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成全看清了今天这种形势。两派对立,摩拳擦掌,如果自己和马胜有的造反团硬顶硬抗,如果不去大队反省,必然要厮打起来,倘若两派的群众都动起手来,就可能出人命。宁可自己吃苦受折磨,也不能让村里的百姓斗来斗去。�凤成全没有想到他们会把他关押在大队院内的地窨子里,那是大队每年冬闲季节编草柳搞副业用的。八月天,地窨子潮湿发霉,马胜有安排十几个人把守住大队部门口,几个人每天对凤成全昼夜看守,轮番逼问拷打,要他交代犯下的罪行。马胜有为防止凤子魁、凤子忠冲击大队部,抢走凤成全,两天后又把他转移到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进而每天深夜换一个地方,并且正式通知凤成全的老伴,凤成全罪大恶极,县“二一司”造反派已经把他揪走,到湖北一个“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去了。�凤子魁、凤子忠带领“红色造反团”包围了马胜有的家,去揪斗马胜有的父亲马驴子。精明的马胜有早已把他父亲藏到亲戚家去了。�已经是后半夜了,马胜有和几个人还在审问凤成全。马胜有那天喝了酒,他怀有一种猫逮住老鼠后不一口把它吃掉的心理,冲凤成全点点头,一脸笑容:“成全叔,其实你这一辈子也够风光的了,这千儿八百里地的人们都知道咱凤凰街村凤凰下十个蛋出一个官,你凤家清朝时出了个县太爷,如今你侄子在部队当连长,你儿子又立功入党,这凤凰又下了蛋,你凤家又出了官。你从咱村成立支部起就当支部书记,你这个凤凰村的皇帝也干了二十多年了,也该轮到别人当当了吧!这凤凰街村权力总不能一辈辈都掌握在你凤家手里吧?”�凤成全一脸怒容:“你马胜有总算不打自招了,你打着‘革命造反团’的幌子,公报私仇,造反夺权,我凤成全坚决和你斗到底。”�凤成全的倔强使马胜有胆战心惊,特别是他那双咄咄逼人、能透人心肺的眼光,让马胜有毛骨悚然。他心里清楚,他和凤成全的角斗已公开化、明朗化,如果不除掉他凤成全,那将后患无穷。先下手为强,我先整倒你凤成全,到时树倒猢狲散,“红色造反团”自然就土崩瓦解。马胜有咬了咬牙,在心里默默说,无毒不丈夫,要除掉你这个拦路虎……�马胜有走出门外,如此这般地向县里“二一司”造反派找来的人交代了一番。�八月的一个后半夜,四周一片宁静,天阴得没一点星光。每天凤成全仅喝两顿山药面粥,被几个人轮番审问不让睡觉。经过几天的折磨,凤成全已疲惫不堪,倚着墙睡着了。他蒙蒙�NFDAA��NFDAA�地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条碗口粗的毒蛇,口吐着红红的信子没命地追他。他跑呀跑呀,眼前就是那百亩大濠,他顾不得脱衣就跳进水里,那毒蛇穷追不舍,也扎进水里。他在水中使出全身力气向对岸游去,毒蛇紧追其后,眼看快游上了对岸,却被那蛇一口咬住了他的左大腿。�凤成全猛地惊醒了,他被惊出一身冷汗,仿佛那左腿还有些隐隐发疼。他用手揉揉,听见开门声,屋里没有灯,四处漆黑一片。马胜有、马胜才和几个人打着手电进了屋。借着光亮他看见马胜有瞪着一双怪异恐怖的眼睛看着他。手电灭了。凤成全突然觉得有一丝不祥,四处一片昏暗,透过那小格子窗棂半透明的窗纸,外面一片幽黑,仿佛整个世界沉坠进密封的隧道中,透出莫名的恐怖。�手电又亮了,光亮在屋里旮旮旯旯里照了一遍,凤成全觉得那种隐隐的恐怖加重了。手电光的暗影中,那几双熠熠闪光的眼球满屋子窥探,甚至探在结满蜘蛛网灰串子的乌黑房梁椽子上。他觉出那几束目光暗藏着一种杀机,让他有些惶恐不安。他又觉得像坐在一叶小舟上飘忽不定,浩瀚无际的海域豁然张开无数张狰狞的大口,想要吞噬掉他。但凤成全没有被吓倒,他用一抹孤傲的、固执的目光瞪着马胜有。马胜有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凤成全,你想家了吧,最迟明天就送你回去。”�凤成全觉得不妙,厉声问道:“马胜有,你们想干什么?”�昏暗低矮的云层几乎遮盖住了整个村庄,天气热得难受,一场大雨就要到来,空气凝滞混浊而且湿润黏稠。马胜有擦擦汗水笑了笑:“干什么?你该明白,这人生在世,什么福什么苦都应该尝尝。只会享福的人生不算一个完整的人生;只会受苦受罪,那更不叫活着。你在凤凰街村辉煌了大半生,你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也该尝尝受苦人过的日子了。”马胜有声色俱厉地喝道,“凤成全呀凤成全,委屈你了!县里的革命群众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个我可管不了了。”他的话声未完,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凤成全仔细看看确实不认识这几个人。凤成全双手被反剪着捆住,一根绳头穿过屋梁,几个人一齐用力,凤成全被吊了起来。而后一松手,凤成全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骂声呼啸着飞进夜空,沉寂后,又跌进茫茫的夜色。马胜有命令他们把凤成全的嘴堵上,但一时又找不到东西。凤成全又仰头向门外大声吼骂。一道闪电在那骂声的余音中凌空而出,那些厚重的云团如同受了挤压的海绵,迅速聚合膨胀开来。一片片雨珠裹挟着冰雹急不可耐地砸下来,这冰雹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凶猛的势头。雹子的个头不断增大,搅和着风雨交加的雷霆闪电,黑沉沉的空中顿时漫天拥塞着白茫茫的雹云。凤成全的声音被淹没在冰雹声中,他浑身上下被他们打得就像这冰雹袭击大地一样防不胜防,且没有丝毫还手之力。风雷声、冰雹声和几个小伙子轮番痛打凤成全的声音,混响在凤凰街村上空……昏死过去的凤成全经过一天一夜才缓过气来,又养了几天,凤成全渐渐恢复了过来。马胜才在喇叭上呼喊凤成全的家属到大队领人,凤子魁、凤子辉急忙跑到大队,把凤成全背了回去。�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凤凰街村的角角落落,人们三三两两到凤成全家看望。凤成全竭尽全力装出往日那种神态,在村人面前不能丢掉过去的威风、尊严,不能悲悲戚戚六神无主。他的脸上还满挂着笑容,用一副轻松的神情和来看望他的人们说着话。�饭后,凤成立、凤子魁、凤子忠一堆人围着凤成全要他说出事情的因由。凤成全没有告诉他们被打的细节,只是说打了他几下的不是马胜有、马胜才,而是县“二一司”造反团的人。这是马胜有的高明——借刀杀人,这是凤成全的大度——都是凤凰街村乡亲,避免了凤家和马家一场武斗。�人们走后,凤成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因为,他意识到了一种很可怕的事实:这戏刚刚开场,并不是结束,他马胜有能找来“二一司”的打手对他进行人身摧残,就能干出其他事,或者说就能在政治上干出意想不到的事来,置他于死地。�我该怎么办?�凤成全清楚地知道,马胜有要在这场运动中取胜,要取而代之,要把他整死。在与他的对峙中,他的处境始终处于劣势。退一步说,如果自己自动退位,老老实实地在马胜有手底下当一名安分守己的社员,凤凰街村可能立马风平浪静。�凤成全的心里又多了一种感叹,他无力地仰向上空,让空洞的目光茫然穿越树叶跃向遥远的极至——云雾茫茫的苍穹中。凤成全渴望着超越时空的灵魂和灵魂的对话……凤成全不信自己就那么孬种,人可以胆怯一时,却不可窝囊一世。他觉得自己仍是一个硬汉。�思前想后,凤成全明白委实没有第二步可退。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是这个村的累赘,如果自己突然死去,凤凰街村的形势肯定是另一种样子,会风平浪静。相反,照此下去,两派斗争的后果不堪设想。因为临近几个村都发生了两派群众斗争的流血事件,更重要的是有几个村的支部书记已经被夺权,还有一名支部书记被活活打死,不少人还被定了罪,什么“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叛徒”“特务”“混进党内的阶级敌人”。�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在这场运动中在劫难逃,最终的结果是被马胜有活活整死。与其被整死,倒不如自己寻死。�凤成全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两行老泪流了下来。他的脑子异常的理智、清醒:如果自己被打成“反革命”,被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凡此种种,势必影响和连累自己在部队的儿子,甚至由此而改变儿子的命运。�凤成全浑身哆嗦,几乎站立不住,心脏“突突”跳个不停,血流急剧加快。他两眼一黑,便靠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没风没雷,那棵老槐树上扑簌簌掉下几根干朽的枯枝,啪啦一声落在凤成全脚前。凤成全一惊,心里冷得发抖,他忽然生出强烈的恐怖,他觉得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他十分留恋地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家的那四间土坯宅院,抚摸着院子里的榆树、槐树和那棵枣树,他在心里反复自问:“这凤凰街村真的要变了不成?”�一连几天,占据凤成全大脑的,全是自己被打倒定罪后,儿子受到株连的悲惨命运。�他没向任何人透露,就连最亲近的老伴也没向她说他的重大决策:丢卒保车。对于家庭他是长辈,是棋盘上的车,从儿子今后的前程考虑他又是卒,儿子又成了车。在这场运动面前,也只有丢掉他这个老卒子了。�凤成全选择的第一步方案是自杀,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计划,倘若如此,待他死后,马胜有很有可能给他定个畏罪自杀,那就弄巧成拙,鸡飞蛋打,他的儿子必然还要受到株连。从这个角度想,选择患病而逝是最佳方案。�这天晚上,等夜深人静后,凤成全跌跌撞撞来到村南百亩大濠岸边。进入八月,一连下了几场大雨,大濠里的水快满了岸,一股子水腥味在濠中飘荡,葱葱绿绿的荷叶托着红红的荷花和亮亮的水珠。凤成全泪水莹莹,他横下了那条心,今生今世就要离开这大濠了。从几岁在濠中玩水,到安装灌溉农田的锅拖机,再到挖濠寻水……凤成全老泪纵横,他围着百亩大濠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东方现出鱼肚白,他在那砸毁的凤凰庙前深深磕了三个头,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白得刺眼的太阳照着批判会场,口号声喊得震天动地,马胜有指挥的造反团情绪激昂。凤成全灰头土脸,弯腰九十度地站在批判大会的主席台下,听着一个人一个人登台发言。人群向前拥,一口口稀薄的口水或者浓痰唾在凤成全脸上,他的周身已经污秽淋漓,像是庙里泥巴塑成的鬼怪,面目丑陋地撅在那里。他站立不住,差一点摔倒,两手撑着膝盖,身子仍在颤抖。马胜有高声宣布:“凤成全被定为反革命分子。”话音未落,凤子魁率领数百人像扑向大濠的水鸭一样拥过来,把马胜有团团围住。凤子魁抓住了马胜有的衣领,两派群众杀气腾腾展开了一场混战。马胜有一拳打在凤子魁脸上,鼻血顺嘴流下,凤子魁突然拾起地上的小方凳,朝马胜有脑袋狠狠砸过去。马胜有被砸倒在地,头上的鲜血喷得老高。凤成全咯噔惊醒了,原来是一场噩梦。�噩梦似乎给了凤成全一个昭示,他眼睁睁地在黑暗中发呆。�仿佛在不经意之间,一种设想、一种决定、一种信念当顶劈开:或许我的命运由此改变了。�第二天,凤成全装得疼痛难忍,他捂着胸部,大汗淋漓。凤家老小一群人要送他去县医院,凤成全说什么也不肯,他心里清楚,公社卫生院几乎没有什么医疗设备,医务人员都是从各村抽上来的赤脚医生,这样死起来容易,更重要的是医生看不出破绽。�公社卫生院就在凤凰街村凤凰尾巴小街东边,距公社不足二百米。不到半天时间,凤成全患病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凤成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全村、全公社干部都知道他患病住了卫生院。�凤成全躺在公社卫生院那简陋的病床上,四五名医生围着他,凤成全告诉医生说他曾患心肌梗塞,吃几片潘生丁和救心丸就没事了。几名医生见他手捂胸部,满头大汗,脸色发黄……这些症状和凤成全说的心肌梗塞大体一致,便即刻端来了热水,让他服下了潘生丁和速效救心丸等治疗心肌梗塞的药物。一刻钟后,凤成全变得精精神神,容光焕发,没有了那种病状。他笑着对医生们说:“我的病就是心肌梗塞,你们看,吃了药就没事儿了。”�凤成全就在卫生院住下来,他心里明白,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家里,要死在卫生院,这样才真实可信,才不会留下什么后患。他每天装出心脏病发作的样子,而后,药到病好。这样,让全村人都知道凤成全患的是一种不好治疗的心肌梗塞病。�那天傍晚,凤成全让妻子把叔伯哥哥凤成立叫到卫生院他的病床前,病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他平静地说:“成立哥,今儿把你叫来有非常要紧的事向你和老伴交代。我心里清楚,我的病好不了了,活不了几天。我死后,不要通知在部队的孩子。我的死和马胜有没有任何关系,绝对不是他们把我迫害致死。如果孩子回来后,以我的死找马胜有闹事,那将后患无穷。成立哥,说白了,这目前形势对马胜有十分有利,咱根本阻挡不住这股夺权的潮流,与其让马胜有夺了我的权,再给我定个叛徒、特务、四类分子的罪,那不但我完了,在部队的儿子的政治前途也到头了,这样就不如我拱手相让。我死后,只要我们凤家不找马胜有讨账,他就不会再给我这个死人定个罪名,也就不会株连到子翔。再就是,我的死是心肌梗塞,没有任何其他病因。成立哥,子翔他娘,你们听明白了,这可是关系到咱凤家多年以后的大事,千万照我说的去办,让子魁他们草草把我埋了,不要张扬。”�凤成立和凤成全的妻子早已泪流满面,抽泣着频频点着头。凤成立感到深深悲哀:成全弟要死了,但这死也要死得策略和智慧啊!老天,这好人还怎么活呀!?�就在这天后半夜,凤成全的老伴迷迷糊糊睡着了,凤成全从他那件半袖粗布褂子的下摆衣角里拿出早已备好的白信一口吞进肚里,又把几粒潘生丁和救心丸之类的药也放在枕头边,造成来不及吃药的一种假象。凤成全忽然感到一种痛心的悲哀,自己革了一辈子的命,就落了这么个结果,他不由得老泪纵横……�天未放亮,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从公社卫生院传出,飘荡在百亩大濠的上空。凤凰街村传出一个震惊人心的消息:凤成全患急性心肌梗塞没来得及把药放到嘴里就死了,药还在枕头边。�出殡那天,天又下起了小雨,整个凤凰街村沉浸在一片肃穆的悲痛之中。凤子魁打着幡,呜咽、哀号声响成一片,数千人随着凤成全的棺材一步一步向凤家坟茔走去,无数个男男女女的喉咙里都发出至响至亮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