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翔从团部出来,熄灯后整个军营宿舍漆黑一片,惟有各连的厕所吊一盏昏暗的灯。刚才团长、政委给他谈了两个多小时的话,并违反规定让他偷偷看了村、公社、县三级革委会公函,证明他父亲1941年投敌叛国被定为叛徒的材料。政委和团长十分惋惜地告诉他退役的决定,说师部已下达了正式让他退役的文件。凤子翔的脑袋像被清水冲刷了一样清醒。从1967年入伍到今年秋季,他的部队生涯已经五年半还多,部队的生活把他这个农民的儿子锻炼得成熟、豁达、坦然,在越南战场同美国作战的洗礼,更使他处事不惊。从厕所里出来,他走进连部,警卫员已把洗脚水、刷牙水和挤好的牙膏放在那每天早晚各一次的固定地方。凤子翔说时间晚了让警卫员快快休息。尽管他头脑清醒,但愤怒和怨屈让他原本就乏力的身子更加疲劳,他袜子刚脱下来,脚没伸进盆里就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身子一震,他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他太想继续睡下去。但他感到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本能使他一下子惊醒了,在睁开眼的一瞬间,看见团长和政委站在他的面前。他明白这是团首长不放心,担心他出什么事,因为一个部队的正连职干部复员回乡,这在他们团乃至他们师、军是第一例,可见团长和政委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两位首长又是一番感人肺腑的安慰、解释,三个人的眼里都闪着泪光。到黎明时分,团首长才从连部出来。凤子翔没有一丝睡意,几年文化大革命风风雨雨的现实,凭他对这次运动的观察和理解,在他潜意识里总有一种父亲在劫难逃的感觉。但把他父亲定为叛徒,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叛徒是绝对的敌我矛盾,没有哪级部队首长敢袒护,只有复员回家。一想到又要回到又穷又闭塞的农村当一辈子农民,干一辈子庄稼活儿,便生出一种恐惧。他越想越窄,越想越绝望,绝望得想一死了之。这个连长职务是在越南战场上用生命换来的,现在说没就没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他从枪套里取出那支五四式手枪,又从子弹袋里抠出一发子弹压进枪膛,想手扳枪机朝自己脑袋开一枪。当他把枪口对准了太阳穴,忽然想到我这样死了为了啥?人的一生就是斗争,可能我后半生的战场就在农村,至少要弄明白是谁陷害了我父亲,这样想着他又把枪放下了。仔细想想,这后两年,家里和蓉蓉的来信越来越少,他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从第一年部队紧张训练,到他立功和火线入党、提升排长职务,到第三年在支援越南的战斗中负伤,再到提升连长职务……五年中他风风雨雨出生入死,他没有机会探家,也没有仔细询问过家中的情况。五年后的今天,他的家庭变成了这个样子……�凤子翔“一年立功,二年入党,三年提干”的三部曲都实现了,而目前这客观的影响使他回天无力,军人也是人,也有永远满足不了的欲望。不过再认真想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解甲归田是正常的事。想想入伍那年,全县六百多个兵,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都回家种地拉大车了,其中只有三名提了干,最高的职务也就是排长,还有几名都代理干部一年多了,时下也没个着落。这么一想,很快就想通了,心里也就不那么堵得慌了。�第三天,部队为他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副师长也参加了。凤子翔一脸的无忧无虑,他让部队把他的档案寄回县武装部,拒绝了部队派人送他回乡。他背着行囊,举着车票,气喘吁吁地挤上火车,打开车窗向送行的战友挥手告别,随着隆隆的火车声响,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凤子翔一进村,认出他的人都主动跟他打招呼,但他觉得有些异常。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人说他见不到父亲了,凤子翔认为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再往街里走,听到的也似乎是这种声音。凤子翔觉得一股又阴又凉的气体从脑门穿过五脏六腑,一直蹿到眼前,他想是不是父亲病了,甚至一定病得不轻。一想到父亲“家中老幼平安,吾儿无须牵挂”的嘱咐,心里就感觉有些异样。父亲是报喜不报忧的,就连他被定叛徒这么大的事都没告诉我。这么一想,他断定父亲的病肯定轻不了。从入村口到他家有一公里路,他给人们递烟,给孩子塞糖块,也从乡亲们的脸上猜想发生在父亲身上的各种不测。他问一位大娘说,我父亲怎么了?那老太太说没什么,没什么。但那老太太的眼神和哆嗦的嘴唇,让他浑身发毛,那股奇怪的冷气又奔袭而来,小腿也打开了哆嗦。�一进屋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面墙上是父亲一尺大小的遗像,苍老的母亲见到儿子,便抱住他哭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相信父亲已经去世了,用力地搡着母亲:“我爹真的没了?这是真的吗?!”�母亲哽咽着:“儿子,你父亲三年多前就得心肌梗塞病死了。怕影响你,没有给你拍电报啊!”�凤子翔一听:“我的爹呀!”跪倒在父亲的遗像下大哭不止。�不到一天时间,凤子翔就成了凤凰街村里的新闻人物和议论焦点:因其父凤成全的叛徒问题,凤子翔被部队遣送回家为民了。�那晚,娘流着眼泪把父亲这几年遭马胜有那派的毒打和批斗,如何被定为叛徒的前前后后仔细向凤子翔叙说了个清清楚楚;把他爹临死时对他和成立叔说的话一字不丢地说了一遍。凤子翔从母亲的叙述里听出了什么,他对父亲的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心肌梗塞不是说死就死了的,况且父亲就住在卫生院。还有那个关键的细节,父亲那救治心肌梗塞病的潘生丁和速效救心丸就在枕边,并且已经打开,父亲绝对不会连把几粒药放进嘴里的力气也没有。他断定父亲是经受不住残暴毒打自杀而亡的,为了不给他们带来畏罪自杀的罪名,父亲才装成是患心肌梗塞而死的。想至此,凤子翔哭得死去活来。�第二天一早,凤子翔到村上的供销社买来了黄表纸和二踢脚炮,依家乡的规矩,又买了一沓阴间冥币,他扛上一把铁锹,和他娘一块儿来到他父亲的坟前。经过三年的风吹雨打,坟有点塌陷,坟头上杂草丛生。按照这一带的做法,每年清明节都要在坟头上填土,再插上五彩纸的迎阴幡。坟头越大越表明这家人丁兴旺,子孙孝敬。凤子翔看到父亲坟头上杂草蓬乱,便泪流满面,一锨一锨挖土填坟。父亲的坟变高变大了,他娘也摆好了几种供品,凤子翔点燃黄表纸和冥币,嘴里一边说:“爹,我给你送钱来了,我对不起你呀,给你送晚了!”而后在新填土的坟头上放上几颗烟,又倒上几盅酒,双手作揖,两膝下跪,额头触地,连磕四个响头。做完这些,凤子翔点燃了第一个二踢脚。随着炮声一声声炸响,他号啕起来,哭他冤死屈死的父亲。在地里收秋干活的社员们都停下手中的农活,围拢过来……�傍晚,太阳刚落,月亮还没有升起,凤凰街村还处在一片昏黄之中,何蓉蓉朝着凤子翔家方向走去。�这时,凤子翔和母亲正吃晚饭,母子二人边吃边说着村里的件件事情,话题很自然就转到马胜有当了村革委会主任,马胜才当革委会副主任兼民兵营长这里。母亲告诉他说蓉蓉眼皮活,会来事,和村干部尤其和马胜有相处关系很好,他们何家受到马胜有的器重,蓉蓉的弟弟不但被马胜有给弄到县化肥厂当了工人,蓉蓉也被提升为村民兵营副营长,这样就成了村里的脱产干部,不用下田干农活了。�母亲虽然没有说别的什么,凤子翔从母亲的眼神里和口气中似乎嗅出了一些异常。他放下饭碗,正在前思后想入伍前和蓉蓉的一幕幕,何蓉蓉推门来到屋里。�家中的气氛自然没有先前的热烈、温馨、融和,似乎有了一层隔膜和生疏。看到蓉蓉进来,凤子翔母亲借故出去串门,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此时蓉蓉心情十分矛盾,甚至含有痛恨自己的成分。无论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安抚自己那颗心,都掩盖不住良心的谴责。失去贞操尽管当初不是蓉蓉的本意,但这给她带来了抹不掉的阴影,更让她害怕的是马胜有毕竟是有妇之夫,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如果这一切让凤子翔知道了,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她来时的兴奋和快乐,一下被这屋内漠然的气氛破坏了。她现在需要冷静,需要思索,她不能让凤子翔看出或知道她有什么变化。凤子翔是特别敏感的人,他若是知道或对她产生怀疑,那他和她的关系就彻底地完了!退一步说,如果马胜有不是有妇之夫,凤子翔的家境又成了这个样子,嫁给马胜有也就算了,而现实并非如此。再说,她和凤子翔除了肉体之外,还真正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情。�凤子翔一副惶惑的神态。蓉蓉一脸的娇嗔和温柔,她眼里的那两束目光像火苗在点燃凤子翔的欲火。她走近凤子翔说:“子翔,五年了,难道你不想我?”�一句话使凤子翔又回到五年前那难忘的情欲中,他想也许自己过于敏感,或者太小心眼了,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他追忆起和蓉蓉的几次偷情,当蓉蓉带着这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息突然来到凤子翔身前,蓉蓉和凤子翔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蓉蓉脸上布满了纯朴的、一览无余的真诚,“我想死你了。”这是蓉蓉一直叫响在心底的话,这时候直截了当地从她嘴里说了出来,就像划着的火柴扔进了干草堆里。凤子翔的心感到一阵饥渴,蓉蓉身子像蛇一样上去紧紧缠住了凤子翔。凤子翔攥着她的手把她抱进怀里,并把自己的脸凑向她的脸。她微微扬起头,并且闭上了眼睛。想到五年前她和凤子翔的云雨,又想想和马胜有的苟且偷安,她觉得自己欠凤子翔太多了。她急不可耐,这既受一种补偿意识的支配,更受一种感情的渴望和激情的支配。这些渴望和激情,在那一刻,又直接变成女人本能澎湃起来的情欲。蓉蓉娇嗔而急切地细语道:“凤子翔,快点,五年了,你让我想得好苦!”说着,把丰满的乳房贴上了凤子翔。凤子翔在五年的梦里多少次撞击过她那滚烫的深潭。他战栗着一下子把蓉蓉抱紧,蓉蓉一口吹灭那盏昏暗的油灯,两个人一齐倒在炕上。凤子翔积蓄五年的疯狂在猛烈冲撞着她。她发出阵阵的吟叫,那亢奋的喊声变得声嘶力竭。凤子翔突然一下子疲软下来,蓉蓉还没有尽兴,还不能满足,双手在凤子翔身上不停地抚摸,就是不能奏效。两人从炕上爬起来,点上灯,蓉蓉的眼里闪着亮亮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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