤子翔不免感到岁月的短促与无情,感到历史的苍凉与茫然。�凤子翔的大脑里像电影一样闪过一个个镜头。“文革”中的高中生活、五年部队的锻炼、越南战场的出生入死,尤其是从部队复员后为了排除那难耐的寂寞,凤子翔从曾在南开大学哲学系任教授,1957年因打成右派被遣送回乡的本家大伯凤成鑫那儿借来大量的历史、哲学、农业等书籍阅读。数千册的书丰富了他的大脑和人生,他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哲人。�凤子翔的心揪得紧紧的,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从这个角度去看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什么过错,换一个角度再去琢磨这个问题,就变成了罪恶累累。其实,生活中的万事万物尤其是人,给定下一个什么“好”与“坏”的结论,只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问题罢了。�世界和人,往往被无数的可能性所湮没。�凤子翔有种预感,但形势发展之快还是让他始料不及。在很短的时间内取消了唯成分论,一刀切地为右派分子平反,所有的“四类分子”“七类分子”“地、富、反、坏分子”全部摘掉了帽子,文化大革命中定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所定的“叛徒、特务”全部平反,文化大革命被定为一场浩劫,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组织都专门成立了“平反昭雪办公室”,凤成全也恢复了名义。�明天,公社决定召开凤成全平反大会,这消息激动得凤子翔和他母亲哭了一次又一次。凤凰街村的人们一夜都没有睡好觉,人们在黑暗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腾而起,照耀着波光粼粼的百亩大濠,凤凰街村显出一派盎然的春意。�会场设在凤凰街村十字大街正中央,这里早已像往年正月里唱戏和“文革”中开批斗大会一样,用几十块大门板搭好了台子,横挂的会标是大红绸布做的,上面写着“凤成全同志平反大会”字样,会议由李吉庆主持。鼓声、鞭炮声和六七千人的欢呼声淹没了一切。十几分钟的欢呼声过后,李吉庆一字一句把凤成全平反的红头文件宣读完。李吉庆站了起来,他先环视了一下整个会场,声音洪亮地说:“经公社革命委员会和公社党委研究决定,报县委批准,任命凤子翔同志为凤凰街村革命委员会主任。”�这个决定出乎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们的意料,人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还沉浸在为凤成全平反的喜悦之中。片刻之后,骤然响起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凤子翔的眼睛潮湿了,李吉庆让他上台讲话,凤子翔颤颤巍巍地走到麦克风前,只说了两句:“感谢共产党,感谢公社领导,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村里的工作做好。”�凤子翔在凤凰街村自然是个人物,从他的学历才华、立功入党、赴越参战,到他当第八生产队队长以来,带领社员们开荒造田。凤子翔所展现在八千多人面前的是一个铁骨铮铮、文韬武略,而且相貌堂堂的人才。公社革委会把他任命为凤凰街村革委会主任,村里的百姓不会用其他语言来表达,人们只是反复重复着他们在“文革”中学的那句俗不可耐而又时髦的话:“凤子翔当俺村革委会主任,顺民心,合民意!”�让凤子翔始料不及和苦恼的是,给他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这没有丝毫的夸张。凤成全已平反昭雪,凤子翔又新任革委会主任,且仪表堂堂,才貌过人。1979年他已28岁,不只凤姓家族的人为他的婚事着急,母亲更是采用哭的方式逼着儿子就范。每天都有来给他提亲说媒的人,这已成为凤子翔的一大精神负担。对于婚姻,他觉得就像他当初从部队被马胜有整回农村那样,有一种无奈的感觉。他又想想,顺其自然吧,人的一生虽然不仅仅只是为女人、为婚姻活着,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就像世间的一切动物一样,身边都应该有一个异性相伴,尤其是一个正常的人。如果你一生拒绝结婚,拒绝女人,在众人眼里你就不正常,就成了一个怪物,就被人们指指点点,就成了一个生理方面的病者。�无奈之下,凤子翔接二连三地相了几个姑娘,最终和杨村的一个叫杨菊的姑娘定了亲。没过多久,他们到公社领取结婚证后,就举行了婚礼。婚礼极为简单,简单得近乎寒碜,只请了他凤姓家族的十几位长者和杨菊家送亲的十来个人。�双方的亲友都觉得这一对新人非常合适。新娘杨菊没有那种六神无主的慌乱和害羞,大大方方的模样,红色的的确良上衣和蓝裤熨得展平而挺括,新剪的短发更显出她的英姿飒爽,粉红的脸蛋汪着一团迷人的红晕。凤子翔穿的还是那身绿军装,脚上还是那双旧军鞋。新婚夫妇此刻在挨桌敬酒,婚礼差不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让任何人想不到的是何蓉蓉拿着两条大花枕巾来贺喜。凤子翔正仰着脑袋把一杯白酒往嘴里倒,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何蓉蓉的身影,手一抖,一杯酒全洒在了下巴上,顺着脖子往下淌,酒液浸湿了胸前的衣衫。屋内院里的人都有些发愣,凤子翔很快回过神来,招呼何蓉蓉:“你请坐,你喝酒呀。”�何蓉蓉接过凤子翔递上的酒杯和他碰杯。她的手微微发颤,她感到一种原本与这个家庭亲近,现在却又陌生的愧悔和怨恨,一仰脖子把酒喝下。她觉得滚烫热辣的酒像一把刀子在绞她的心,她哽咽着只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便掩面跑出了凤家大院,这一切杨菊都看在眼里。�凤子翔愣了好一会儿,他端着酒杯和每个人碰杯豪饮,觉得周围的一切渐渐漂浮旋转起来。他头疼难忍,踉踉跄跄,一步扑在炕沿上。杨菊回头对客人们解释:“他喝醉了。”而后脱了鞋,把他拉到炕上。�凤子翔一下子就睡着了,嘴里一会儿喊蓉蓉,一会儿喊杨菊,直到黎明时分才醒来。看见杨菊穿戴整齐地靠在被子上,一双娇羞盈盈的眼睛有一圈黑晕,显得憔悴疲惫。凤子翔惭愧地对杨菊说:“真对不起,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杨菊微微笑道:“你把我吓得不轻,一会儿喊你那个蓉蓉,一会儿又叫我,手还不住地揪头发、砸炕沿!”�凤子翔脸上发烧,他搪塞着:“什么我的蓉蓉,人家早是别人的女人,你才是我的媳妇。”说着就冲动起来,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一翻身抱住了杨菊,解她的衣扣。�杨菊奋力掰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眯起眼睛,很陌生地看着凤子翔的脸:“找你的蓉蓉去吧!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凤子翔坐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杨菊:“我以前是和她定过亲,我父亲被打倒后,人家给我吹了。”凤子翔说着又去抱杨菊,杨菊下意识地抱住胸脯,仿佛面对一个图谋不轨的人。�凤子翔哀哀地喊了一声:“杨菊。”话音里涌出许多对杨菊的怜爱和渴望。�杨菊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她新婚的丈夫。她的神情松弛下来,回到炕上,伸手解衬衫的扣子,脱掉衣服,钻进被筒。凤子翔俯下身亲吻杨菊的额头,杨菊紧紧地把他搂住,这情景胜过无尽的语言。杨菊默默地配合,凤子翔缓缓地行动。凤子翔和杨菊是在黎明前的影影绰绰中完成的,没有目光和表情的交流,自然也就没有更多的激情,凤子翔感觉到杨菊喉咙里有一声压抑的叫声。他又一次想起了蓉蓉,觉着心脏部位微微疼痛,同时又有些自惭形秽。��何蓉蓉似乎永远生活在盼望之中,结婚之后,这种盼望就变成了一个女人正常的渴望。�每到晚上他们把房间弄得灯光幽暗,扑朔迷离。蓉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两个人赤身裸体在被窝里,牛二林焦渴不堪的性欲并没有唤起她以往有过的那种激情。她觉得自己仿佛抱着一具硬邦邦的尸体。她不由地把牛二林和凤子翔相比,体会细枝末节,她明显地觉得牛二林远远不如凤子翔给予她的快活;她又很自然地把牛二林与马胜有相比,这更使她大失所望。马胜有给她带来的,是全身心每一个细胞的愉悦和表达不出的“好”。�她心里明白,是她自己心里的障碍,牛二林身体健壮,浑身充满了活力,但她就是找不到感觉,渐渐地对性事没一点兴趣,甚至怕天黑下来,夜晚的生活给她带来的是一种痛苦。她觉得对不起牛二林,既然成为牛二林的妻子,心里就不该装着第二个、第三个男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此而造成的。�蓉蓉觉得应该和牛二林认真地谈谈性的问题,并在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应该和牛二林积极配合,彻底忘掉那不该出现的影子。�她有些可怜丈夫,她可怜他并不是因为她怕失去他,而是可怜他那个作为男人的身体。在她看来,无论牛二林多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都不能使她的身体得到彻底的满足,这是一个处于完成状态的身体,一个全部开发过的身体,一个曾被两个男人唤醒的身体。蓉蓉心里明白,牛二林找不到那个着落点,这是一种生命的欠缺。如此下去,她这具悬浮中的身体会在这种日子里一天一天步入衰老和死亡,它曾领受过两种巨大风暴的侵袭的滋味,但它们在默默地离去。�她感到马胜有以其自身强大的生命把牛二林杀了个半死。最近几天,蓉蓉的大脑里都是她和马胜有共同经历的那些情景,仿佛是一股巨大的洪流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记忆,她知道她太想马胜有了,简直是憋不住了。第二天,她和牛二林说回娘家住几天,骑上那辆自行车向凤凰街村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