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天灾人祸,和凤成全的病逝一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给凤凰街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冀西平原的农作物一年两季,春天的小麦和秋天的玉米。小麦产量低,秋季的玉米和山药几乎是农民全年的口粮,这场冰雹使田里的农作物几乎颗粒无收。人们从埋葬了凤成全的坟地里回来,马胜有立即召集全村十六个生产队的队长召开会议,发动社员群众抗灾自救。马胜有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和指挥才能。田野里到处都是社员群众,他们一边将被冰雹砸成光秆的玉米、谷子秸秆和杂草去除,一边将每寸土地都认真仔细地松土打埂,耕耕耢耢、锄锄刨刨,不分昼夜地抢种上荞麦、萝卜、蔓菁和白菜。老百姓糠菜半年粮,在这漫长的荒年里,这些蔓菁、萝卜、荞麦,不亚于救命仙药。社员们在挥汗如雨劳作的同时,眼光里是焦灼的期盼!�人算不如天算,凤凰街村的天灾人祸给马胜有带来了他意想不到的好运,他在这场抗灾自救中的积极表现一鸣惊人:四天四夜没睡觉!那天下午在帮助九队播种荞麦时累得昏倒在田里。马胜有赢得了公社领导的好评,受到了县生产指挥部的表扬。马胜有捕捉到一种信息,感到了一种令人兴奋的变化,更有一种企盼,他在苦苦等待着。�文化大革命仍然向纵深发展,1968年,县“二一司”造反取得了巨大胜利,联合几个其他造反组织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周作勤当了革命委员会主任,袁岭和其他几个造反团主要成员任革委会副主任,公社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作为凤凰街村的“革命造反团”的团长,而且在抗灾自救中表现突出,马胜有不但火线入党,还当上了凤凰街村革命委员会主任,马胜才任副主任。这天晚上,马胜有失眠了,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经过文化大革命两年多来的努力,终于当上了村革命委员会主任,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己刚刚二十四岁,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权力是我一生所追逐的目标,这个目标总算达到了,但怎样才能巩固、发展、利用好这个权力?凤成全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他凤家族大人多势广,这是他二十多年倒不了台的一个重要原因。马家族小人少,怎样才能巩固这权力?怎样才能排除异己?怎样才能扩大我马胜有在村中的势力?怎样才能把结下冤仇的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颇有城府的马胜有想起这些不禁感慨万千。一种激动又颇有些悲壮的情绪携雷挟电,这种感觉从他当上革命委员会主任那天起,从未间断过。�今早他一出门,凤凰尾巴西小街路边那几棵杨树上,呱呱地落下几只黑白相间的长尾巴鸟,是喜鹊还是老鸦,马胜有没有看清楚,可那叫声分明又像老鸦。马胜有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有什么麻烦,他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感觉,但又不知道出在什么地方。�他来到副主任马胜才家,马胜才说:“我正要去找你,听说凤子翔在支援越南和美帝国主义打仗时表现英勇,用步枪打下了美国佬的飞机,凤子翔火线提干,当了连长。”�马胜有一惊:“这还得了,凤子翔这小子不到两年又是立功,又是火线入党,这次又火线提干,像这样不出三五年,这小子的官就当大了,将来弄个什么师长、军长来当也是有可能的。咱们毕竟揪斗了他爹,夺了他爹的权,日后这小子肯定会报复咱。”�马胜才一听脸上也变了色:“那怎么办?”�马胜有咬咬牙:“杀人杀死,救人救活。咱先给凤成全定个罪名,而后把那凤子翔从部队整回来,回到村里,他再有本事也就完了。”�马胜才说:“凤子翔已经提了干,要把他整回村,必须拿出过硬的证据。”�马胜有说:“全力以赴,查阅凤成全的档案,找当年的老党员打证明,定他个叛徒特务。”�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了一天两夜,凤凰街村变成了一片银色世界,百亩大濠结了厚厚一层冰,冰上积着雪。三五成群的孩子们用自制木板在下面加上两根粗铁丝滑着冰,乍一看,是一种古朴而祥和的景象。�然而,在凤凰街村的大队屋内,正在讨论某些党员群众在运动中的错误立场问题,气氛异常紧张。村革委会主任马胜有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阴沉着脸一枝接一枝抽烟,十几个革命委员会委员都围着那张土煤炉烤火,谁都不吭一声。马胜有心中有了底,经过十几天的精心策划和安排,给凤成全定罪名的依据已握在股掌之中,但他不急于宣布,要装出一副顺其自然的样子,把凤成全的问题放到最后再定,这样显得不是冲你凤成全一个而来,人们也容易接受。�马胜有知道,他已主持召开了几次大队革委会委员会议,根据权力的游戏规则,当一把手主意既定时,革委会几个副主任也好,革委会、贫协会扩大会的其他成员也好,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公开反对意见,聚集在权力中心的人们不是随着一把手的意见大唱赞歌,就是人云亦云跟着举手,即使有不同意见,哪个敢和一把手唱反调?头脑清醒而又有主见的与会者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大都是不可能的,他们表达不同意见的方法大都是婉转地提出问题,而要想回避表态,摆脱未来可能出现的麻烦和责任,就只能是顾左右而言他了。�凤凰街村的党员就有二百零六人。凤家族大人多,仅党员就有一百六十四人。因为这次运动,凤子魁领导成立的“红色造反团”被认定是保皇派,是和“革命造反团”对立的,也是和县“二一司”造反团对立的,按照县革委会的指示,从上到下,凡是在运动中的保皇派都要被追究责任,受到处分,凤子魁的保皇派自然就成了被整对象。�这次会议不出人们的所料,会上会下几乎只有一个声音,为了革命的江山永不变色,无产阶级革命政权永远掌握在革命群众手中,必须狠狠铲除那些保皇派,那些抵制文化大革命群众运动的坏分子、阶级异己分子,甚至反革命分子。马胜有提出的这些口号,使开会的人个个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对打击整治一批在运动中犯有错误的人,都表示一致支持。�自然,凤凰街村的革命委员会成员都是马胜有提议,经公社革委会批准,报县革委备案的。这些革委会成员大都是马家家族和乔姓、王姓、田姓等小姓家族的人。凤氏家族的凤子辉被安排当了副主任,马胜有把他结合进了革委会班子。这就是马胜有的高明之处,凤凰街村的班子成员每个姓氏家族都有,但是,革委会的权力必须集中在马家手中。其实,明白人一眼看破,那些小姓成员,包括凤子辉在内都是一个摆设,都是棋盘上的卒子,让你过河就过河,让你保帅就保帅。若不按旨行事,用不了几步棋你这个卒子就会从棋盘上消失。�会议连着开了好几个小时,一百二十六名党员群众被“开除党籍”“留党察看”或被定为“坏分子”之类。几个根子红的贫雇农的后代,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因参加“红色造反团”也被定为“犯有一般政治问题分子”。凤子魁和凤子忠被定为“犯有严重政治问题分子”。�会议即将结束,马胜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脸上一副坦然的神色:“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散会!”�马胜才说:“怎么散会?凤成全的问题还没有讨论。通过咱们在公社查阅凤成全的档案,凤成全入党登记表上的时间是1941年,而1941年按照上级指示,为了保护有生力量,避免敌人的屠杀,隐蔽党员,党组织曾安排相当一部分党员到敌占区接受日本人的‘训化教育’。这本是保存实力的权宜之计,可在‘训化教育’期间,这些党员都投了敌,叛了国。县革委指示规定,这部分党员在这次运动中都被定为叛徒。因而,凤成全也不例外,也是货真价实的‘叛徒’。”�参加会议的人哗然了,马胜有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怎么会呢?不可能吧!”�马胜才把从公社借来的厚厚的党员登记档案放在众人面前,并把几份其他公社1941年入党的人接受“训化教育”后,党员被定为叛徒的证明材料展现在人们面前。在事实面前,凤成全成了一个混进党内多年的叛徒。�马胜有、马胜才手里有了把凤子翔弄回村的杀手锏。第二天上午,马胜有让马胜才亲自到县邮局,把一封盖有“凤凰街村革命委员会”公章的公函寄往凤子翔所在部队。函件上的内容详细明了:凤子翔的父亲是混进党内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