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马胜有和何蓉蓉你死我活的那夜的黎明时分,下了一阵春雨。这说来也怪了,让凤凰街人大惊失色的是,大濠以东的凤家姓氏的十个生产队四千多口人、四千多亩地在下雨的同时,老天爷又给他们落下了一层冰雹,把那刚出土三指高的玉米苗砸了个一干二净。小麦的损失要小一些,有些还能出蘖长穗。而百亩大濠以西的几个生产队只降了春雨,不带一颗雹粒。春雨贵如油,大濠以西的玉米经过春雨的滋润,显得生机勃勃,绿绿葱葱。�凤子魁在被砸坏的玉米地里从东头走到西头。去年冬天,他被大队任命为他所在的八队的生产队长。凤子魁惊惑地解不开这个谜,一个凤凰街村,村东被砸得夷为平地,村西的玉米苗却一片盎然。都在一个老天爷下生活,这到底是怎么了?再说了,春天一般是不下冰雹的呀!�尽管雹子是在黎明时分下的,可他看了个一清二楚。昨晚,他家那头腹胀如牛的巴克夏母猪临产了,凤子魁一直守候在猪舍里。凤子魁就蹲在母猪身边,猪舍里点燃着一盏油灯,一团血污已露出了端倪,间隔不到几分钟,随着一团团血污裹挟着,十二只猪崽已全部落地。凤子魁把那猪崽拽离沉重的大母猪腹体,以免被压死。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电光在那声闷响的余音中凌空闪出,随着就是一阵狂风,猪舍的油灯被狂风吹灭,凤子魁护着猪崽,双眼死死盯着天空。一片雨珠裹挟着冰雹急不可耐地飞速而下,冰雹始如玉米粒,不久又如蛋黄大小,来势凶猛地砸了下来,黑沉沉的空中搅着雷霆闪电风雨交加,漫天降落白茫茫一片鸡蛋黄大的冰雹,这让凤子魁胆战心惊,把几个猪崽拥在自己怀里。�早晨起来,凤凰村人们惊呆了,他们被村庄一半被砸一半完好无损所震慑。人们踩�NFDA5�着冰雹的残骸走在田里,眼里噙着泪花。春天的冰雹比秋夏的更凶猛无情,带给人们的是巨大的灾难。荒陌处,那块块葱郁的禾苗和草茸还没来得及长成就被这一张白色的大嘴折损吞噬了。那狂躁一时的冰雹失去了落下时的凶残,乖乖匍匐在地上任阳光和土地吞噬。�人们很快苏醒过来,八个生产队的队长和凤子魁一样派出人奔赴远近大集小集购买山药秧,这种毁苗抢种几乎就是一切重新开始,还有许多节气时令需要换种茬口。多种因素搅在一起,人们从天不明到天黑得看不见了还泡在田里,几天下来,人人几乎被扒掉了一层皮。�凤子魁病了。他蜷在棉被里直颤抖。这种高烧的急症被这里人们称之为羊毛疔。凤子魁媳妇王翠花快生孩子了,腆着大肚子,叫来了凤子翔娘。凤子翔娘用做被子的两寸多长的铁针在凤子魁前胸后背一针一针的剔挑,果然挑出了许多洁白纤细的“羊毛”。凤子魁感觉好了许多,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房顶。�这时候,凤凰街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吉庆和马胜有走进了屋,凤子魁觉得纳闷,公社革委会主任从来没到过他的家,就是马胜有一年也来不了一两次,他二人来莫非出了什么事?凤子魁想到此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忙让座,让媳妇王翠花倒水。�两人问候了凤子魁的病情,李吉庆淡淡地笑了,从衣袋里拿出一盒岗南牌香烟,抽出两根,递给马胜有和凤子魁,开门见山地说:“前天我在地区参加了‘农业学大寨’工作会议,昨天我们县革委就地区的会议精神又专门进行研究,按照地区和我们县革委会指示精神,我们全县二十九个公社每个公社都要建立一座磷肥厂和农业机械厂,昨晚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厂址就选在你们八队公路南边那块地上。为了便利全公社人民看病,原来的公社卫生院也搬到公路南边,这样磷肥厂、农业机械厂和公社卫生院一块施工,全部投资要八十万元,占地总共三十八亩。”�李吉庆一口气把话说完,当然他的口气完全是指示或者命令式的。凤子魁一听傻了,要占地三十八亩,这可不是个小数,他说:“李主任,这一亩地给多少钱?”�李吉庆呷了一口水,哈哈大笑:“给钱?公社哪里来的钱?建磷肥厂、农业机械厂、卫生院的钱也要分到各村摊派。”�凤子魁一听急了:“李主任、马主任,这地可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啊,前天刚下了雹子,把玉米、小麦砸了个精光,我们队东借西借弄了点钱买的山药秧,刚刚栽上,这又要毁了建厂,社员们不干!”�李吉庆掐灭手中的烟,脸色拉了下来:“凤子魁同志,我们要放远眼光看世界,不能只看到你们八队那三十八亩地。你们也学习这么多年了,可别忘了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啊,这也是立场和思想问题。”�凤子魁激动地站了起来:“李主任,这个道理俺全懂,你听我算算账,我们队在全村最小,总共只有二十三户,一百二十六人,有土地一百二十九亩,公社一下子就占去我们八队三十八亩地。每个人平均刚刚七分地,那社员们还怎么吃饭,老百姓可是全凭土里刨食,没了地,可怎么活啊!再说了,一下子就占三十八亩地,也太多了,李主任,把这些地分摊到几个生产队,这里建一个,那里建一个,负担不就轻了吗?”�李吉庆笑吟吟地道:“凤子魁呀凤子魁,要不你咋只能当个生产队的队长,看问题就是小家子气。你想想,一个一百多人的磷肥厂,一个八十多人的农业机械厂,再建一个像样的公社卫生院,这三个单位一字排开,连成一片,这叫规模,这叫气派。其二,你们队这块地距公社大院不足一百五十米,在管理这些公社企业时,也考虑了方便,这也是占你们八队土地的另一个原因。”�凤子魁已无路可退,他心里憋得难受,显得手足无措,喉咙里咕哝着奇怪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占三十八亩地可不是一个小事,都牵涉着每一户每一个人的饭碗子。这么着吧,李主任、马主任,今晚我召集全队社员开会,或者每户抽一个人,给他们通口气,你们看行吧?”�李吉庆和马胜有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行,你抓紧时间,三天后就要开始施工。我可给你说,凤子魁,你一定要做好社员的工作,不然,到时你可就被动了!”�说完这些,李吉庆和马胜有从凤子魁家出来。两级村、公社革委会主任走到凤凰街十字路口时又停下来,李吉庆说,八队的地不好占,别说社员,他凤子魁就抵触,就有情绪。马胜有说,我看也是这样,很明显,凤子魁这是先退了一步,让咱们下个台阶。李吉庆说,这地是占定了,不管他凤子魁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地就是要占,这是公社革委会、党委会研究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你派几个人监视一下八队社员和凤子魁,如果他们有什么不利的行动,必要时可以采取组织措施。马胜有频频点头,李吉庆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公社走去。�凤子魁心里鼓鼓涌涌不安稳,背后胸前的羊毛疔热辣辣地刺得他鼻头发酸,又觉得喉咙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涌出一阵阵伤感。他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头顶一只孤雁,贴着瓦蓝的天空毫无生气地滑行,老远看着它落向东边那处闲了多年的破房顶上,房顶上的野草丛里飞舞着各种各样的蝗虫、飞蛾。他的目光悻悻地从房顶上收回来,眼睛被刺痛了,他没等到天黑,披上那件粗布的大褂,上了街。�太阳正往西山里落,远处一片灿灿的光,凤子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烦,他觉得当这个生产队长没劲。他把八队一家一户串了个遍,每户叫了家里的男人来到他本家老叔凤成立家,把公社要占三十八亩地的事给大家说了一遍,�NFDA1�不拉唧的像掉了魂。�“子魁,看你这个�NFDA2�样,咱这地他公社说占就占了?”凤成立一脸怒气,骂了凤子魁一句。他从从容容地站在院里,虽然那张脸干瘪又皱巴,但眼里闪着有神的目光,那顶破旧的麦秸草帽檐透出一圈油渍和汗渍,嘴叼烟袋极有滋有味地吸溜咂叭。自从凤成全去世后,凤家老小把一个家族的敬重转移到凤成立身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凤成立成了凤家的主心骨。他连吸了几锅烟,肋骨里蓄满了怒气,愤愤地骂道:“咱们不听他娘的驴(李)主任马骡子讲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活着要吃饭,地里要打粮食,土地可是咱的命根子,一人只剩下几分地,咱哪里够吃?再说了这人口年年增长,就咱这一百多人的小生产队,哪年不增十几个人?再过几年,每个人三分地也没有了,别说吃饼子,一天喝两顿粥也不够。这地咱让他公社占不成,豁出老命也不让他占。你们大伙都听着,这几天咱们谁也不要出远门赶集上庙,他公社要强占咱的地,咱把咱队一百二十口人全趴倒在地里,让他施工不成。”�凤子魁和其他人都没有万全之策,他们觉得成立叔的话有一定道理,到时候一百多人趴在地上,还真叫他施工队干不成。�凤子魁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妻子王翠花已经做好了饭菜,吃过晚饭。王翠花仰着那张妩媚生动有点兴奋的脸怪嗔地说:“今晚咱可要去?”�凤子魁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去?去干啥?”�王翠花生气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因怀着身孕,宽宽的臀部和隆起的肚子,显得身子沉重,因用力赌气坐下,不觉啊了声,吓得凤子魁忙扶住王翠花说:“你别生气,我不知道你说的啥呀。”�王翠花嗔怒说:“你可是自小在凤凰街村长大的,这村里的风俗你不知道?谁家的媳妇不到凤凰庙烧香磕头。”�凤子魁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媳妇怀孕已经近七个月了,按照以往村里人们的习惯做法,早该到凤凰庙祭祠拜宗,以保孩子官运亨通。虽然1966年凤凰庙被砸了,但凤凰街村里人们仍然心照不宣,谁家媳妇怀了孕还是偷偷到凤凰庙的遗址上供祈祷。�待夜深人静,凤子魁和妻子王翠花出了家门,向西走不到二百米再向南拐,就到了百亩大濠的岸边。凤子魁四下瞧瞧,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天空中疏淡地点缀着几颗星星,一阵阵微风吹来,眼前大濠的清水泛起细密的波纹。女人都是敏感和浪漫的,王翠花觉得濠边树叶在风中的轻响和蟋蟀的鸣叫像村中宣传队演出的二重唱,仿佛是为他们俩也为孩子祈祷赞美。她被那样一种情形深深地感动,对大濠里微微波动的水充满了无法比拟的柔情。听人们说,女人是水做的,因此而对水总有一种亲情。当然更重要的是今晚是为他们未来的孩子祈祷拜祖,她的浑身上下充满了喜悦。�王翠花和凤子魁十分虔诚地在凤凰庙旧址上摆上了七八种丰盛的供品,点着香火,燃着了几沓黄表纸,夫妻双双磕过三个响头,口头念念有词祈祷着:“凤凰祖宗保佑,让俺生出个凤凰蛋,凤家再出一个官。”�王翠花和凤子魁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几个人已把他夫妇二人团团围住,马胜有用手电筒照着凤子魁的脸:“凤子魁呀凤子魁,在这文化大革命中你还在搞封建迷信,真是狗胆包天。把他们带到大队去!”�凤子魁夫妇被带到大队,马胜有连夜跑到公社向李吉庆作了汇报。其实在傍晚时分,马胜有派出的暗中钉梢的人早已把凤子魁他们在凤成立家商量公社占地的经过,告诉给马有胜了。凤子魁不知道这次要遭受到什么样的处分。�第二天吃过早饭,凤凰街村的高音喇叭响个不停,全村社员大会在大队院内召开,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吉庆和村革委会成员都参加了会议。会议的第一项议程宣布何蓉蓉为凤凰街村民兵营副营长,紧接着马胜有宣布了撤销凤子魁生产队长的职务,坚决破除封建迷信,凤子魁每天晚上在全村三十六个生产队轮流做检查的决定。�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吉庆坐在主席台中央,他一脸肃穆,面对话筒宣布公社决定占用第八生产队三十八亩地的研究决议。今天会议是经过马胜有精心安排的,首先宣布撤去凤子魁的队长职务,而后宣布公社占三十八亩地的决定,这样八队的社员群众哪个还敢反对。�当李吉庆宣布完毕,台下一片寂静,第八生产队的一百二十多个社员你看我,我瞧你,谁也不敢吭气。马胜有刚要宣布散会,凤成立站了起来,老人一生禀性耿直,一身风骨,没有丝毫畏惧,精神抖擞地说:“公社占我们八队三十八亩地是错误的,我们八队全体社员群众坚决不答应……”�事件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凤成立的话还没说完,马胜有一挥手,四个民兵手拿绳子一拥而上,把凤成立摁倒在地,反手捆了个结结实实。�李吉庆两眼盯着台下的群众,振振有词地说:“凤成立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对抗革命委员会的决定,经公社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报县公安局批准拘留十五天。”�凤成立被四个民兵押往县拘留所,凤凰街村第八生产队那三十八亩地已为公社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