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姓家族成立“红色造反团”的消息不胫而走,马胜有得知后急得乱了方寸。凤家是村中的大族,占村中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十还多,他马家虽然是村中的第二大家族,可总户数和人口还不足凤家一半。更要紧的是,凤成全还在台上,人多势众,村中那些中间小姓人家也纷纷加入“红色造反团”。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就是他马姓家族中也有个别人思想动摇,想投靠“红色造反团”。马胜有心里明白,要夺凤成全的权,必须拉拢、团结、利用相当一部分人。最主要的是,全村多数人打倒凤成全才最具说服力,更说明人心所向,也更能得到公社、县“二一司”造反派的支持。马胜有找来他最近的几个本家叔伯兄弟,如此这般交代一番:不惜代价,想方设法笼络人心,一个人就是一份力量,几个人就形成一股势力。�自从马胜有那天强行占有他堂嫂子胡新珍后,为了躲避马胜有,第二天胡新珍就怀着满腹的悲愤,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娘家有哥嫂、弟媳、侄儿、侄女,她自己又带着孩子,住一天两天还看不出什么,时间一久,胡新珍弟媳的脸色不免生出几分难看。快到秋收,生产队农活繁忙,为了备好种麦的农家肥,社员们忙着在田里薅草沤粪。胡新珍无事可做,心情不免落寞和哀痛,尽管是在娘家,也有几分寄人篱下的滋味。丈夫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半年有余,孤儿寡母有家不能回,她不免眼泪汪汪,暗暗地骂着畜生马胜有。她带着六岁的儿子在自家门口转悠,远远的公路上,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朝村口奔来,隐隐约约好像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胡新珍不免留意起来。当那人靠近时才看清是马胜有,她的心冬冬地几乎跳出胸口,闪现在她大脑里的是那天的屈辱。�马胜有一直走到嫂子面前才开口。他笑道:“嫂子,我给您赔罪来了。”�胡新珍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血被满腔的愤怒激发得向外喷射,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内脏一点点撕掉。她看看四下无人,吼道:“马胜有,谁是你的嫂子,你这个畜生,你哥哥尸骨未寒,你那样伤天害理,对得起他吗……”未说完捂着脸先哭起来。马胜有一见忙说:“嫂子,快别哭了,这是在娘家村里,让人看见会说啥?我这次来,是诚心实意向你赔罪。我有半点虚假,有半点欺骗你,我立刻让拖拉机碾死。嫂子,我一时糊涂做了傻事,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女人的心是豆腐做的。胡新珍刚才那满腔的愤怒被马胜有几句甜言蜜语说得已消了大半,那被愤怒扭曲的脸也松弛了一些。马胜有看在眼里,说:“嫂子,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再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当村革委会主任了,也就是村支部书记。咱马家家族小,人口少,需要齐心协力。再说,住在娘家也不是个事儿,小侄儿也六岁了,总不能长年住在娘家吧。这次来就是接你和侄儿回去,以后咱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凤家掌权的日子到头了。嫂子,有权就有了一切。我早替你安排好了,就凭你这个初中生,到咱村农场当个会计或出纳,任何人不会说闲话。咱村八千多口人,总共加起来也就七个人初中毕业,我这样安排不知你愿意不?”�马胜有一番天花乱坠的许诺,似乎他已经是凤凰街村一村之主了。他的话犹如一盏灯,一下子把胡新珍的心照得透亮。她想,住在娘家不是长远之计,再嫁个男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儿子已经六岁了,明年该上小学了,只要他马胜有不再欺负俺,就守着儿子这样过吧。这是命,咱的命就是这么苦,再苦也由不得自己呀,咱就认了吧,不认又能怎么样。再说,这几年辛辛苦苦攒钱盖下的三间新房,如果再嫁个人,房子也带不走,那也就太亏了。房子对一个农户是大部家产,再嫁一处弄不好连三间新房也没有。命,这就是命啊,咱认了。�马胜有把嫂子的心事揣摩了个透,他抓住时机说:“嫂子,走吧,我驮上你和侄儿咱们回去吧。”�马胜有说得情真意切,胡新珍想着有了几分激动,但她还是问了马胜有:“你说的是真话?”�马胜有显出一脸的委屈:“嫂子,我能骗你吗?你要是不相信,那就太冤枉我了。我二十几里路来接你,可不是为了骗你。”�胡新珍长长叹了口气,心里高兴起来:“你先回去吧,等晌午我父母亲从田里回来我跟他们说一声,我后晌回去。”�马胜有骑车走了,胡新珍淤积的心一下子通畅起来,她憧憬着以后的日子。�傍晚时分,胡新珍看到了百亩大濠西岸被砸得断壁残骸的凤凰庙。她的心里跳着,尽管马胜有说得头头是道,她还是心存疑虑,不知道这次回来究竟会怎么样。一进家门,看见多日不住人而满是灰尘的屋子和院子,她的心里一阵阵酸楚。天气很热,她把孩子放在院内树阴下玩耍,找出一件不带袖的宽大汗衫穿上,从屋里到院里开始认真细致地清扫起来。�屋里屋外的打扫,把她弄得浑身尘土,她打了桶水,把裤腿高高挽起洗漱起来。这时马胜有走了进来,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糖给了孩子。嫂子草草擦了擦脸,给马胜有拉过一条凳子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碗凉水。马胜有又从衣袋里拿出三十块�钱?说�:“嫂子,你这几年不容易。我胜其哥患病,你们又盖了房子,知道你们很紧,这三十块钱先花着。”�胡新珍太缺钱了,马胜有的钱无疑是雪中送炭,她说:“兄弟,这是我先借你的。”马胜有说,借什么借,你只管花就是了。�见马胜有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迹象,胡新珍在心里解除了对他的防范。看着嫂子挽起的衣裤露出的白腿和胳膊,他的双眼像山鼠似的直往那脖领口处窜,那丰腴的胸沟又勾起他对那次云雨的怀想。马胜有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端着那碗凉水一仰脖子喝了个底见天,嘴唇又不觉地舔了舔,自言自语说,这老天爷,真他妈热啊!说完就走了,走时一副闷闷的样子。胡新珍家住的是东屋,自从丈夫去世后,那新盖的三间北屋她舍不得住,有人曾告诉她说丈夫的死是盖那北房时累死的,她觉得丈夫死得太屈太冤,以至不肯住进那三间新房子里。�夕阳的光亮透过窗子落在桌子上,那三十元钱在夕阳下光芒四射,三十元钱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三口之家半年的收入。新珍忽地被这光芒所软化,她慢慢地走到桌前,将那三十元钱拿起来,拉上儿子,到十字街供销社去买盐,她和儿子好久没吃过一粒盐末了。�这一夜,胡新珍睡了一个好觉。马胜有对她的帮助让她感动,她甚至开始觉得那次有些对不起马胜有。或许还有长久得不到男人的饥渴,胡新珍完全没了当初那种对马胜有占有自己后刻骨铭心的恨,相反,那腔仇恨却化作一股汹涌的欲望,这欲望滋蔓着她的全身。�第二天,吃过早饭,马胜有刚要走家串户去游说他要当革命委员会主任的事,他的妻子高晨英说:“你整天东跑西颠不去生产队干活,谁给你记工分?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没有工分到秋后咱用啥分粮食?”马胜有说:“我这是抓革命运动。”高晨英说:“什么狗屁运动,咱和凤家有多大的冤仇?你到处拉拢人成立造反团夺人家的权,还打了凤成全。可你要记住,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什么事不要做绝了……”�马胜有一听气得够呛,骂她道:“你懂个屁,这是全国性群众运动,到处都在夺权,莫非凤凰街村就他凤家的天下?凤凰街村要改朝换代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村里这把交椅也该轮着马胜有坐了。”�高晨英说:“就你那点本事还想当官,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马胜有一巴掌打在高晨英脸上:“你个猪脑子算不清大账,你少管老子的事。”�高晨英的眼泪流了出来,平时惧怕马胜有,马胜有打骂她从来不敢还口,更不敢还手。她捂着脸,擦着泪水:“你的事我不管,可你把猪卖了,也得赶紧买猪仔呀,猪圈里还空着窝,要不你给我钱,我去赶集买猪仔。”�马胜有早不耐烦了,甩手往屋外走,边走边说:“这事你少管,我知道该干什么。”马胜有心里清楚,他把卖猪的四十元钱给了新珍三十块,他的衣袋里还剩下十元钱,哪里还够买猪仔,再说这十块钱要买几盒烟,准备到县里找“二一司”造反团司令周勤,以获得县里支持,把凤成全拉下马。�这晚,马胜有在胡新珍家门口不远处徘徊,他走来走去,他在寻找机会,他双目注视着新珍家窗口里的灯光,那灯光里有一双妩媚的大眼,有一副湿润带有香味的嘴唇,有一个皎洁的胴体……马胜有早就悟透了女人的情感,更悟透了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那种饥渴的欲望,尽管那次遭到了新珍的拒绝,但终究把那事做了。马胜有把一双目光显微镜似的伸进了新珍的生活。他曾在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这节骨眼上,如果事情败露了那将前功尽弃,但那次的交合让他回味无穷,抵御不住。�新珍屋里灯光灭了,马胜有轻轻推开她家那荆条编的栅栏门,悄悄走到窗前,轻轻唤道:“新珍嫂子,你睡下了?我是胜有,我给你送袖章来了。明天一大早就召开大会,你一定要参加这个会,戴上这个袖章,明天凤凰街村的权就是咱马家的了。”�胡新珍还沉浸在对马胜有的感激之中,她来不及多想,披了件衣服就开了门。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马胜有迷醉地看着新珍,新珍接过那个红袖章,这无疑给了马胜有某种暗示,他一下把新珍搂在怀里,说:“你是一个多好的女子。”新珍没有反抗的意思,马胜有暗暗窃喜,在黑暗中,狡黠的目光变得扑朔迷离。他被汹涌的欲火推动着,炕上还睡着新珍的儿子。他像抱小猫一样抱着新珍向西屋走去,动作异常粗鲁,口中喘着粗气。她醉了,酥了,她不再动弹。马胜有一会儿像小雨霏霏,一会儿像山雨欲来之前的沉闷,一会儿又像大雨咆哮。新珍一声声呻吟呐喊,山雨一次次来到,倾盆大雨如山洪轰然地抖动地面,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迷雾,迷蒙了两张面孔。第二天一大早,“革命造反团”的大旗插在了十字大街。马胜有一身军衣军裤,腰里勒了一条军用对扣五角星腰带,头发显得一丝不乱,左臂的红袖章佩戴得上下得体。他指挥着“革命造反团”的人马排行列队,浑身上下勃发出一种英雄气概。�凤子魁是被咣咣的拍门声吵醒的。他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没好气地问,谁呀?一大早也不叫人睡个安生觉。凤子忠在外边答道,都四点了,也不怕把脑袋睡扁了,快快起来,那狗日的马胜有又要揪斗成全叔啦!你听这鼓声,十字街的人早满了。�凤子魁一听,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上鞋就往外跑,他边跑边喊凤子忠快快领人架鼓敲锣,带人到十字街。�嗵嗵——嗵嗵——咣咣——咣咣,“革命造反团”和“红色造反团”的锣鼓赛着劲儿敲,你比我敲得响,我比你鼓点儿多,敲得好听,打得有味。抡槌打鼓敲锣的壮汉子们轮番上阵,打得满身的肌肉乱颤。这鼓的响声也是两派之间的一种较量,他们一个个浑身使劲,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马胜有站在台子上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往东边一看,天空阴得很暗,老天像一个硕大的锅盖把整个凤凰街村给扣了起来。马胜有胸有成竹,仿佛沉沉的阴霾里埋伏着千军万马。�“团长,我看到时候了,去揪凤成全吧。”副团长马胜才把脸凑近了马胜有说。�马胜有想了想说:“你亲自带几个人去,另外要注意新动向。我在琢磨,他‘红色造反团’要揪斗谁?咱要防范啊,得有思想准备。”�还没等马胜才带人去抓凤成全,凤成全已衣着整洁地从家里出来,顺着大街由东向十字街走去,步子不紧不慢。他平素就注意修整边幅,他的脸上的表情是爽快达观的,从外表上谁也看不出他内心遭受的磨难和冤屈,这一切构成了他的人格魅力,也赢得了凤凰街村人的拥戴。他一步步走近马胜有,所有的人都盯着凤成全。他说,是不是要批斗我,我自己来了。�马胜有没有想到是这种局面,凤成全不用揪倒自己来了。他惊得瞪亮了眼睛,涨红了脸,嘴唇有些哆嗦:“这好,这好。”�凤子魁和凤子忠他们始料不及,不知道往下该怎样进行。成立“红色造反团”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凤成全,由被动变主动,还有一个最实际的最有效果的动机就是,面对浩浩荡荡的几千人的“红色造反团”,你马胜有还敢下手打人?如果马胜有猖狂无理,凤子魁就率领“红色造反团”揪斗马胜有的父亲——“四不清”下台干部马驴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派造反组织的锣鼓停了下来,一时间,整个十字大街一片寂静。凤成全自己走上批斗台,拿起那个三尺多高的白色麻冠戴在头上,又拿起地上那块木板往脖子上挂,而当他看清牌子上面“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凤成全”一排大字时,一把把木牌摔了个两截。他愤恨地说,谁是孝子贤孙?马胜有,你这哪里是搞群众运动,完全是别有用心……�凤成全的话没有说完,马胜才和几个小伙子一拥就上了批斗台,挥拳就要打凤成全。凤子魁、凤子忠几十个人呼隆隆也冲上台,一下子把凤成全团团围住,一场斗殴随时都可能发生。凤成全推着凤子魁大声说,你们都下去,今天是批斗我的大会,如果我有错误,我会虚心承认错误,接受批判。�马胜有想,凤成全的目的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在夺权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立“红色造反团”,迫使可能的反对者和潜在反对者对他凤成全的支持或同情,这样一来,运动的主动权就掌握在了“红色造反团”手里,而他们的“革命造反团”就处于被动局面。凤成全的这一招,无疑是极其聪明的,但可以来他个将计就计。马胜有眼珠一转:“对,对,对,那你先检查你自己犯过的严重罪行,不要浮皮潦草,应付了事。”�凤成全两眼射出一道蔑视的冷光:“我一个凤凰街村小小支部书记,能犯什么严重罪行?”�马胜有被凤成全那蔑视的冷光激怒了,他心里发毛,但很快遏制下来,他要和凤成全斗智斗勇,在几千人面前,他要让凤成全自己承认犯下的滔天罪行。马胜有说:“只要活着,人人都会犯错误,你凤成全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还会不犯严重罪行?”�凤成全“哦”了一声,一脸肃穆:“如果你强迫我交代什么严重罪行,那我就说。”凤成全停顿了一下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我发动的。”�台上台下都惊得瞪圆了眼睛,几千口子人都没有想到凤成全会说这样的话。马胜有气歪了脸,他耐住性子,嘿嘿一笑:“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是大的严重的罪行,你交代交代犯的那些小错误、小罪行。”�凤成全不紧不慢地说:“小错误犯了不少,过去家里穷,穿不起鞋,光着脚板,踩死过不少蚂蚁。还有我儿子那年在大濠里偷偷戏水,我打了他两巴掌。”�起初会场鸦雀无声,一片肃静,片刻之后,一阵哄笑。�这哪里是交代什么罪行,完全是对“革命造反团”的戏弄,马胜有气得浑身直抖,可一时又无言以对。他心里明白,这次批斗会弄巧成拙,原想让他凤成全自己从口里交代几条错误,就可以罢他的官,夺他的权,没想到变成了这种局面。�马胜有不是等闲之辈,他很快做出一个决定,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平和地说:“凤成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犯有什么错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成全叔认真地反省反省。为了清静,到大队部里去,那里人少,没人打扰。你说呢,成全叔,可以吧?”�马胜有还叫了两声成全叔,这就是他马胜有的高明之处,这也使凤成全少了戒心,反省就反省,去大队部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对马胜有道:“行,行,我可以去大队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