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变-错位

天空变得一片铁锈色,阴沉闷热。早晨的天气预报说是要下雨的,可直到现在却不见一滴雨水掉下来。

原冈俊明正坐在那儿,举目眺望窗外一棵高大的杉树。他已渐渐懒得搭理同桌人那些话碴儿了。那棵杉树长得真是壮硕无比,在东京其他的庭院里他不曾看到过这样的大树。他猜想,圣诞节将至,这棵树精心装扮之后一定会摇身变成美丽的圣诞树。虽说泡沫经济崩溃后

日本元气大伤,但年轻人在圣诞夜还是要热热闹闹地享受一顿美餐的。这棵自然的圣诞树一定更会成为他们赏心悦目的风景亮点。

时下流行在一般的饭店里举行婚礼。媒人作简单的介绍后,接着就是主宾一个接一个地致简短的贺辞。紧接下来,大家就可以尽情地享受美酒佳肴了。这种形式真可谓“多快好省”。

和原冈同桌的净是公司里的同事。到了该上甜品的时候,相互之间的话题也谈得差不多了。原冈感到有些无聊,心想,还是以前的那种婚礼好,来宾们滔滔不绝地发言,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这时,原冈把眼神转向新郎新娘,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起两人来——这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夫妻啊!

新娘是国际航班的航空小姐,留着短发,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大美人,即使说她是现役的模特儿也一点儿不过分。

新娘的身材颀长,穿着一件素洁的名牌婚纱,非常合身。俗话说郎才女貌,在常人眼里,知名商社的职员和空中小姐结婚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这对夫妻却不同,因为新郎江口也是个顶级的美男子呢。他父亲曾当过一家商社的副社长,他本人则是个典型的海归派,做事干练,人脉广泛。这次婚礼的司仪就是他大学时代的好友,现在富士电视台当节目播音员。

席间,不少来宾离席围着新郎新娘嚷嚷着要碰杯敬酒。有趣的是谁都没向新郎新娘说些诸如“你们很相配呀”之类的恭维话,因为在众人的眼里,他俩都是大城市的富家子弟,门当户对,所有可令他人羡慕的要素都让这两人给一揽而尽了。

新娘很会迎合他人的心情,来宾中只要人招呼她,她便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说话。虽然嘴巴显得稍大了些,但因为有着一口漂亮整齐的牙齿,所以丝毫不会让人留下遗憾。想必在她小时候,父母一定是带她去医院矫正过牙齿的,这才会有这么一口无可挑剔的美齿。而且,她的人生也就像是这齐齐整整的牙齿一样,是在父母的精心策划之下一步步地被安排好了的。终于在今天,这辛勤的努力开出了硕果,新娘和无论是性格还是经历都光彩夺目的新郎江口结为百年之好。

一直注视着新郎新娘的原冈,这时不知怎么从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心里想,这两个少爷小姐从小在蜜糖里泡大,不知人间辛酸苦辣,而结婚正是他们饱受苦恼和挫折的起点。新娘今天笑容可掬,但恐怕这笑容也只能维持到今天了吧。

正当来宾酒足饭饱,会场唧唧喳喳乱作一团时,主持人又拿起了话筒,说道:“各位酒兴正浓,在此冒昧打搅。现在请几位亲朋好友上台祝词。”

主持人大概醉意不浅,说话已口齿不清了。

江口的上司先发言,紧接着是新娘的一个前辈发言。这位空中小姐开始讲话的时候,台下马上鸦雀无声。此女人约莫三十五岁的样子,明眸皓齿,说话风趣,而且言简意赅,一会儿就讲完了。

主持人接着说:“那么,接下来,请纤维二部的原冈科长发言,新郎进公司以来,他一直给予了新郎很大的关照。”

由于突然被叫到名字,原冈心中感到一阵不快,因为事先江口并没有拜托他发言。

他站起身来,说道:“江口君,真美小姐,恭喜两位喜结良缘……”

原冈边说边环顾四周,除了有几个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正襟危坐外,会场基本处在一种轻松、随意的气氛中。他心想,在这种场合要是再搬弄一套陈词滥调的客套话,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于是,原冈接着说:“刚才主持人说我一直给予江口很大的照顾,实际上没这回事。平时我倒是教过他不少坏事呢。”

台下发出哄然大笑。此时,原冈的脑子里浮现出江口的风流往事。作为男人,江口时常出入歌舞伎町的风月场所。以前,身为富家子弟的江口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男人乐园,但后来一头陷了进去又难以自拔。那时,原冈给了他很多忠告,也曾想尽方法阻拦他去,可最终都无济于事。当然,原冈明白在今天的这种场合上是万万不能讲出这种事来的。

原冈接着说,“听说,新娘婚后打算继续工作,江口君一定会是个全力帮助妻子的好丈夫。在这里我能拍胸保证。……”

为什么呢?原冈插了一段公司同事们一起开车去旅游的往事。江口的少年时代是在美国度过的,每年夏天都会去野营。因此,江口的动手能力很强,会做饭、支帐篷,对大家也是有求必应,是个助人为乐的男人。

原冈接着回到原先的话题,说:“江口君,只要你没有忘记那些本事,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的。祝你俩夫妇和睦相处,家庭幸福美满。”

台下一阵掌声过后,主持人对回到坐位上的原冈说:“原冈先生,谢谢。”接下来主持人又说:“诸位,说起来,原冈先生在三年前可是轰轰烈烈地经历了一场戏剧般的大恋爱,抛弃了一切,这才和现在美丽的太太结成了秦晋之好。”

主持人的这番话,引来了台下异常热烈的掌声。

原冈冲着主持人尴尬地说:“这种喜庆的场合就别翻我这种人的老账了。”

原冈的说话声音不算轻,但是远不及掌声响亮,竟然被淹没其中了。有些人一边鼓着掌一边还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这种场面让原冈既感到无可奈何又有些生气。是的,三年前,

他抛弃了发妻,和充当第三者的典子结了婚。这件事在公司里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但再怎么说这也不是一件什么可以理直气壮地到处夸耀的事呀。

今年三十八岁的原冈,在公司里正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他早就放弃了提职升官的念头,不过也不想终日郁郁寡欢,庸碌无为。他的这种想法与日俱增。

原冈工作的这家商社,虽说是一家有名的企业,但是业绩一直不理想。在他的周围,被长期外调的人、提早退休的人不计其数。人嘛,总是有明哲保身的本能的。想到这里,原冈不禁担心地向主宾席那边望去,不知道对刚才主持人讲的那番话,坐在那儿的公司的头儿会有什么反应?原冈心里嘀咕着,现在所谓年轻人的婚礼,有时简直是偷工减料、粗制滥造。虽然租借了西餐厅当会场觉得很体面,但是内容真是不敢恭维。

宴会终于结束了。来宾们缓慢地站起身,开始退场。大家饱餐了一顿美味佳肴,连上等的红酒都一饱口福,看样子都很满意。连原冈也在这大白天一个人喝了半瓶红酒呢。

原冈来到签到台,取回刚才寄放在那里的外套,还拿到了一个小纸袋。小纸袋里装着一张卡片和一份答谢礼物,想必这份礼物是和刚才的红酒一样,都是由新娘精心挑选的。原冈心想,将来江口很有可能会被派到海外工作,新娘是这么细心周到的女性,一定会成为他的贤内助的。

这时,有个声音传来:“啊……不好意思。”

原冈寻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提着相同纸袋的女人站在他眼前。今天婚礼上新娘的朋友个个都是美人,眼前的这个女人也不例外。她穿着一身鲜亮的粉红色套装,宽大的领圈使她的脖子显得更加白皙颀长。

“本不该冒昧叫住您的,不过真是太巧了……”

那女人说着害羞似的咬住嘴唇。这情形着实让原冈有些摸不着头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新娘的朋友呢,还是本公司的同事呢?原冈心里没有底。如果是从人才中介派遣公司来的临时工,不认识倒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公司里聘用的那些临时工,当同事们好不容易渐渐地熟悉了她们的面孔时,她们也差不多要离开公司或调往其他的部门了。所以对这种临时工,根本就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女人看原冈一脸茫然,便接着说,“我叫谷口美佳子。”

原冈从没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是谷口洋子的大女儿,您想得起来吗?”女人补充道。

谷口洋子,谷口洋子,原冈一个劲地想着,确实听到过这个名字,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是木村多惠子的外甥女。”

一听到这句话时,原冈吃惊不小,不,应当说是羞愧万分。

木村多惠子,就是和原冈离了婚的前妻。和原冈同龄的多惠子,家里有四个姐妹,这在现在的日本家庭是很少见的。听说上面有个较年长的大姐,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谷口洋子”,大概就是指前妻的大姐吧。

原冈离婚之后才明白,夫妻离婚会牵涉到一大片双方的亲戚。尤其离婚的原因是由于自己有了外遇,这更使得他在亲戚面前无地自容,尴尬万分。想必前妻的亲朋好友也一样,对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感到吃惊,就是心存嫉恨。在这种喜庆的场合与前妻的亲戚相遇,原冈备感心虚和羞愧,更何况主持人刚才还在婚礼上调侃过他几句呢。

“哦,哦,是吗,你,你好……”原冈语无伦次。

相比之下,叫“谷口美佳子”的这个女人倒是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她的大学同学,我们是好朋友。”

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所指的“她”,当然就是新娘了。

谷口美佳子接着说:“听说她丈夫是在欧亚物产公司工作的,当时就猜想您应该也会出席婚礼的吧。没想到果真在这儿遇到您了,世界可真小啊。”

“没想到”这个词让敏感的原冈一时感到话有玄机。是不是对方在嘲讽自己呢?

美佳子打开随身的黑色小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说道:“百忙之中打搅您了,我在这个地方工作。”

原冈接过名片这才松了口气。原冈起初以为,这么美貌的女子理所当然会在航空公司或外资企业就职的,但是接过名片一看,没想到她竟然是在甲府的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电视台工作。

“哦,是吗?你是播音员。金饭碗,真了不起啊。”

原冈一边说着,一边也递上自己的名片。他暗自思忖,还好碰到的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亲戚,这下他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从容应对了。

美佳子听到此话,连忙答道:“哪里的话,您过奖了。我只是个朝不保夕的签约小职员,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天天在电视里露面,不是很风光吗?”原冈继续说着恭维的话。

“哪里的话,我做的只是一档地方上的电视节目而已。”

美佳子到底是个职业播音员,讲话简洁明了,而且细微之处的发音都咬字清晰,悦耳动听。

“如果您什么时候路过附近的话,就请过来坐一下吧。不过,甲府只是个小地方,您可别嫌弃啊。”

美佳子说着婉然一笑。和今天的新娘一样,像她们这种年龄的女人,牙齿都很整齐洁白。父母重视起子女牙齿的美观,并愿意为此花大价钱矫正,大概就是从她们这个年代才开始的吧。

不知不觉中,原冈凝视起美佳子来,似乎想要从她的身上寻找出与前妻的相像之处。同样被称做大美人的多惠子,有着和眼前的这个女人完全不同的相貌。虽然两人都是大眼美女,但是多惠子是细长的眼型,而美佳子则有一对乌溜溜的大黑眼珠子,完全是两种类型的美女。

原冈定下心来,问道:“她,现在好吗?”

这里的“她”,当然是指前妻了。

“哦,应该挺好的吧。听说,前些日子还到我母亲那里去玩呢。但是我和母亲是分开住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此时的美佳子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用敬语呢,还是用一般的口气来和原冈谈话。毕竟,这种与自己阿姨的前夫相遇的场面,书本上是没有前例可鉴的。美佳子不禁有些不知所措,难以应对了。

“那你下次见到她时,就代我问她好吧。”

“好的,我知道了,一定转达。”

“请多保重。”

原冈和美佳子一言搭一语,但貌合神离,因为他们各自心里都十分清楚,说“下次再见”、“下次一起吃饭吧”之类的话,是绝对牵强附会的。就凭他们现在这种关系,还是不见面或者少见面为妙。那样的话,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但话说回来,原冈觉得今天美佳子鼓足勇气招呼自己,他是很感激的,所以对美佳子光说一句“请多保重”便溜之大吉的话,是非常不应当的。想到这里,他又侧过身,接着说:

“今天很高兴在这儿遇到你。”

“我也是。”美佳子答道。

这时,两人四目相接。美佳子是新娘的同学,因此也应当是二十四岁。正因为年轻,眼白清澈透亮,睫毛浓密挺直。就这样互视了几秒后,原冈赶紧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那么,我就告辞了。”说着,美佳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从原冈的视线中翩翩而去。

原冈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没想到这种不能尽兴畅谈、草草结束的相遇,会让自己陷于一种莫名的寂寥之中。或许这是对前妻怀有的感伤在作祟吧。

突然间,听见有人招呼他:“原冈先生。”原来是酒席上同桌的同事阿东,他的后辈。

“您可真行啊,这么快就和这样的大美人搞上了,不愧是情场老手。看着你们交换名片,我们在一边都垂涎三尺了。”

“胡扯什么呀,什么情场老手!”原冈正想告诉他美佳子就是他前妻的外甥女,但念头一转又把话止住了。因为原冈对刚才主持人在酒席上讲的那番揶揄之言还耿耿于怀呢。

“遇到了朋友的朋友,人家主动向我打招呼,总要和她说上几句吧。”原冈掩饰地说道。

“哦,是嘛。不过,今天的婚礼可真是美女如云啊,现在很少有机会饱这种眼福了。”

阿东说着,垂涎欲滴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在院子里,聚集着拍照留念的来宾们,此一群彼一堆的,好不热闹。

阿东忍不住地又说道:“新娘到底是做空中小姐的,你看,她的朋友大多都是水灵灵的美人儿。”

这时,新娘正站在由白玫瑰和粉红玫瑰扎成的拱门下,被一群好友簇拥着,一一接受来宾们的祝福。原冈看着新娘那天真无邪、幸福无比的神情,突然从心底里冒出一个阴邪的念头,他恶狠狠地说——

“哼,今天大美人,明天丑老太。等着吧,总有这一天的!”

醉醺醺的阿东闻声吃了一惊,哇啦哇啦地叫起来:

“哇,真没想到爱情浪漫主义的老前辈,竟会说出这等恶毒的话来!让我好伤心哦。”

原冈住在离汤岛车站步行约十分钟的一栋公寓里,车站下来就得爬一条陡坡,坡道的背面是鳞次栉比的情人旅馆。这样的陡坡对原冈来说,早晨锻炼锻炼腿力还算是件好事,可到了晚上下班回家时,都累了一天了,爬这陡坡就让他感到疲惫不堪,体力不支了。

刚搬来的时候,原冈常坐出租车回家,但从今年春天开始,公司里决定不再报销出租车费了,这一来原冈就不得不每天在这陡坡爬上爬下了。不知怎么的,原冈觉得这陡坡现在越爬越长,越爬越陡,越爬越累,越爬越气。

原冈一直想搬家,但是妻子典子偏偏就是喜欢这个鬼地方。她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现在的住处离市区近,而且租金也便宜,是个抢手的好地方”。她说得也对,这种有宽敞的客厅,又有两间卧房,外带餐厅、厨房和浴室的公寓房子,要是在别的住宅区哪儿会有这么便宜呢。而且原冈住的这栋楼,大门是带自动锁门装置的,造型设计得十分精致美观,仅凭这一点,这栋公寓在附近称得上高级住宅的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栋公寓即使再高级再伟大,还是避不开要爬那个讨厌的陡坡的呀——原冈每次来到陡坡前总这么想到。去年还觉得爬爬坡没什么,轻而易举,而今年就不同了,每跨出一步都似乎得拼出吃奶的力气。走到拐角处的小建筑公司门前,歇口气,再抬头望望前方的那个拐角,吸足气往上爬去。原冈心里大骂典子:便宜,便宜,就知道便宜,你每天爬爬看!

其实,原冈的愤怒还不仅限于陡坡,现在住的公寓也是他憎恶的对象,因为这公寓不是自己买来的,而是租借来的。原冈以前曾拥有一栋自己的房子,独门独户,位于横滨港南区,而现在这房子已落入他人之手,令他痛惜不已。

十二年前,原冈和多惠子结婚的时候,正值日本刚进入泡沫经济时代,举国上下地价暴涨。双方的父母商议说,原冈夫妇今后总是要生孩子的,租房子过日子太可怜了,意思是要

让他俩住进自己的房子里。

双方的家境也都不错。那时,原冈的父亲是一个大财团的理事,相当威风。而岳父也经营着一家私人医院,收入甚丰。多惠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被父母视作掌上明珠,宠爱有加,所以只要是为了多惠子,她的父母是会毫不吝惜地付出一切。就是在如此疼爱孩子、并且有点小钱的父母的鼎力支持下,这栋房子不久便建成了。为了这房子,双方父母卖掉了手头上持有的土地和股票。没想到土地和股票大幅增值,卖了个好价钱,这才造了一栋像摸像样的房子。虽然房子面积不算大,但有个小巧玲珑的内院和日光温室,颇受这一带邻里们的好评,为此一家住宅杂志的记者还慕名前来采访,拍了一组照片刊登在杂志上呢。可惜,三年前,作为离婚的条件,原冈把房子让给了前妻!

从十二年前到三年前的这段日子里,双方的家庭也渐渐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一直呵护、疼爱他们夫妇俩的父母们,不是年迈力衰,就是撒手人寰。多惠子的父亲是得癌症去世的,身后没留下像样的遗产。由于当时股票大跌,他父亲损失惨重,到了差一点连医院都要赔进去的窘境。

原冈的父亲到了退休的年龄,由于没能得到盼望中的下一个职位,便引身而退,回家养老了。表面上看来,似乎日子过得悠然自得,但是实际上他已变成了一个牢骚满腹,脾气暴躁的邋遢老头了。对此,原冈的母亲也感到有苦难言。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原冈的父亲突然间变得十分吝啬刻薄起来,整天叨唠着横滨的那栋房子,常常用污言秽语来责骂儿子。他骂原冈,无论如何都不该对离了婚的妻子那么好,都这种时代了,世上离了婚连赡养费都分文不付的大有人在,你却偏偏把房子白白地拱手送人,这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头发昏了?!他还说,既然是夫妻共有的房产,理应先卖了换成现金,然后两人江山各半才对。

对于父亲这种絮絮叨叨的责难,原冈充耳不闻,装得若无其事。对原冈而言,有没有房子根本就无所谓。就算一时没了钱,还可以去挣;丢了工作,还可以去找。但是像典子这样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放在面前,倘若当时不狠下决心果断地迈出离婚这一步的话,就不可能把她占为己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也就无从谈起。原冈知道,如果白白地错过心爱的女人,自己肯定会抱憾终生的。

当时的那种如痴如狂至今仍余韵未散,时不时地在原冈的心中热烈地翻腾着。但每每想到三年前自己的这些所作所为时,原冈又似乎觉得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一样,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你呀你呀,为了典子,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呀!”

原冈对从前的自己,既有一种了不起的感觉,又觉得的确做的有些出格了。

秋天的落日,给原冈投下了一条长长的影子,他弓着腰费力地向上坡爬着。他感到对从前的回忆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一种可怜的自嘲。

总算摸到了家门。看了看手表,今天竟走了十二分钟,平时可不用走那么多时间的。可能是白天喝了酒,醉意未消的缘故吧。

原冈走出电梯,打开房门,不料屋里却关着灯。

“喂……”原冈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典子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吧。原冈皱起眉头来。他出门去参加婚礼的时候,典子正在熨衣服,清清楚楚地对他说过今天不出门的,还说:“家里的活儿干都干不完,又要打扫,又要洗衣服……”怎么现在会不在家呢。原冈感到很纳闷。

最近,即使夫妇闲聊,典子也会经常不阴不阳地冒出几句话来非难丈夫一番。这方面她可是越来越有手段了,时不时地在话的末尾用暧昧的语气来泄愤。

原冈打开了房里的电灯。原冈不是那种小人,决不会因晚上回家见不到老婆而动怒。而今天不同,因为今天典子明明白白告诉他不出门的,这让原冈无法原谅她。事先打个招呼也好的嘛。

原冈气呼呼地脱下外衣,扔到一边。他忽然看到餐厅的桌上放着一张便条,上面写道:“公司告诉我,哈利突然闹起来,牢骚发个不停。我必须马上赶到饭店去看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请见谅。”

典子在一家业内小有名气的公关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主要从事电影、书籍、以及演唱会的公关宣传工作。因为典子会说英语,所以接待过不少来日本访问的演员和音乐家。每当有重要人物来日本访问时,她的工作便是联系各家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安排他们前来采访。

一般情况下,都是在那些外国演员、音乐家下榻的宾馆包下一间房间做会场,在那儿接受为时三十分钟的媒体采访。典子的工作就是现场陪同和调度。

但众所周知,那些外国的大腕电影明星和音乐家,几乎都是我行我素、喜怒无常的家伙。当然,不排除其中也有通情达理的老好人,但只是凤毛麟角。那些来自欧美的大明星们每当看到排得满满的采访日程表时,都会叽里呱啦地乱叫一通,以示强烈不满。遇到这样的情况,典子就得想尽办法哄他们开心,说服他们到会场接受采访。

说来也难怪那些大鼻子们,他们刚从外国赶来,已疲惫不堪,这时候最容易动火气了。偏偏这时候记者们来找麻烦,尽提些缺心眼儿的话题,更有甚者还重复十分钟前别的记者刚刚问过的问题,搅得大明星大为光火。

“哎呀,当时那个男明星简直是哈欠连天呢,眼睛不耐烦地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有个记者提了个问题,他便对翻译说,这问题刚才不是有人问过了嘛!提问题的那个人应该还在宾

馆大厅里,你让他追上去问一下好了。你看看,这真叫我们尴尬万分,不知如何是好。”典子回忆当时的情景这么说到。

这次,典子的工作是接待一个来日本作新片宣传的好莱坞影星。此人之前只是个排名第二的本色演员,但因为去年出演的那部影片大受欢迎,所以人气一路攀升,还得到了奥斯卡金像奖的提名。功成名就的这个美男子是一个在好莱坞见怪不怪的同性恋者。这次他带了一个男发型师一起来日本,传闻这男人是他的“新同志”。但两人经常因为争风吃醋而吵架,然后就躲在房里不出门,生闷气。昨天典子还在为此事发牢骚,说真是受不了了。今天是星期日,原冈没听典子说过有什么日程安排的。

典子一忙起来话就多了。尤其是回家晚的时候,或是星期天不得不去加班的时候,典子就会连珠炮似的向原冈诉说工作上遇到的琐事、麻烦事。典子认为,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想必原冈也不会因为自己一个劲地忙工作而不高兴的吧,一定会得到原冈充分的理解。不过,听了典子的唠叨,原冈也对那个叫做哈利的男人的脾气有些了解了。

但是这种话听多了就会感到腻味。如果是那些喜欢猎奇的追星族女孩倒也罢了,原冈可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上班族,即使听到一些好莱坞同性恋明星的艳闻,怎么也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好奇、兴奋的。

原冈拿起桌上的便条捏作一团,正想扔掉。不料那纸张比看上去的要硬得多,折起一个个尖角来,刺得原冈手心发痛。原冈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原冈脱了礼服的上装,喝起罐装啤酒来。当酒精再次充盈全身时,他耳边又回荡起白天婚礼上主持人讲的那番话

——

“原冈先生在三年前可是轰轰烈烈地经历了一场戏剧般的大恋爱,抛弃了一切,这才和现在美丽的太太结成了秦晋之好。”

这时,原冈才恍然大悟,掂量到了那番话沉甸甸的分量。

这种事情是最难对付的。原冈甚至想,由于主持人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当时自己对此又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旁人会不会觉得是自己有难言之隐呢?

为什么毫不相干的人会对他人的男女关系如此兴趣盎然,念念不忘呢?这种事情即使随着年月的流逝被当事人渐渐忘却,但在他人的眼里却永远像升空绽放的焰火那样,绚丽多彩,过目不忘。

说起来,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原冈所在的公司决定投资拍电影。不过,那时公司已经是赤字累累了,当然拿不出什么钱来投资。确切地说,只是以资助方的名义和影片制作委员会联名拍了部电影而已。

电影试映会的票子在公司里大量发放,应前辈之邀,原冈也去了会场观摩。那晚,正巧在市中心的一家大酒店里举行封镜庆贺酒宴,原冈就顺便去凑了个热闹。酒席上,现做现吃的美食制作台林林总总地排了一溜,场面奢华。据说,电影原作出版后十分畅销,这次的酒资就是由那家出版社全额赞助的。原冈记得当时自己还感叹道,在这样的惨淡世道,竟然还有效益这么好的地方啊。

就是在那里,有人将典子介绍了给他。如果不是听人说典子是这部电影的媒体宣传负责人的话,原冈还以为她是位女演员呢。

的确,典子就是那么年轻漂亮,长发轻柔地披在肩上,染成淡淡的栗色,给人一种很有女人味的印象。虽然穿着一件裁剪精致的西式职业装,但丝毫没有那种僵硬的感觉,这大概是得益于她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和那头秀发吧。或许是典子眼睛大的缘故,当她的眼神瞅着这边的时候,总是显出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盼的样子,把原冈看得心里扑通扑通地直乱跳。

因为典子是这么个大美人儿,和她初识的男人们个个都死皮赖脸地邀请她到酒吧喝一杯。

典子总是婉转地回答说:“等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处理,马上去可不行。晚些时候我再打扰吧。”

这话听上去似乎是十足的外交辞令,但是一个小时以后,典子果然出现在饭店的酒吧,这着实让原冈高兴不已。就算事到如今,再回忆起当时的那种高兴心情,的的确确就是一种纯真的心无邪念的喜悦,毫无那些所谓的“想泡妞啦”、“想找情人啦”之类的龌龊想法。

事后典子也说,她靠在酒吧沙发上的时候,在那种酒气弥漫、空气混浊的气氛中,原冈见到自己时那种由衷的笑容显得尤为醒目,她怎么也忘不了。

典子是个又能喝又能侃的女性。原冈说,学生时代他是个电影迷,而现在几乎不上电影院了,偶尔因工作关系看看而已。

听到此话,典子的脸立刻转向原冈,用认认真真的神情说道:“我倒有一部电影可以推荐给你,绝对值得一看。这是我现在负责的一部丹麦影片。虽然那部电影只在一家电影院上映,而且题材朴实无华,但是拍得却是相当精彩。就在贵公司附近的电影发行公司进行试映,请务必抽空去看一看。”

后来原冈果真一个人去了试映会。电影一结束,现场亮灯的时候,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悠然地飘了过来——竟然是典子!

“怎么样?是部相当好的电影吧?”典子问道。

这是一部以田园风光为背景,描写父子情深的影片,原冈虽然觉得内容贫乏无味,但嘴

上却恭维地说很好看。

走出试映室,已是傍晚时分了。夕阳西下,那余晖投影在大楼的墙面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景象,煞是好看,不禁让原冈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的片尾,画面一模一样。

从那天起,原冈和典子双双坠入爱河。

男人们大凡都忌讳“拈花惹草”这个词。家中有妻有儿的男人,即使一时色迷心窍,做出一些不安分的事情,他们也会把握分寸,见好就收,绝对不会让家里人看出破绽来。然而对于原冈而言,他却做不到这一点。虽然典子几次提出在表面上应该加以掩饰,以免过于暴露,但是每次原冈都对典子的想法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甚至大有加速之意。结果,事态愈演愈烈,导致无法收场。

妻子多惠子知道后气得不行,她的父母、姐妹都纷纷前来责备原冈的不是。原冈一气之下只带了些替换的衣服就直奔典子的住处,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记得当时正逢婚外恋小说和电影大行其道之时,周围的人看了以后大多感叹道:

“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唉。”

不过,小说和电影中的主人公都是以死告终的,然而原冈他们则是结了婚,过起了悠然自得的小日子来。就这样过了三年。

但三年后的今天,原冈回到家里空无一人,独自喝起闷酒。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在星期天打来的电话,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多半是推销电话吧。如果是典子的话,应该先会打自己的手机的。原冈任凭电话铃一个劲地响个不停,懒得去接。对方也很有耐心,一直不挂机。无奈之下,原冈只得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喂,喂,请问夫人在家吗?”

原冈答道:“她外出了。”

“啊,那就对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压低嗓门,阴阳怪气地笑着说道。

原冈大发雷霆,问道:“喂!你是谁?打这个电话什么意思!”

原冈想起了一部侦探电视剧,有个场景和现在的一模一样——深更半夜,有个陌生人给丈夫打电话,案情就以这个电话拉开序幕。电视剧为时两个小时,结果妻子和情夫双双遇害,凶手就是那个给丈夫打来电话的男人。

想到这里,原冈觉得现在的这个男人镇静得有些出乎意料了。不过,他马上又想,根本没有必要把这个电话当回事,一定只是个恶作剧而已吧。

电话那头的男人继续说:“今天,您夫人也是说,有工作出去的吧。其实才不是呢,她在蒙您呢。有个男人约她出去,说无论如何要见她。”

“哼,谁信,别开玩笑了!”原冈回敬道。

“信不信,悉听尊便。我只是想给您一点忠告而已。”

那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年轻,可能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在说话。他语句流畅,发音标准,听得出应当是个极其普通的有教养有常识的人。但也因此才更让人觉得不快。

“你,报上名来!满口胡言,又不肯说自己是谁,你到底想要搞什么鬼!”原冈不耐烦地说。

“哎,正因为我是匿名打的电话,才可以给您这么多忠告的。”

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因为一直没有打开过电视机,屋里剩下一片寂静。这种寂静扰得原冈思绪纷纷。

“肯定是恶作剧!”

原冈自言自语地说道。原冈猜想多半是间接知道自己和典子的男人,一时无聊之余来作弄自己一下的吧。然而他为什么会知道典子外出不在家的呢?而且还知道典子在上班呢?真是太蹊跷了。

原冈又想,看来打电话的人可能是典子的同事,今天在某个地方看到了她,便想到开个玩笑恶作剧一下。

原冈绝不想成为一个被疑惑折磨的男人。

他定定心,打开冰箱,又取出了一个罐装啤酒。接着打开电视,一个不知名字的操着大阪口音的喜剧演员正向着观众席哇啦哇啦地说些什么。现在,终于回到了日常的生活状态了。

但是原冈怎么都感到不舒服,因为啤酒越喝肚子越饿。参加完婚礼后,原冈和同事们又去了附近的露天咖啡馆喝了点啤酒。因为原冈心想典子在家,会有晚饭的,所以当时他只吃了一点下酒菜而已。

但是,回到家里典子却不在,只留下一张条子说是公司有急事要赶去处理。仅此而已倒也算了,原冈在取啤酒的时候还发现冰箱空空如也!原冈真的动起火来了——饿着肚子回家不见老婆的影子,甚至还接到莫名其妙的骚扰电话,这还算是个家吗?!

原冈又喝了两罐啤酒,边喝边压着火气看电视新闻节目。电视新闻节目是紧挨着那个喜剧演员的节目之后播放的。在电视新闻节目结束的时候,典子这才姗姗回家而来。

“啊,你回来得好早呀,让你等了,对不起。”

典子边说边将手提包和文件袋重重地扔在餐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更让原冈心中大为不悦,紧绷起脸来。

“听我说呀,今天可乱套了。有家媒体说是要采访哈利,因为只是拍几张照片而已,我便将此差事交给了一个小伙子去做,不料这下就糟了。那个混账摄影师误时了,哈利便有意找岔子,不肯配合采访。采访结束后,哈利打我手机,要我去他的房间。哎呀呀,不谈了,不谈了,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典子快语如珠,口若悬河。但典子越是说得滔滔不绝,原冈就越是觉得蹊跷和不安。说来也简单,原冈自己就曾深深有过这样的体验:当一个人做了一件狼狈的事后,往往嘴里的话会多起来,变得能言善辩。

比如当你不得不和你喜欢的女人分手时,你会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烧,你会情不自禁地想把所有的感受一吐为快。热恋中的男女,是无论如何要把自己心中燃烧的情感岩浆喷发出

去的,哪怕对方是有家室的人。

典子接着说:“后天哈利就要回国了。他快快走吧,走了我就好解放了。去机场送他上飞机后,说不定我会累得坐在那儿爬不起来呢。”

“好了好了,有话过会儿再说吧,快弄饭给我吃!”原冈大叫起来,他实在受不了了。

“怎么,你还没吃饭?我还以为婚宴结束后你会和公司的同事们一起去哪儿吃饭呢。”

“看你说的什么呀,大家都是有家庭的人,休息日一般都在家里吃晚饭。这么晚的时间,谁还会有雅兴和我去逛街呀。”原冈话中带刺。

“我正想去买东西,电话就来了。我不是故意的。叫份外卖的寿司如何?”

“绿色寿司店?那家店就免了。”

原冈认为附近的几家寿司外卖店没有一家味道做得正宗,还不如自己去一般的寿司店买了带回家,还便宜。

“那吃鳗鱼饭怎么样?不过,现在好像已经过了外卖的时间。”

典子撅起嘴唇。很明显,她不满原冈对她动火气。

“弄碗泡饭也好。你想想办法,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家里没东西吃。我不是说了吗,我整理完冰箱后正要去买东西时,电话就来了。”

典子越说越不高兴,两眼窜出怒气来,直盯着原冈看。

不过,典子即使生气时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美人。她穿着一件绘有条纹的深蓝色的夹克衫,下面配一条白色的长裤。夹克衫里的针织衫也是白色的,领圈呈一个大大的V字形,典子那挺拔的锁骨就婷婷然地露在那儿。由于有了这副高品位的锁骨,其他部位的肌肤显得异常柔软。颀长的脖颈上端是典子那秀美端庄的脸庞。

不知不觉之中,原冈用男人特有的眼光打量起典子来,悄悄地给典子估价了一番——这个女人会有男人勾引她吗?男人都幻想和她有一夜情吗?……

那还用说吗,原冈头脑里冒出来的答案都是YES、YES、YES……刚才那来历不明的骚扰电话也随之在耳畔嗡嗡作响。

哪个男人能拍胸脯保证自己的妻子绝没有不忠行为?妻子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绝不红杏出墙就是男人的幸福吗?或者,如果做妻子的缺乏女人的魅力,这是否就意味着男人的幸福?

原冈认为,不管怎么说,眼前的这位妻子是美丽动人的,是充满性感的。她不管走到哪儿,原冈相信总会有无数双男人色迷迷的视线缠在她身上。

对典子是万万不能否定的,否定典子则意味着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错的。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为了赢得典子,他已赔出了一个妻子,一个女儿,还有一栋房子,至于其他的坛坛罐罐的小东西,那更是数不胜数了。

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千万要挺住,要提醒自己头脑里不许有前妻多惠子的形象。的确,多惠子能做一手好菜,不管他多么晚回家,多惠子总是将最可口的热汤热菜端在他的面前。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千万不能将典子和多惠子作比较,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比较,那也是对典子的侮辱和背叛。原冈想,即使典子这不好那不好,自己不必再去苛责了,用心地去欣赏和赞美这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就足以安慰自己了。

“都这个时间了,你别来刁难我好不好!”典子不耐烦地提高嗓门说,“好吧好吧,那就去吃烤肉吧。这下你该满足了吧。”

“嗯,嗯。好吧……”

原冈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仍然不高兴,因为他对烤肉一点也没有兴趣。但为了和典子握手言和,他只能这么做了。

原冈在半夜果然醒了过来,在睡觉前他就有了这个预感。他看了看床前柜上的时钟,是凌晨三点半。身边的典子正轻轻地打着鼻鼾。平时她并没有这个习惯,但如果在睡觉前喝了一点酒的话,是会有打鼾现象的。鼾声拉得很长,不一会儿又变得细碎短促,接着连声音都消失了。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俩后来去了烤肉店,在那儿典子喝了很多生啤。典子平时酷爱吃椒盐牛舌,但不知何故,典子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原冈猜想她一定是在外面吃过饭才回家的。原冈心中稍稍感到不快,吃过就说吃过了,干吗这样闪烁其词呢!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典子对丈夫的一种体贴,因为要是说已经吃过晚饭的话,那无疑会让原冈大大扫兴。不过,原冈仍然认为典子的做法至少欠妥。说起来,典子在提议叫份外卖寿司的时候,那慌慌张张的神情已露出破绽,不像平常那样自然大方。

原冈渐渐地感到心中沉闷起来,被压抑得透不过气。半夜醒来后,原先已设法打消了的疑念这时又死灰复燃,令他心神不宁。他无法再入睡了。原冈上厕所小解一下,又喝了几口水,接着便坐下来打开了未切断电源的笔记本电脑。

进入电子邮箱主页,原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木村奈美。

女儿奈美今年9岁,在一所私立小学读书。原冈听说那所学校从四年级起开始上电脑课,便打电话给奈美,叮嘱她要是学会了发送电子邮件,一定要给爸爸送封信来。不料,没几天后,奈美果真送电子邮件来了。屏幕上刷地显示出一封信来,齐齐整整,满目净是日文的假名。

爸爸:

你好!

我是奈美,见到这封信你会很高兴的吧。学电脑真有意思。同学们说学好电脑可以玩电子游戏,我却觉得像这样用电脑和爸爸说话是最愉快的事情。

我还没有电脑,这封邮件是在同学的家里发给你的。我要妈妈给我买台电脑,妈妈说太贵了,买不起。妈妈说买台电脑要花几十万日元。爸爸,真的有那么贵吗?妈妈还说,在我生日的时候,爸爸准会送我一台电脑作为礼物的。不过,我想想还是不要了,因为要花几十万日元,会让爸爸为难的。

连休爸爸去哪儿玩吗?外婆说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我真想爸爸。下次我一定用学校的电脑给爸爸发邮件。

再见

奈美的信里有不少写错的字。那一段话——“我想想还是不要了,因为要花几十万日元,会让爸爸为难的。”——就像芒刺一般让原冈看得难受。原冈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原冈回想起离婚的那段日子。

当时,夫妻两人决定分手后,原冈暗自下决心在家尽量避开女儿奈美,这是因为他怕自己为女儿而发生动摇。但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因为原冈倒是觉得奈美在处处躲着他。

妻子便对他说,你找个机会和奈美好好谈谈吧。原冈答应了。

有一天,原冈把奈美叫到了家附近的小公园里,两人坐在秋千上说起话来。原冈小心谨慎地对奈美说,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了,不住在一起了,但奈美还是爸爸的奈美,爸爸一定会经常来看你的……原冈的话还没说完,奈美便呼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我早猜到了”,转身就跑得不见了。原冈茫然失措地站在那儿,空无一人的秋千在身边无声无息地晃荡着。每当想到那个情景,原冈心里就不好受。他知道他对不起多惠子,但对女儿的内疚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女儿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他觉得他一生都无法弥补这个痛苦。隔壁的典子正在酣睡,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呀!

原冈关上电脑,走到餐厅。他正想再喝杯水,视线却落在了餐桌上,那儿有典子的手提包。因为原冈是搞进口商品工作的,对女人的东西了如指掌,熟门熟路。他知道典子的这个手提包产自意大利,价格约十几万日元。

不知不觉中,原冈打开了手提包的拉链,拿出了典子的钱包。钱包里装着厚厚的一叠纸币,几张一万日元,剩下的都是一千日元。

他又翻开记事本,一字不漏地看着。记事本上的日程是用英语和日语混杂一起写的。

12日。和伊藤P共进午餐。

伊藤是谁?肯定不会是女的吧。想必是男人。后面拖个P,表示省略,那一定是哪家公司的老板了。

13日。AM10时会议。PM2时和《周刊幻影》讨论工作。6时去广尾意大利餐馆。

去意大利餐馆干什么?是谈工作,还是和情人幽会?

此时,原冈有点不安起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他索性将记事本里夹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于是电影招待票啦、伊东屋百货商店的购物卡啦全都掉了下来。

原冈愈发不安起来,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想在典子的记事本里发现什么!

是避孕套吗?还是情书?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不会放在手提包里的。

接着他又拿出了典子的名片夹。这个名片夹是用上等的牛皮做的,黑色,还很新,不见丁点破损。在放客人名片的夹层处,他发现了三张名片,一张是某著名杂志副总编的名片,一张是某旅馆总经理的名片。最后一张是位于广尾的某意大利餐馆总管的名片。因工作关系,原冈粗通一点意大利语,那张名片上的名字用意大利语去读的话,发音竟然和日语中的“色男”的发音一模一样。

“混账!”原冈狠狠地骂道。

原冈觉得今天倒霉透顶了。在婚礼上主持人嘲笑他;后来又碰上了前妻木村多惠子的外甥女,弄得很尴尬;饿着肚子回家却不见妻子的身影;更恶心的是有人打匿名电话,诬告典子有外遇;还有女儿的那封信,看了好伤心。

“真他妈的混账!”原冈又狠狠地骂道。

原冈真想马上冲到街上拉住一个人,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吐为快。这难道就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的男人该过的星期天吗?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他对谁都不能说。

原冈结了两次婚,他觉得不知不觉之中,心理上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影,那就是家庭里夫妻间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是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的,即便是发点牢骚也不行。你要是不注意说漏了嘴,别人的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就完全可以想像:瞧呀,倒霉来了吧!所以,在任何时候,原冈和典子必须装扮成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完美的夫妇。

通常,男人们在一起喝酒时,聊天的话题大多是发泄对妻子的不满。一个人开了头,其余的人便跟着起哄,有称言之有理的,也有出馊主意的。这是男人们最快乐最团结且最肆无忌惮的时间。

而原冈就不在这些男人之列了。原冈抛妻弃子,和年轻的倩女喜结良缘,对他这样有浪漫经历的男人,谁都不会理解他,关心他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原冈便养成了孤言寡语的脾气,对谁都躲避。他连扪心自问的勇气都丧失殆尽了。

现在,那个曾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正在隔壁的房间酣睡着,轻轻地打着鼻鼾,嘴里还溢出一股不浓不淡的大蒜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