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诱 惑-错位

星期一早晨到公司后,原冈刚刚在办公桌的电脑前坐下,心里突然涌出一阵莫名的感觉,他想起了昨晚自己近乎神经错乱的举动。而且,看了女儿的电子邮件后,心绪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

和妻子分手的时候,女儿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没想到一眨眼三年过去了,女儿竟然已经长到了会用电脑的年龄。再要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会清楚地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了。两三

年后,她一定会知道父亲是为了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才抛弃自己的。到那时,不知道女儿是会责怪自己的无情,还是会觉得无可奈何而不再追究呢?

原冈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看了一会儿客户发来的电子邮件。虽然邮件中并没有写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项,但是他却发呆地看着相同的画面一动不动。

“原冈先生,您早!”

冷不丁有个女人的声音向他打招呼,与此同时,一阵幽幽的科隆香水味飘然而至。——是临时工远山佑希。

如今在一些公司里,反对女职员给其他男职员端茶送水的呼声很高,原冈所在的公司也不例外,因此大家都按各自的喜好,自己动手倒咖啡和茶水。然而,佑希却总是在早上亲切地给每个来上班的同事递上一杯茶水。

“哦,谢谢。今后用不着这么费心了,倒茶这点事我还是自己来吧。”

一听原冈婉言谢绝,远山佑希马上说:“哪里呀,我是顺便倒的,不费事。”远山佑希嫣然一笑,露出略微偏大的牙齿。

这几年,来公司做临时工的女性越来越多,她们的业务能力都很强,摆弄电脑驾轻就熟,接听客户电话时的应对也从容自如,训练有素。不过,她们也在各自的部门闹出了不少艳闻。

公司的业绩一路下滑,股票也跟着下跌到惨不忍睹的价位。但是,对她们而言,大公司的名声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先是做做临时工的工作,然后就搞定个小金领和她结婚,这种心怀诡计的女性最近有增无减。就在前不久,公司里一个学历不错、相貌堂堂的男同事突然宣布要和半年前刚来公司的女合同工结婚,这下子就像炸开了锅,原冈周围的那些女人们都感到气恼万分。她们恶狠狠地说:

“这些合同工满脑子想嫁个好老公,哪有心思工作啊,看着就恶心。”

能进商社工作的女人多少都是有点来历和门道的,人称“大家闺秀”。她们大多气质好、长相漂亮,而且自命清高。不过,运气好坏倒是泾渭分明的,运气好的人能马上在公司里觅到心中的白马王子,结婚后就辞职。那些运气不佳的人就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年龄一岁一岁往上长,依然是孤家寡人,形单只影。

因为在商社里女人干不了男人的综合性工作,所以几乎积累不了工作经历。看在工资尚可的份上,她们一般不会跳槽。这世道哪能这么容易找到工作呢。她们似乎是死了心,索性把精力花到了穿着打扮上。原冈是看着她们“成长”的。刚进公司时,她们个个穿名牌衣服,英姿飒爽,而现在她们却变得黯淡无光,萎萎缩缩。

对于这样的一群女人而言,她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佑希当做朋友来看待的。据说有一次,佑希坐飞机回到成田国际机场的时候,一个海关工作人员竟然用英语和她讲话。因为她肤色微黑,身材苗条,看上去的确有些像东南亚的女人。原冈不禁回想起以前去菲律宾出差时,就看到过这种长相的女人——乌溜溜的眼睛,厚厚的向上翘的嘴唇,给人留下朴素又性感的印象。

佑希是个很有分寸、注意小节的女人,是从来不穿紧裹胸部的针织衫或者凸显臀部曲线的裤子来上班的。尽管如此,她依然给人留下体形丰满的印象。想来这完全是因为她那张东南亚人长相的脸的缘故吧。

公司男同事们的流言蜚语也不可小视,那些男人们在一起喝酒时,佑希是必会成为他们的话题的。

“她那身材,真是秀色可餐啊!”

“不是吹,我要是开口的话,她准跟我上床去。”

“……”

原冈依稀回想起当时大家酒后胡言的场面。

佑希确实是很有魅力的,但却不是原冈所喜欢的女人。原冈喜欢的女人必须是白皮肤,大眼睛,樱桃小嘴,并且拥有高贵的气质。也就是那种一目了然的美人。典子以及已经分手了的前妻多惠子就是这样的美人。

那么,原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不仅是朋友,连原冈都认为自己绝不是美男子。不过,他也算不上是个丑男人。如今当帅哥的第一要素就是高个子,然而他的个子却不高,还长着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和一张没有特色的脸。

但是,在学生时代,原冈曾经和一位比自己年长两岁的粉领有过交往。那女人对原冈说过这样的一番话——你呀,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你可是个性感勾人的男人。但是,这种性感不是人人都明白的,没有眼光的女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懂的。只有像我这种头脑聪明、品位高尚的女人,才看得懂你的魅力所在。这种性感的诱惑就像暗号一样,咻咻地传达过来,难以抗拒。

打那以后,原冈还时常回想这些回味无穷的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原冈的好朋友中,长得比自己英俊的有钱男人比比皆是,可偏偏那些女人都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原冈。真是出人意料,那些男人们都对大受女人青睐的原冈表示惊羡不已。

有一种女人虽姿色平平,却很受男人的宠爱。一般来说,女人们都非常讨厌这种女人,因为她们觉得这种爱实在是来路不明。而男人的世界就不一样了,长相一般却有女人缘的男人,他们只会受到男同胞的尊重,决不会遭到无端的怨恨。

原冈就是这样的男人。不知不觉中,原冈得了一个“女人缘先生”的雅号。想起来,正式被冠以此名是在原冈和多惠子交往的那个时候吧。

多惠子是有钱医生家的千金,还是某名牌女子大学的高尔夫队的主力选手。对年轻男人而言,多惠子就像麦当娜那样令他们崇拜,但也令他们感到难以接近,望而却步。人们一致认为要得到多惠子这个美女的芳心是件难乎其难的事情。然而,原冈,就是这个长相极其普通的原冈,却轻而易举地将她占为己有了!无怪乎在他俩的婚礼上,朋友们致贺词时,个个话中带刺,嫉妒之意溢于言表。

九年后,到了他俩闹离婚的时候,着实再次让大家吃了一惊。谁都没想到,原冈的婚外恋对象竟然是个和多惠子一样美貌但更为年轻的女人……

“原冈先生,您知道吗?今天在轻轨千代田线发生了事故,真是太可怕了。”佑希说着,从塑料盒里拿出来一个纸杯子放在原冈的台子上,毫无离开的意思。

“是嘛?怪不得早上来的时候,车特别地挤。”原冈接过话说。

“哎呀,您真是好运气啊!因为车开不了,我被关在车厢里足足有七分钟呢。都怪我,不早不晚,偏偏赶上了这个倒霉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冈觉得这个女人开始有些纠缠不清起来。比如说,记工作笔记时的那种过分的仔细和认真;递电话听筒时的那副殷勤,握听筒的手久久不愿收回……

原冈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心情好的时候,原冈会想是不是佑希对自己有意思了,在向他暗送秋波。不过,这只是他一时的恍惚而已,回过神后他会自己骂自己道:“别发神经了!哪会呢!”

可以说这出自原冈的谦虚,准确地说这出自原冈的某种矜持。因为对原冈而言,佑希不是他所欣赏的女人,自己也未必是她所喜欢的男人。在原冈看来,像多惠子、典子那种喜欢上自己的女人,和佑希完全是两种世界的女人,佑希是远不及她们美丽、优雅和高尚的。

“我的优点,佑希这种小毛丫头怎么会懂呢?”这才是原冈真实的想法。

佑希走开后,原冈用鼠标点击,回到电子邮箱主页面,再次确认邮件的发送者。

突然,“谷口美佳子”这个名字跃入眼帘。

原冈想,刚才看的时候还没有呢,一定是现在才发过来的。原冈记得,上次在婚礼上遇到美佳子时,给她的名片上是没有电子邮件的,那么她是如何知道这个地址的呢?惊讶之余,原冈开始在美佳子写来的电子邮件中寻找答案。

昨天贸然和你打招呼,真是失礼了。我一直在反省,会不会由于我的冒失而让您感到非常地不愉快了呢?因此心中很不安,一宿都没有睡好。

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我叫住您是出于对您的好感和怀念。多惠子阿姨和原冈先生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都不够格出席你们的婚礼呢。但是,事后我央求妈妈给我看了照片。我幼小的心灵清楚地记得,照片上穿着婚纱的多惠子阿姨是那么漂亮,站在身旁的新郎是那么英俊。自那以后,我就一直羡慕你俩的美满婚姻。

你俩离婚的时候,妈妈确实说过怨恨之类的话。其中她这样说:“那对夫妇真是太过于诚实了。”这一句话让我难以忘却。因为大凡夫妻中有一方发生外遇时,不是一方采取瞒天过海的态度,就是另一方睁只眼闭只眼以求息事宁人。但是,当时你俩没有一人愿意牺牲自己的原则。对于你俩的离婚我的解释是,多惠子阿姨也不是单纯的受害者,要不是她把您逼到走投无路的话,你俩也不至于会离婚的吧。

原冈先生现在已有了幸福的家庭,在您的面前重提这种冗长无聊的话题,真是很抱歉。但是我希望您能够明白,我们谷口家的人决不会和您断绝往来的。今后,只要有缘分碰面,我还是会和您打招呼的。

原冈先生,您会不会来甲府呢?虽然甲府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是耐心找一下的话,还是会发现相当有趣的地方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非常愿意做您的向导。期盼着那天的到来。

谷口美佳子

原冈把来信一连看了两遍,感到一种神清气爽的喜悦充满了全身。对于年轻女子的那种纯粹的好意,为何会如此高兴呢?连原冈自己都说不上来。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和她曾是一时的亲戚的缘故吧。

原冈马上给美佳子回了信:

非常感谢你的来信。能够遇到美佳子我也感到很高兴。由于我的随心所欲,不但给你的多惠子阿姨,而且给谷口家都添了很多麻烦。对此,我一直难以释怀。尽管如此,还能收到你充满温情的来信,我感到非常高兴。

大概你也知道,我在纤维二部工作,因为负责衣料方面的工作,常有机会去地方上的百货商店。甲府我还没有去过。如果去的话,我会和你联系的。

原冈

原冈点下“回信”按钮的瞬间,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如果不去甲府的话,就不会有机会再和美佳子见面了。不过,倘若以后还能这样相互写写电子邮件的话,他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原冈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也就这么一丁点儿愿望而已,别无奢求。

从去年开始,公司里开始募集自愿退休者,原冈所在的纤维二部一科已有第二个人提交了自愿退休申请书。今天下班后,纤维二部一科的一帮人开欢送会。因为泡沫经济以后业绩一路下滑,原冈所在的部门有可能被兼并,所以欢送会上大家都显得无精打采,气氛郁闷。欢送会选在银座的一家西餐馆。听上去蛮有派头的,但其实只不过是一家西洋式的小酒馆而已。吃完饭后,原冈听部下说还要去卡拉OK唱唱歌,就给了他两万日元,说道:“接下来是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高兴点儿玩去吧。”

原冈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正要穿过林阴道进地铁站,无意中听到身后传来和自己走路节奏一样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然是佑希。

“哦,是你啊。”为了表示自己的意外,原冈故意大声地说道。

“我也得回去了。我是个合同工,留在那儿总觉得不自在。还是识相点好。”

佑希今天穿了件大衣来上班。但是看上去她并不那么冷,臃肿的外套反而显得她有点热不堪言。

她想要和原冈肩并肩地走,但是原冈心里直打鼓,这种情景要是被公司的同事们看到的话,不被传出去才怪呢,因为那些人会丝毫不动脑筋地造谣,说他俩是暗地里合计好一起从店里出来的。

原冈加快了步伐。佑希被拉在两步开外的身后,跟着他走。

“科长,”佑希在后面说,“您喜欢吃甜食吗?”

“不吃。”原冈利索地答道。

佑希打心眼儿里感到泄气。但又接着说:

“在这附近就有一家很美味的蛋糕店,那里的咖啡也是很有名气的。”

听到佑希说到这个节骨眼上,原冈不得不认真对付了。他想,又不是去喝酒,只是和她喝点咖啡,吃点蛋糕罢了,不必大惊小怪吧。他终于动了心。

“那么,喝咖啡去吧。”原冈说。

“太好了。”佑希听了欣喜若狂,忽地从后面窜到了原冈的身边。

这时,原冈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昨天那个电话的声音来。那声音说——

“您太太红杏出墙,您可要小心哦。”

原冈暗自思忖,自己又会好到哪去呢?会不会也去寻花问柳?原冈打算在追究妻子不轨之前,先考验一下自己。如果自己可以抵挡女人的诱惑的话,就说明自己依然是深爱典子的。由此也可以推断被自己深深爱着的典子理所当然地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来的。

对于自己的这种三步推论,原冈颇感得意。

原冈确信自己是非常爱典子的,并且是绝对不会栽倒在任何女人的石榴裙下的。但是,有一点他也不否认——这时的他的确有一种冲动,很想和身边的这个小女人调情一番。这种心情就像是一个会游泳的人走到河流湍急的岸边,好玩似的把脚伸到河里趟趟水一样。

于是,原冈放大胆子地说:“哎,听我说,与其吃蛋糕,喝咖啡,还不如去喝点红酒,怎么样?”

“那真是太好了。”佑希闻声兴奋地跳了起来。

两人在林阴道上叫了出租车,随即车子停在了防卫厅大楼前。从这里进入后面那条路,有一个原冈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光顾的酒吧。

这一两年,六本木也摸样大变,满街都是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和散发传单的外国女人。都说六本木变得俗气起来,和歌舞伎町差不多了,但原冈对六本木的印象仍然根深蒂固,因为他从年轻时起就一直认为六本木是块供有钱男人高消费的地方。现在要去的那个酒吧,就是当时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死要面子。不知什么原因,酒吧的老板兼调酒师却给了他很多的照顾,常常只收他学生价的酒钱,末了还添一句:“喝完这杯快快回家吧。”

和典子谈恋爱的时候也经常来这儿。在原冈的前妻答应离婚的前后,他们经常在这里的吧台边进行认真深刻的谈话。也就是说,这家店对原冈而言,是个非常重要的场所。那么,今天为什么会带佑希来呢?原冈自己都不明白。

想必原冈是想让这个对自己有好感的年轻女人知道,自己可是经常来这种有品位的老店铺的。另外,他也想过,在店主的监督下什么都不会发生的,那样他就可以悠然自得地享受一番美酒了,不必太神经质了。

原冈推开门走进酒吧,那个老位子——吧台靠右的地方却不见店主的身影。

“咦?筱崎怎么了?”说着,原冈在自己最喜欢的右边那个长排座椅上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筱崎得了感冒,今天请了假。”

年轻的调酒师一边递上菜单,一边说。

“哦?是吗?真难得啊,筱崎也有休息的时候。”

原冈刚来这家店的时候,店主还只是个四十开外的人,现在已经完全是个老头儿了。然而身子骨还挺硬朗,丝毫看不出邋邋塌塌、老态龙钟的样子。

“那么,我和平时一样,来杯苏格兰威士忌。你呢?”

“我,我就和原冈先生要一样的吧。”

“可别呀,要杯鸡尾酒怎样?你别看今天店主休息,这个人的手艺也不错的哦,调出来的鸡尾酒很好喝的。”

原冈这样说完全是出于他个人的喜好。在酒吧里,请自己带来的女人喝威士忌,他总觉得安不下心来。他认为,女人嘛,就应该喝喝色彩绚丽的鸡尾酒才相得益彰。

“不过,我对鸡尾酒可是一窍不通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佑希老实巴交地说。

“那么,就给这位小姐调一杯用时令水果做的鸡尾酒吧。”

“好。我就用苹果来调一杯吧。”

不一会儿,一杯晶莹剔透的白色鸡尾酒呈现在佑希的眼前。店主筱崎是非常讲究容器的人,因此眼前的这杯鸡尾酒是用高级的透明雕花玻璃杯来装的。

“哇!真好看!真有点舍不得喝呢。”

佑希就像是一个无知的小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端在手里,认真地端详着,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

她轻呷了一口,笑眯眯地说:“凉凉的,好喝极了。”

可能是因为灯光的关系吧,此时的佑希看起来远比刚才在小酒馆时的那个模样漂亮十倍,鲜艳欲滴,活脱脱的是个大美人。说起来,像酒吧这样的地方,无论是灯光,还是吧台,在设计的时候必定是煞费苦心的,为的就是让男人们对坐在身边的女人燃起情欲。

“实在难以相信。”佑希说道。

“什么?”原冈不解。

“没想到能单独和原冈先生一起喝酒。刚才在路上跟着您,您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我都在想,这下可没戏了。”

“没戏?什么意思?”

“你看嘛,原冈先生和妻子总是恩恩爱爱的,眼睛里哪儿还容得进其他女人啊。大家都说,找您喝一杯,都怕打扰您呢。”

“开什么玩笑啊,”原冈一阵苦笑,接着说:“那种话本身就是荒诞无稽的,我最喜欢女人了,来者不拒。”

“那么我也算其中之一了?”佑希说着抬起头,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忽闪忽闪着,情意深深地看着原冈。

原冈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在挑逗嘛。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又点了一杯威士忌。这时,调酒师正在和刚来的三个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足球,那副样子看上去比筱崎在的时候更加生动活泼。他把威士忌放在了原冈的面前,随即又回到三个年轻人那边。原冈心想,这下就用不着担心别人会听见什么了,可以无拘无束地和佑希说话了。

原冈便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那当然是把你算在里面的。但是,你在公司里人见人爱,轮不上我这种糟老头的。我要是和你亲近,那些男人不给我点颜色看看才怪呢。”

“讨厌!原冈先生,您可别开这种玩笑了。”

佑希曲肢扭腰地说道。一瞬间,衬衫的领口豁了开来,露出她润泽光滑的肌肤。原冈觉得那浅淡色的肤色就像刚剥了皮的葡萄那样令人嘴馋,真想轻轻地拧它一下。

原冈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色心是值得高兴的事。

一个男人,当看到一个女人时,可能他完全不了解她,但他如果产生性冲动的话,这就足以证明这个男人无论在心理上身体上都是正常的、健康的。

原冈漂亮地完成了离婚和再婚的人生大事,但此后他总觉得身体在什么地方出了故障,有委靡不振的感觉。现在,他和佑希在一起,色心得到释放的空间,且愈燃愈烈,他心中不禁生起一阵阵的喜悦。

不过,原冈忽然间考虑到一个最重要、最实际的问题

——

这个女人会不会是碎嘴皮?怎么看都像是会说出去的样子。多半是会说的吧。

说起合同工,那些女人们从不和公司的女职员一起吃午饭的,即便是在同一个部门工作。通常她们会约上其他部门的合同工一起去职工食堂吃饭,围坐在那儿叽里呱啦地边吃边聊天。她们的人脉关系四通八达,其他楼层的部门稍有些风吹草动,她们马上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对此,原冈早有耳闻。他想,要是给那帮家伙说三道四的话,那还了得!我不就成了个不是东西的男人嘛。

原冈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但他没有忘记和佑希磨嘴皮子。他告诉佑希十月份在米兰办商品展销会上的一个小插曲——由于他过分自信,以为自己的意大利语呱呱叫,不料出了个大洋相,让人看了笑话。

“啊?不会吧!原冈先生出这样的洋相真是难以相信。不是开玩笑吧?”

佑希笑嘻嘻地说道。

佑希每次笑的时候,膝盖总是不时地撞着原冈的大腿。那个膝盖很结实,勾人淫欲。原冈心想,如果佑希是故意这么做的话,那么她是非常懂得如何挑逗男人的。这种女人守口如瓶,那是因为她们明白把自己的艳事宣扬出去是何等愚蠢和幼稚。最让人头疼的是那种不懂规矩的半吊子女人,她们和男人上床之后就得意得不得了,会整天挂在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原冈边欣赏着佑希的身体,边细细斟酌着。

结论久久得不出,酒过半旬,一切都变得暧昧起来,这种暧昧使得原冈对自己的任何行为都可以找到一个恰好的借口来自圆其说。

结完了账,两人起身出了门。

因为酒吧是在一栋商住两用的大楼里,所以要走到街上必须经过一段乏味的楼梯。通道里点着昏暗的荧光灯,原冈在一个塞满传单的信箱前停下脚步。他想,接个吻总不要紧吧,就一把拉住佑希吻了她。

女人的口中有一股酒气,其中还夹杂着水果的味道。这时,他感到佑希的舌头正使劲地往他嘴里钻过来,女人口中的所有气味更强烈地向她袭来。舌头不断地大胆深入,缠着原冈的舌头不放。佑希似乎在那儿叫喊道:

“我要你!就是想要你!”

接着,佑希的舌头在原冈的嘴里直打转,齿舌间都能感受到这种令人酥心痒骨的刺激。原冈不再犹豫了,他断定佑希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情场老手了。

就在这时,不知哪儿传来电子游艺房的中彩广播:“中大奖啦”,“中大奖啦”。两人

这才停下接吻,默默地继续向出口走去。

六本木的街,既有原冈常来的酒吧,也有以前常去的情人旅馆。原冈带着佑希往那家情人旅馆走去。

那家情人旅馆设在一栋普通的大楼里,看上去和商务旅馆差不多。六本木有不少有名的情人旅馆,但是费用相当高,所以原冈很少光顾。现在来的这个地方,比较隐秘,要不是坐电梯到五楼,是不知道这个楼里还会有家情人旅馆的呢。楼下既没有前台也没有店牌,因此,女方一般都不会有抵触感,对男人来说很方便带女人进出。这就是为什么单身时代的原冈经常来这里的原因。不过,自打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由于今天没有打电话预订房间,两人碰运气似的来到了那栋楼前。在电梯的楼层按钮边写着情人旅馆的店名,小小的不显眼,原冈回想起当年的种种事情来,不禁菀尔一笑。

在这个情人旅馆里,原冈不知道和多少女人共度良宵。他进公司的时候,正值日本泡沫经济初显前兆,日子天天过得像天堂。

有一次,原冈在迪斯科舞厅搭识了个名牌女子大学的女学生。因为她的母亲是比利时人,所以她长得高大丰满。原冈上前和她搭话,原以为会被一口拒绝的,没想到那个女生竟然毫无顾忌地跟他去了情人旅馆。当时,原冈因为高兴和醉酒,所以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了。他担心对方会突然改变主意,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这些事情想起来,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似的,令他感慨不已。

原冈还曾带过另一个女人来这里。她大专毕业,和原冈同时进公司的。和她大概来了有十次吧。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相貌可爱的女人,喜欢用奔放的姿势做爱,提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要求。对此,原冈惊讶不已。

更让原冈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女人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突然不再和他约会了。正在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女人竟然宣布了要和另外一个同时进公司的男人结婚的消息,还邀请原冈参加她的婚礼。原冈出席了婚礼,坐在了女方来宾席上。年轻的原冈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啊。”那个女人和丈夫现居住旧金山,夫妇被派遣在那儿工作。女人每年都会给原冈寄来带照片的贺年卡。她已有了两个孩子,生活过得蛮幸福的样子。

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都曾给原冈的青春时代带来过无比欢乐。但对今天的原冈来说,这些早已成了陈年旧事,青春已变得那么遥远了。他从未想到过,三十八岁的自己,今日竟然还会来到这里,踏入同一家情人旅馆。

这时,佑希正满怀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那副神情好像在埋怨原冈怎么会带她来这种地方。原冈觉得后悔莫及,自己应该带她去一流的城市酒店才是呀,毕竟自己已不是二十多岁的毛小子了。

想到这里,原冈对佑希说:

“带你来这种地方,真是很抱歉。我怕你变卦,才选了离酒吧最近的这家旅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吧。”

“完全没有那种意思。”佑希摇着头说,“您可别太介意了。”

他们在前台拿了钥匙之后走进房间。

那间屋子显得特别破旧,连墙纸都东一块西一块地褪了颜色。床边的小沙发看上去十分眼熟。

原冈并没有太多地沉湎于伤感之中,而是按部就班地把佑希拥在怀里,长久地吻她。佑希也同先前一样,用舌头配合着对方。原冈解开佑希的胸罩扣子之后,用双手轻抚起她的前胸来。

好一会儿,原冈才开口说:

“怎么样,先洗个澡吧?”

佑希点头同意。出于礼貌,原冈邀她一同入浴,但佑希没有答应。原冈只得先进了浴室。

没想到这里的陈设比外间的更惨。浴缸已经泛黄,到处布满了裂痕。真没料到在六本木的中心地带竟然还会有这么脏的旅馆。

洗完澡,原冈走出浴室对佑希说:

“浴缸又旧又脏,可别介意哦。”

这种说话的口气,倒像是家中的老人。佑希应了一声,随即推开了浴室的门。

原冈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把电视频道转到了棒球比赛。听着女人洗澡的声音,等她从浴室里出来,这种感觉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过了。原冈刻意装出一副被电视节目吸引住的样子,心里却感受着来自肉体深处的阵阵潮热,还有体内血液凝固般的异样感触。

啊,太美了,这一刻太令人陶醉了!——原冈暗自兴奋不已。

过了没多久,浴室的门开了。缓缓步出的佑希此时已将头发全部盘了起来,看上去更像个东南亚的女子了。

两人又抱在了一起,原冈肆无忌惮地做着各种爱的动作。

原冈觉得,实事求是地接受来自灵魂深处的欲望,然后又把这种欲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那简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原冈有种大获全胜的感觉。可这种胜利的感觉是冲着谁去的呢?

不知不觉中,典子的脸浮现在眼前。但此时的他,对于妻子没有任何负罪感,他已完完全全地坠入于其他女人那深不可测的温暖家园中。他感受到了快感。这快感是真真切切的,这快感就是胜利者成功时那种无比的喜悦。

原冈在和年轻女人的寻欢作乐中,内心得到了几个启示。其中之一就是证实了自己并不是世人所认为的那种只拥有纯洁热情和情感的男人。

原冈抛妻弃女和别的女人结婚,为此很多人对原冈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有人认为,原冈是个为了真正的爱情而敢于抛弃一切的人。也有人批判他是个自私男人。尽管人们的看法各有不同,但人们都认为原冈是一个有着不平常的热情和做事执著不悔的男人。

原冈却不这么认为,他甚至感到非常迷惑不解。世上真的会有因结过两三次婚而决不近其他女色的男人吗?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人们要用这样的有色眼镜来看自己呢。人们都认为原冈过那种一夫一妻的禁欲生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像他这种经历过传奇般恋爱的男人,是必须做出应有的牺牲的。

终于有一天,原冈意识到自己正是被这些世俗偏见束缚着,丝毫动弹不得。

不是吗,至今他和同事们开开心心地侃过荤段子,也和女人善意地搭讪搭讪,而现在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这完全不是出于对典子的爱,正确地说是为了面子。因为他是伤害了很多人的感情之后才和典子结婚的,所以无论什么事情,他都必须做到最好,必须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原冈为了不让别人有说三道四的丁点缝隙,他对自己严加要求,百般苛刻,可谓煞费苦心。

但是,自从和佑希有了第一次肉体关系之后,原冈从这种束缚中完全解脱了开来。

这以后,原冈又与佑希做过四次,每次他都感到非常满足。原冈认为她一定有过和年纪大的男人交往的经验。这是因为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她没有表露出来的骚情媚态和床上技巧,都在后来的几次做爱中逐渐显山露水了。

更让原冈大为满意的是,佑希是个口风很紧的女人,在公司里丝毫不会对原冈做出轻浮的举动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能有如此的心计和能耐,至少对原冈来说是非常少见的。

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佑希就毫无顾忌地说:“和我交往您尽管放心好了,因为我已有男朋友了。”

佑希还对原冈挑明了男朋友的情况。那个男人曾经是上班族,不久就辞职了。现在正在准备参加司法考试,和佑希约定一旦考试合格就结婚。虽然佑希没有照顾他的起居,但是那个男人对她是死心塌地的。原冈原先想追问她,既然已经有了那样的男人在身边,又为何同其他男人交往呢?结果还是放弃了追究的念头。因为他马上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有多庸俗。

原冈心想,现在的年轻女人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们在结婚前的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有一种希望和已婚男人接触的冲动,其心态就像是轻松地到海外旅行一般自然。在未知的土地上获得了许多经验以后,便又坐飞机回到原来的生活地方。

偶尔,有人会错失返回的时机,被遗留在那片土地上,眼睁睁地看年华老去。但大部分回来的女人都会若无其事地和年轻男人谈恋爱,结婚。虽说那种海外旅行般的经历随着年月流逝不久会被淡忘,然而这对她们来说无疑是留给自己的最快乐的青春记忆吧。再过三四年,佑希可能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律师太太了,或者甩了那个男人,再傍上其他的有钱男人吧。

不管怎样,原冈觉得,佑希对自己没抱有多余的期待,也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这对他而言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他明白,佑希要的只是冒险的刺激和老练的性爱。

当然,对佑希必须加以百倍的呵护。同时,为了不让她感到过分地被宠爱,原冈也必须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和加强对她的管教。

原冈心想,佑希真是个宝物,她那浅黑色的肢体柔软似水,她那精灵般的舌头是那么的乖巧可爱。他们之间无需装得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他们要的只是男女之间的性爱。原冈很久很久没有尝到这种赤裸裸的性爱所带来的淋漓尽致了。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快乐是无法言喻的。

原冈认为,不管家里有多么好的妻子,男人都必须经常地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来验证自己的本事。

原冈觉得自己的思路越理越清楚。就在这个当头,一天晚上,那个打匿名电话的男人第二次打来了电话。

“最近,您太太怎么样啊?”

也许是已经熟悉了这个男人声音的缘故,原冈已没有了最初的惊讶,但心中的反感却是有增无减。

“喂!你真是个失礼的家伙!我挂电话了!”

“随您的便吧。我可是诚心诚意地来告诉您一件事情的。”

听那个男人的声音,原冈估计他约四十多岁或五十多岁。电话里隐隐约约地传来音乐声,好像不是电视机里的音乐,而是在播放什么古典音乐。对古典音乐了解甚少的原冈只猜得出男人是在听怀旧的管弦乐。然而原冈很难理解,这个看似很有教养的男人为什么会打这种骚扰电话来呢?

男人接着说:

“告诉您,您太太今天肯定很晚才会回来的。她一定说她工作很忙,是吗?才不是呢。现在,她正在和情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饭哩。”

“你这么说算什么意思!那又怎样呢?”

原冈后悔没有早点把电话给挂了。他知道自己已中了对方的圈套,但不知不觉地又仍然继续着对话。

“我太太是有工作的人,和男人吃吃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这用不着你来操心。”

“但是,吃完饭,您太太又去了那个男人的公寓。告诉您那个男人的名字吧。他是评论家,叫浅沼裕介。此人很受年轻人的青睐,是个很有名望的人物。这个,您不知道吗?”

对方在说“您不知道吗?”这句话时,明显地带有嘲讽的语气。原冈终于无法忍耐了,重重地挂断了电话。从内心来讲,原冈是很想再听一听这个叫浅沼的男人的经历的。

“浅沼,浅沼,浅沼……”

原冈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感到一阵苦涩,很不是滋味。想要把它忘掉,但是心有不甘。

原冈心想,要不到因特网上的人名库去查查看。转念又想,这不是在怀疑典子吗?算了,区区一个骚扰电话就别太当真了吧。就算为了妻子也为了自己,以后再接到这个电话就马上挂掉。这才是最好的对策。

不过,说怪也怪,偏偏原冈每次接到匿名电话的那天,典子都是很晚才回家。她一般都是在十点半左右回到家的。即使有时候有应酬要陪同到深夜,她也会事先告诉原冈的。

原冈接完电话,回到自己的工作室里继续写企划书。

他所在的纤维二部,业绩正在慢性恶化。在泡沫经济时期,不知道女人们都中了什么邪了,热中于买国外的高级名牌服装。因此原冈的公司也和几家意大利、法国的名牌公司签了约,成为了他们的日本代销商。但是,好花不长开,市场形势瞬息多变,几年前一些名牌一下子就断了销路。当然,到现在为止,签约的大部分商品都是深受女人青睐的品牌,不过,的确有一些牌子已成了秋后扇子,人气大跌。于是,公司决定,对于不好销的牌子都尽可能地终止合约。然而,还是遗留了一些悬而难决的问题。

比如,最近服装界掀起了一场革命,那些本来一直无人问津,被人们说成是“阿姨装”的陈旧老牌的厂商,突然间把设计工作都托付给了新锐的年轻设计师们,结果像赢得了一场豪赌似的,终于咸鱼翻身,恢复了往日的热销。

同样,原冈那儿的公司也遇到了这样的尴尬情形。两年前曾经和一家意大利公司解除了合约,但后来该商品滞销变热销,原冈的公司只能后悔莫及。为了不再重演此事,于是公司上层发布命令,要彻底整理检查现有的所有合同,防止出现漏洞。

这时,原冈正在整理世界各大城市销售量的统计数据。忽然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便站起身来。

如果是平时,即使妻子回来他也从不到门口去迎候的。通常是典子换了衣服后来到他的房间,站在原冈的身后说:“你还在干活儿啊?”

原冈也会答道:“哦,哦,是啊。再干一会儿就完事了。”

“干了差不多就好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这种看似平平常常的夫妻对话,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转眼间竟过了三年的岁月。

而就在最近,这对夫妻的关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一方是有人匿名向丈夫密告妻子在外不轨,另一方则是在五天前刚刚和别的女人通过奸。处在这种情景下的原冈,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男人。他必须处处留点神。

原冈打开了通向客厅的门。看见典子正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喝着洋酒。桌上胡乱地搁着手提包和纸袋。原冈一看到这种懒懒散散的样子,心中马上升起不快,说道: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说完话,连原冈都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因为像这样口无遮拦的说话方式,结果只能让对方占上风。

“那你叫我怎么办?有工作呀。”

典子注视着原冈答道,好像是原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因为典子还带着醉意,所以两颊泛红,眼睛像刚哭过似的。

“现在,她正在和情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饭哩。”

突然间,刚才电话里的那句话又萦绕在原冈的耳边。

当然,原冈是不会相信那男人的鬼话的,但是晚归的妻子竟然显得如此妖娆可爱,楚楚动人,这可不是件好事。

这时,典子接着说:“今天请了那些大杂志的主编们一起吃饭。原先打算只是吃顿饭而已,哪想到根本行不通。还要搞余兴节目,吵着要去唱卡拉OK。你也是习惯了应酬的人,这点事总该知道的吧。”

“但是,不管工作再怎么忙,有你这样不顾家的吗?”

说完这话,原冈马上又后悔了,自己讲了多么无聊的话啊。

给我早些回来!给我做晚饭!……世上说这些粗话的蛮横男人多如牛毛,原冈可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不过男人还是男人嘛,像原冈这年纪的男人从学校起就接受了现代民主意识的教育,诸如“男女平等”啦、“和女性分担家务”啦,他们脑子里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一旦肚子唱起空城计,或者看到房间里狼藉满地时,他们便又怒从心起,火冒三丈,将那些所谓的大道理置脑后而不顾了。

原冈觉得生活过得很委屈。

刚结婚的时候,尽管没有特别约定过什么,但两人一直是平日里各自认真工作,每逢周末便安心度假,悠然自得。

三年前,原冈的公司为了撑面子,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应酬活动。而现在因为不景气,经费和场所都受到了限制,这些活动都免了,职员们一个星期里有两天还可以早些回家。偏偏在这种时候,典子又回来得很晚。也难怪,因为至今为止原冈平时总是不回家吃晚饭的,所以典子也从不为他准备晚餐。

因此,原冈碰上早回家的时候只能叫外卖的比萨,或者到附近的意大利面条店用餐。三

十八岁的男人总不见得去买盒饭吃吧。有时候原冈还会开着车,到关门比较晚的家常餐厅去吃饭。像这样的事情,原冈当然是不会一一告诉典子的。

这时,典子沉下脸来,说道:“为了工作晚回来一些,你就这么对我发脾气?”

原冈听了又光起火来。不过,他口头上却说:

“我说呀,你也太忙了点吧。”

原冈稍稍改变了口气,他觉得这样做能显示出自己是个体恤妻子的好丈夫,同时也能把要说的话都抖落出来。

“我知道,你是个热心工作并且很有才能的人。但是,这样长此以往,你是不是有点勉为其难了呢?”

“勉为其难?这话算什么意思啊?”

典子那乌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

“就是工作和家庭受到影响的意思。”

“我觉得我能做到。只不过你应该再忍耐一点才是。”

“什么?那么你是认为我还不够忍耐?”

原冈心想,是谁在打扫浴室?是谁在星期三、星期六把垃圾一一分类,再拿到垃圾回收站去的?……

这些事情,原冈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他很明白,如果说出来的话,自己就会失去堂堂大丈夫的形象,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糟老头。抛弃了前妻才换来的这个家庭就这么被随便糟蹋,这让原冈难以忍受。他朦胧地意识到,自从他和典子结婚以来,这个家庭点点滴滴的细节,似乎都有许多旁观者在注视着。

“我是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风雨雨才和你在一起的。我一直是很珍惜……”

说到这里,原冈突然看到典子在那里嗤嗤发笑,于是刚才正要往外吐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他惊讶地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

“哼,你总是这副德性。”

“你说些什么呀?”

“你嘴上光说好听的,可心里就是拿我和你的前妻在作比较,对不对?不管你什么时间回家,她总会给你端上热喷喷的泡饭和可口美味的咸菜。她还会烤蛋糕,做什锦寿司,比我强多了。但能怪我吗,是你自己抛弃了她的呀!现在的日子不好过了,你想她了吧。”

“你在胡说什么!”

“你呀,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你的脸比你老实,把要说的话都写出来了。别再瞒我了。你恨我对不对?回到家里没饭吃,想洗澡又没水,这臭婆娘在搞些什么呀?”

“这都是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随便你怎么说吧。”

典子说着使劲地站起身来。原冈看她都醉成这样,心想不知道今天晚上她喝了多少酒呢。由此看来,典子不像做过越轨的事情。因为如果是喝完酒再去男人那地方的话,是不会像现在这样醉醺醺的。现在的这副样子正说明典子的确是喝醉了酒。

原冈在和妻子吵架的时候,尽管措辞激烈,但心里会有一种疑团解开后的舒畅感。但典子却不一样,生起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不,这时她气鼓鼓地说道:

“你如果觉得后悔的话也行啊,用不着顾什么面子了。反正离两次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要多少有多少。”

说完,“嘭”地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这时,原冈看到洋酒瓶边妻子的那个大手提包,从包里露出了一本书,书名是《法国电影巨匠和那个年代》。作者的名字是“浅沼裕介”。

原冈拿起了这本书,翻开扉页,上面有作者用钢笔签的名字,而且写的是今天的日期。

这么看来典子今天确实是和这个浅沼裕介见了面,而且她还接受了他送的书。

不过,原冈心想,见了面又怎样了呢?还不至于为此动怒吧。想到这里,他稍稍地恢复了冷静。

典子的工作性质就是与人打交道,那些人大多都是媒体和企业宣传部的男人。原冈在心里劝慰自己,典子和那些男人只不过是工作方面的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他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翻开了书。这本书像是刚出版的,每页纸都散发着新书独有的小麦般的香味。书中登载了很多照片,而且汉字密密麻麻,净是些深奥难懂的文章。

原冈忽然想起来,刚才电话里的那个男人是特地告诉他作者的姓名的,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原冈的腿都发软了,几乎不能站立。今天他和典子争吵后,心情特别不好,一时无法平静。

原冈把书放回了手提包里,接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心有不甘,在因特网上的“现代人名字典”里查找起有关浅沼裕介的资料来。原冈暗暗祈祷浅沼裕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事与愿违,不一会儿浅沼的简历就显示在画面上了,连他的小照也“荣登”了大雅之堂。

因为听说此人是个评论家,所以原冈一度猜想他长着一副神经质般的容貌。但照片上的他下颌饱满,眉毛浓黑。看上去像是南方人,眉下有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虽然照片只显示到脖颈,但是完全可以想像是个肩膀很宽的男人。原冈心想,此人熊腰虎背,十足的男人味,弄不好已和典子有过一番云雨了。想到这里,他死盯着那男人的脸,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不一会儿,原冈又念头一转,怎么看这种长相也不是典子所喜欢的那种。虽说原冈不能准确地说出典子到底是喜欢哪种类型的男人,但是两人在看电视剧闲聊时,典子常常会对那些男演员们见一个说一个的,快人快语,口无遮拦。她对工作上所接触到的那些大明星们,也是评头论足,头头是道,毫不留情的。而且她的评语可谓入木三分,针针见血。

记得有一次典子对一个当红的男演员这样评论道:

“让这个愣小伙子演那种角色根本不合适。长着那么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要他去扮演内心复杂的角色,能行嘛?眼睛那么大,心里在想什么一眼就看穿了。所以啦,我才不喜欢这种人呢。”

原冈知道,至少那种长相粗犷的男人,是不会被典子所喜欢的。要说她和这种男人上床的话,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原冈把注意力再次转到了电脑屏幕上,开始查看那个男人的简历。不看则已,一看让原冈顿生妒火。——那个男人是个相当有教养、经历辉煌的人。

一九九五年出生于东京

东京大学文学部美学专业毕业,并修完博士课程

获美国耶鲁大学硕士学位

曾任诸星大学助教

一九八九年开始从事写作

以影评、剧评为主,最近也执笔一系列的社会评论

看到这里,原冈突然想起来,最近好像在哪本月刊上看到过这个名字。转念又想,名字不名字的这无关紧要,光凭这个男人的长相是根本不足以让典子动心的,倒是那人的简历实在令人担忧,弄不好典子早已被迷住了。原冈很清楚典子对男人价值的看法,与金钱、相貌相比,她更注重男人的智商。虽然表面上看她可能是个恬淡无欲的女人,但事实上典子是个很深沉很有思想的人,最容易被智能型的男人所俘虏。

难道典子真的背叛了自己吗?

原冈自问,心中感到一阵郁闷。

原冈心想,那个男人的相貌自然是不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但是在资历上却略胜一筹,这点让原冈感到气愤和无奈。虽然原冈觉得自己有点小孩子脾气,但是对方那个男人的优点是有目共睹的,这逾发加深了他对典子的怀疑。

如果典子真的背叛了我,我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

原冈认为,在婚外恋的问题上是男女有别的。男人的婚外恋往往能做得很漂亮,天衣无缝,这是因为男人追求的只是肉体的快乐,在双方的心理上都不会留下任何阴影。而女人的婚外恋就不同了,她们会把本来很单纯的肉体关系看成是下贱的行为,因此她们会千方百计地找理由来欺骗自己,试图去爱这个男人就是女人天真的想法。即使在一开始时女人并不爱这个男人,但仍会傻乎乎地让自己去爱上他,其结果导致身心大乱,落得个无法收场的尴尬局面。

所以,原冈一向认为已婚女人的出轨行为是不可容忍的。尤其问题可能出在自己的妻子典子身上,更是让他忍无可忍。

为了和典子结合,原冈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啊。妻子和女儿抛弃了,房子也白送掉了,还让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为此伤心不已。他还得罪了不少亲朋好友。只要典子想想这些情况,她就不应该再和别的男人有什么瓜葛。

原冈认为自己和典子不一样。他想,自己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东西,理所当然是应该得到一些自由的。有付出就应有回报。可爱的远山佑希就是上天赏赐给他的人生礼物。

想到这里,原冈忍不住想要听听佑希的声音了。此时能够缓解他的苦闷和焦虑的人,非那个小女人莫属了。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佑希,只是为了要暂时缓解一下对典子不轨行为的怀疑。倘若自己也做了越轨的事情,那么在原冈的心里两人就算扯平了。原冈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被人谅解的,反正先和佑希调一下情也无妨。这种想法似乎有些自虐,然而也让原冈的心情好转起来。

原冈随即拿起了自己房间里的电话,开始拨佑希的手机号码。虽说这间房和卧室之间还隔着盥洗室,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原冈还是打开了音响,放起了音乐。

原冈电话中的手机铃声刚响,佑希就接听了。

“啊,是你呀,真没想到。原冈先生,有急事吗?”

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佑希的声音听起来睡意蒙胧。

“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不知怎么的,我很想听听你的声音,就打电话了。别生气哦,你男朋友在你身边吗?如果在的话,我就挂电话了。”

“不在,刚回去。他还要复习功课呢,绝不会住在这儿的。每次都这样。”

佑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声音平缓且快乐。但是,马上口气就变得娇滴滴起来:

“真高兴。原冈先生,您可是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哦。”

“不会吧?”

“是的,肯定是的。您一直说如果取消约会的话,会打电话给我的。可是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取消过约会,自然就没有打过电话给我了。”

“我是怕你男朋友在你身边监视你,所以就不常打电话给你。”

“您放心吧。他认为打我手机的都是女朋友。”

“还有呢,一想到你男朋友,我就妒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给你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和年轻女人打情骂俏,对原冈来说是件心花怒放的事。隔着电话说一些虚情假意的话,是丝毫不会觉得羞耻的。反而,由于出口成章,语句悦耳,对方往往会把那些话都当成是真的。

“呵呵,如果您说的都是真心话,那我就太高兴了。原冈先生竟然会嫉妒我的男朋友,真叫我不敢相信呢。”

“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呢?反正,一眼看上去原冈先生一副酷酷的样子,在公司里从不正眼看我。”

佑希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中袅袅传来,娇柔而性感,不知不觉中两人仿佛进入了甜蜜蜜的情人世界。

“那好呀,明天去公司我就把你拉到女盥洗室里,拼命地吻你,再脱掉你的裙子让我好好看看,怎么样?”

“讨厌!原冈先生真会开玩笑呀!”

“在公司里,我想看你都不敢呢。可怜可怜我这小老头吧。”

“真的吗?您在公司里心里真会想着我吗?”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像佑希这样可爱的姑娘站在眼前,只要是男人,谁都会怦然心动的。”

“哄我的吧?不过,我也高兴。”

“你真是个多疑的女人。我可要打你的小屁股了!”

电话的那头传来了咯咯的笑声。仅仅在刚才,原冈还怀疑妻子红杏出墙,为此两人呕气争吵,可现在他自己却在和女人调情,且毫无愧疚之心。

他接着说:“我一直没有带你去玩过,我们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真的?我,我可把这话当真喽。”

佑希显得兴奋不已,这使得原冈感到非常满足,心中不禁涌动起一股暖流,更加想千方百计地为这个天真烂漫的女人好好地服务。

“我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上哪个温泉观光地去欣赏红叶,享受美味佳肴吧。”

“去温泉观光地?很有婚外恋的滋味哎。”

佑希很喜欢用这种方式讲话,对此原冈也并不感到讨厌,心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刚想到这里,佑希的话锋又一转,说:

“不过,您也不必勉为其难。我觉得即使您不带我去旅行,只要和您在一起我就非常高兴了。”

原冈说了一句“明白了”就挂断了电话。

原冈突然升腾起一种感觉,他怜爱佑希,这种怜爱感来得非常强烈,甚至让他感到束手无策。

这时的原冈,真想冲入隔壁房间,堂堂正正地告诉正在睡觉的妻子,即使你和别的男人上了床,我也毫不在乎了,因为在我的身边有一个对我甜言蜜语、百依百顺的小美人呢。

但不一会儿,原冈又沮丧起来,因为他知道对典子的事,他是怎么也做不到“毫不在乎”的。如果此时他能对妻子说“我绝对不原谅你”的话,不知道心里该有多么舒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