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更过后,凤子翔才从蓉蓉家出来。交爱使蓉蓉焕发出一种气韵,这气韵是从身体里发射出来的。虽然她已精疲力竭,却依然没有困意。她四肢伸直,在还留有凤子翔气息的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与他交欢的场面。那些微小的细节,令她激动不已,她恨不得再要一次。这是一个奇迹,蓉蓉在最初的交爱中就体会到生命原本的那种无可比拟的悸动,那种从生命深处、从身体深处涌出的无与伦比的愉悦,那种岩浆喷薄式的生命本色带来的快活。在她找到了的时候,她无从知晓人和人是那样的不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经过多少的曲曲折折才可以寻找到它。�天已大亮,母亲唤她起床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天!我做了些什么……所有的少女梦幻都随着一夜的云雨消失了,颓废和懊丧的情绪笼罩了她。在迷茫和忧伤中,她想就这样躺在炕上。从女孩到女人,毕竟是女性生命中一次庄严的蜕变,独一无二的化蛹为蝶的经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虽然是凤子翔的占有,自己又是那样主动,但对一个女孩来说不免有些不可弥补的遗憾。�再有两天凤子翔就要离开凤凰街村了,为此,他再也不能好好地吃饭睡觉,他在一股难耐的潮热中品尝着至高无上的人生滋味,感觉到精神的恍惚。他发现,在他眼里一切都变了,对事对物,都有了与以前不同的认识和理解,就连他的身体也有了某些变化。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和蓉蓉打开了那个男女之间的世界,使他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事理,他的孩提的绒毛时代就在这一夜之间结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便随着反思往心底深处沉,形成一种久久的波动。当然震撼的不仅仅是性爱的本身,而且是导致这种人生行为方式的觉醒,同时也是对生活中另一种安排的默许,此时,他又想起了凤凰下蛋的故事。�正月十二是新兵走的日子,凤凰街村敲锣打鼓,一片热闹。大街上人山人海,六名新入伍的青年胸佩着大红花,由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拉着出了村。蓉蓉夹在欢送的人群里,她紧挨着凤子翔的母亲。凤子翔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姐姐的出嫁使他成了宝贝。看见小儿子远离家门,做母亲的心疼难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凤子翔坐在远去的马车上向她们挥着手,他的母亲别过脸去抹着酸酸的泪水。蓉蓉已把自己当成了凤子翔家中的一员,随着那两辆马车的远去,随着凤子翔身影的消失,何蓉蓉才猛然悟出了生死离别从此天各一方的酸楚,她的眼里不觉溢出晶莹的泪花,一串串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新兵要在县武装部集训两天。这晚,蓉蓉坐卧不宁,她一个人借着月光来到和凤子翔幽会的大濠岸边。在苍茫夜色下,百亩大濠那厚厚的冰层反射出荧荧的幽光,由远及近,此起彼伏,闪烁着一片瑰丽神奇的璀璨,似乎还透露出碧绿大濠冰层下粼光闪烁的鱼群。蓉蓉在追忆着和凤子翔那次的交欢,她身上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浑身滑润起来,这柔滑很受用很诱惑,直直舒坦到心窝,随之而来的便是心中充满了与之肌肤相亲的种种渴望。蓉蓉有意扼制着这种欲望,但一切都是徒劳的。男人身子那种滋味和勇猛撞击后的快意,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尝过一次,就会沉迷,就会渴望,就不能自制,那是种让人为之冒险乃至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一种享乐。凤子翔离她而去,这一走至少两三年才能见面,在蓉蓉的感觉中似乎是丢失珍爱之物的心疼。她围着百亩大濠转了一圈又一圈,才慢慢回到家中,躺在被窝里不能入眠。她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肉体里的疼痛,这疼痛使她第一次清醒而大胆地意识到自己已离不开凤子翔,而且这种感受是那样的强烈和焦急,凤子翔已是她生命的全部。�蓉蓉度过了心焦如焚的长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向县城奔去。让她失望的是集训中的新兵,不准同他们的任何家属或朋友见面。蓉蓉毫不死心,她徘徊在县武装部大门口,在心焦难耐中度过了神情恍惚的白昼。她在寻找机会,她无论如何要见凤子翔,她坚信这个愿望终能实现。�晚饭过后,蓉蓉还焦渴地等在县武装部大门外。天遂人意,正当蓉蓉无可奈何之时,队列整齐的新兵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武装部大门。她从门卫的口里得知,县委要在县人民礼堂为新兵举行电影晚会。蓉蓉心里一阵惊喜,她双眼盯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新兵。当她看到凤子翔的一瞬,当他们四目相对时,蓉蓉浑身蓦地过电似的战栗,眼前一阵豁亮。�几百名新兵列队进了县人民礼堂。礼堂坐落在城区西面,礼堂后面是一片沙冈。蓉蓉苦苦地等着凤子翔出来。县领导简单地讲过话之后,电影就开始了。不过一刻钟,凤子翔向班长谎称上厕所就溜了出来。蓉蓉在等待凤子翔时早已把四周环境看好,她引着凤子翔向礼堂后面的沙冈走去。四周很静,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惟有一种渴望,就是肉体的宣泄,语言此时,就显得苍白无力了。蓉蓉看到一团火一样的凤子翔将火苗猛烈地投向她,没有矫饰,也没有做作,所有的狂热都追逐和展示着一种本能。蓉蓉闭上眼睛,尽情向体内感受那股被火苗燎出的回肠荡气的热流,感受心里的漂浮。蓉蓉任由凤子翔走向深渊,她躺在冰凉的沙地上,胸脯一掀一掀的,朱唇被喘息拂动。蓉蓉呻吟着,随着凤子翔猛烈的撞击,她舒坦的呻吟变成了大声的呼喊。蓉蓉似乎什么都能听见,又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是跟着颠簸跟着拥抱走,把整个灵魂也随之化作一派虚无。自然界中,最完美的境界或许就是这种灵肉的融合与倾述,一切都自自然然天经地义。这天夜晚,马胜有失眠了,妻子和儿子睡着了,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年多自己所经所见的事情,全于黑暗中扑拥到眼前,从运动初期揪斗地富反坏右,破旧立新,从北京传来的打倒刘、邓、陶乃至省委书记、省长、县委书记、县长,到造反派罢官夺权,这一切无一不让他感慨万千。运动的发展出乎人们的意料,从中央到地方哪个级别的官都可以夺了他们的权,你凤成全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初中毕业的马胜有,在六十年代的农村算是村中的“秀才”了。他聪慧的大脑对运动的发展非常敏感,他在心中默默祈祷:这机会来了,真是太好了,也来得太及时了,简直就是要风得风,要雨来雨。一种激动而又颇有些携雷挟电的豪气,呼啸着鼓胀在他心中。这种感觉使他浑身兴奋得发颤,他睁大眼睛对自己说,马胜有啊,马胜有,从今往后,不能太胆小了,从成立革命造反团至今已有一年多了,也就砸了凤凰庙,拆了凤家祠堂,批斗了几次地主四类分子。虽然凤成全陪了斗,但没有大动作,这也太渺小了,太庸俗了,他凤成全支部书记的位子也该咱坐坐了。支部书记就是村中的皇帝,就是万人之上的君主,就能一呼百应,就能得到明里暗里更多的好处。官贵民贱,这走在全村大街小巷旮旮旯旯,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哪一家不惧咱三分;从另一个角度说,咱也是凤凰的一个蛋,这个官咱也该当当了……�睡不着觉,马胜有索性从炕上爬起来,坐在靠北墙方桌边那张破圈椅上,一枝接一枝抽着那种大叶旱烟,他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再拖延迟疑,要抓紧揪斗凤成全。〖BW(S(S9.3mm,-4mm,)〗〖BG(〗〖BHDWG25mm,WKZQ0W〗〖SQ+22mm〗〖XXZX-ZXY25mm〗〖HT5”,6”XH〗〖KG�2〗凤?凰?蛋〖HT〗〖BG)W〗〖BW)〗��蓉蓉从凤子翔家出来朝西走,到十字大街再向北拐,前面不到百米就是自己家。不知何故,这几年冀西平原连年无雪少雨,使村北的那条大沙河和村南那条小溪,河水断流,河床龟裂。气流被太阳照射过后腾起层层热浪,使温度急剧升高,天空不时有团团云层,人们盼水求雨,可那雨云带着浩大的雨水与这片土地交臂而过,去了别的地方,将酷热留在了村村寨寨,留给了人们的每一个汗毛孔。无奈,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在外边过夜,或院子里或屋顶上。更多的人到村南百亩大濠下水冲凉,而后到麦场上去拿一张破席片或旧凉席什么的,赤身裸体地躺在上面,讲一些黄段或笑话,这就是一种自由欢乐的世界。仰望着满天繁星,他们生活的枯燥和简单,他们感受到了,但没有人能够说出。他们感到无奈,感到压抑,却无从发泄,每个人一生似乎都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在大自然中的生死轮回。其实他们更能领悟到那些有关生死和生存的大道理,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法表达,因而,村里那村委干部的几个位子,尤其是村支部书记的位子在某些人心目中就变成了期望占有的宝座。�何蓉蓉满腹心事地躺在炕上,按理说这几天她感到十分高兴,凤子翔前天给她来了信,他在部队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时立了大功,并火线入党。这个喜讯让凤成全全家无比兴奋,凤成全那晚围着百亩大濠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站在砸毁的凤凰庙前默默祈祷。看来凤凰又下了一个蛋,凤家又要出一个军官。有出息的军人曾总结出当兵三部曲:一年立功,二年入党,三年提干。凤子翔入伍才八个月,既立功又入党,距提干不会有多远。�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又是一个空旷寂寥的夜晚,蓉蓉的心事在这个夜晚自由飞翔,具体地出现在她脑子里的也只是一些不连贯的画面,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有些是她和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有些却是她想像出来的幻想;还有杂乱无章的,她根本就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像铺天盖地而来的雪花,瞬间化作一汪汪清水,被大地吸干,又像无边无际纷纷坠落的颗颗大红枣,转眼间又无踪无影了。�夜晚沉静下来,何蓉蓉在默默打捞那个使她骄傲的影像,她一层层放纵着自己的知觉,她先是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滚着,不由自主地收腹伸腿,躬腰曲背,弯背曲肘,让那白皙的大腿贴近温柔的乳房,她的心里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一份切肤的饥渴,她在滞浊的炎热里备受折磨。蓉蓉身上汗水淋漓,她索性脱下粗布内衣,只穿一个裤衩躺在炕上,有一种悬浮的、无处抓摸、无处依靠的感觉。这感觉让蓉蓉十分难过,她拼尽全力地掳抓他,捕捉他,将他向自己拉近,向自己的肉体拉近,可是凤子翔总靠近不了她的身子,她心里一阵阵地疼,像被火苗燎了心尖一样灼疼。�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每到晚上,蓉蓉觉得凤子翔就像一个神人一样来到她的炕边,一整夜都在黑暗的屋子里和她肌肤相亲。当她确确实实知道那是因思念和饥渴而产生的幻觉时,她更加火烧火燎地辗转反侧。黎明前睡着了时便做那种梦,而且在梦中是自己赤裸裸地大胆、主动和永不满足,她痛恨自己,心里涌起了淡淡的负罪感。��凤成全家北屋的炕上、地下坐满了人,大多是凤姓家族的人,他们正在商量成立造反团的事宜。凤成全坐在那张破旧的圈椅上一权接一枝默默抽着手卷的喇叭筒烟。才仅仅几天时间,凤成全已瘦得整个脱了形,胡子拉碴,眼窝深深陷了下去,颧骨显得突出。凤成立看着,一阵痛惜之情像潮水似的涌上心头,他看着凤成全被烟熏得焦黄的食指,看着他疲惫的脸色,说:“成全啊,你千万不能倒下,咱凤家可全靠你了,无论如何咱要挺住。”�凤成全笑笑:“哪次运动都是这样,都有一批人挨整,但我心里有数,我不贪不占,不偷不盗,没有一点私心,不是他马胜有的‘革命造反团’说把我打倒就打倒了。”�凤子魁说:“成全叔,咱造反团一成立,就揪斗他马胜有的爹,就报这个仇。”�凤成全苦苦一笑:“子魁啊,那是‘四清’工作队和村支部共同研究决定的,可不是我一个人撤了他的职。这场运动他马胜有要报这个仇,要夺权,要当村支部书记。”�凤子魁“噌”地一下子站起来:“就他马胜有当得了村支部书记,领导得了这八千多口人的村子?再说了,这个权他马胜有的革命造反团说夺就夺了?”�凤成全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着烟雾说:“可不能低估了马胜有。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今天你还是书记,开个批斗会就宣布夺了你的权。”�凤成全的浑身一阵战栗。�夜已很深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只有凤成全家的窗口还透出一方醒目的明亮,他们在商量成立造反团的细枝末节,商量着如何对付马胜有的“革命造反团”,商量着揪斗马家的人。�十几个人通宵没睡,他们商量了一整夜,天亮时,凤凰街村又一个群众组织——“红色造反团”正式成立,凤子魁任团长,凤子忠任副团长。�经过几天的精心准备,“红色造反团”一切准备就绪。凤姓家族每户分摊五毛钱,做成了两米长一米宽的大旗,上面五个“红色造反团”金黄大字醒目耀眼,和“革命造反团”组织一样,每个人的左臂也戴上了红袖章,四人敲的大鼓、锣、钗,样样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