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无限怀念有限悲伤

有一天下午,邮差来送一封信。我从窗口望出去,忽然发现温秀玉变化挺大,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从体型到说话的语气,她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我是一个喜欢琢磨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件事情是经得起琢磨的——所以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没几天,我就看出了端倪——温秀玉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决定阴着,这是在加拿大,她已经成功移民,算加拿大人了,我要是一不留神,动手打了她,就算殴打加拿大妇女,这可是国际纠纷。像我这个身份的人,老婆“和陌生人说话”没什么丢人的,丢人的是为此大打出手,会让人看不起的。这已经不是普希金年代,男人会为了女人决斗,以鲜血捍卫荣誉,现在男人不这样——只要生活过得去,哪怕头顶有点绿。文明社会嘛!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是君子中的君子,所以我连口都不动。我沉默,古人云“沉默是金”。

我伤得并不很重,半个多月的工夫,就能扶个手杖一瘸一拐地行走了,不过我把自己伪装得很严重,我坐一个轮椅,做出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样子。我心想,你温秀玉总不能到瓜熟蒂落的时候,非赖我手上吧?我可什么都没干!

一直到我第二天要走了,头一天晚上温秀玉还在做最后“一博”,当然她的努力白搭,哥们儿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有那么一刹那,我也觉得自己自私残忍,我想我不是也没有闲着吗?我不是也没有告诉她青青的事吗?夫妻之间,有什么谈不开的呢?我甚至想,假如是青青怀了别人的孩子,我一定不会太在意。但现在是温秀玉,那就不成!

我猜温秀玉也一定心中明白了十之八九,她叹口气,恢复了很久以前的一种我所熟悉的老婆的口吻:“喂,我不在你身边,你想我吗?”

“你呢?”

“你有没有别的女人喜欢你?”

“你有吗?别的男人?”

“要是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不在你身边,就算替我照顾你了。”

我躺在黑暗中,不出声。我想这件事情早晚是要摊牌的,不过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摊牌,也就是说我还没有想出头绪来——和温秀玉离婚不离婚都不重要,以后不搭理她就是了,中国和加拿大隔那么远,眼不见心不烦,关键是孩子。哎,我那“床前明月光”的孩子,他总是需要母亲的,我不能要孩子却不要孩子的母亲吧?或者再过几年,孩子大一点,送到寄宿学校,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和温秀玉彻底了结?

“你想喝点红酒吗?”黑暗中,温秀玉的声音。我听得出她的声音中有些不自然。

“也好。”我坐起来,酒壮怂人胆。

温哥华的月亮,冷静理智。

我知道温秀玉是那种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人,现在她端出了红酒,估计是要上演一出“贵妃醉酒”。

果然。

有那么几个片刻,我几乎被温秀玉的苦心感动,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声音里略带哽咽,说起话来欲说还休。但是我始终克己奉礼坐怀不乱。酒能乱性,但不能乱我这样的人。

“据我们所知,我们已经知道一些;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一些;我们还知道我们有些并不知道;也就是说,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我们还不知道;但是,还有一些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些我们不知道的,我们不知道。”

这是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在2002年2月12日新闻发布会上说的话,因为这段发言,拉氏还得了一个“嘴里长脚”奖,这个奖项据说主要是颁发给那些胡说八道语无伦次的主的。我回到国内的几个月,就一直处在“嘴里长脚”的状态,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几次,我看着翠西迷惑的眼睛,会特不自信地问:“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翠西每次都会说:“我来重复一遍,好不好?你看我理解得对不对?”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当然她每次理解得都对,因为我根本没有在听。我发现我已经有初级交流障碍了——这可是忧郁症的先兆!

我又和小西混在一起,他也很苦闷,电影拍到中途,两个主创毁于一场车祸——他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不住说自己时运不济,“天不助我”啊!每次喝酒他都会说这一句,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想到青青,想到青青我就会想到另一个成语“红颜薄命”。

我和小西见面很少谈到青青,即使谈到,也就三言两语,不往深了说。我大概其知道小西对青青的看法——他认为青青这样的女孩子,说聪明也不聪明,说傻也不傻,说没心眼也有,说有心眼又有点缺,你说她简单吧,其实她也挺复杂的,想得不少;你说她复杂吧,她又很简单,她不过就是想出点名,喜欢个鲜花呀掌声呀,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小西并不为青青惋惜,甚至有一次他酒后吐真言,说:“青青,那就是自作,她和艾伦都他妈的吸了大麻,俩人玩啊,飞啊,高兴啊,飞——飞——飞车轱辘底下去了吧?我最恨这种对自己不负责的人,你不负责,我的电影找谁去啊?你说弄一个半半拉拉,这叫怎么回事?”

那一次,我也有点高,我问小西,我问他为什么不再结婚,他说除非是永远不离,要不,结了离离了结结了再离,折腾不折腾?我想想,他说得也对。小西拍着我的肩膀特知己地跟我说:“一军儿,咱俩都是过来人,我可劝你一句,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小姑娘,甩了温秀玉,没必要。现在的小姑娘心都野着呢,就你这样的,也就是具备了做一块普通垫脚石的资格。是牛顿说的吧?他说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他凭什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还不是因为‘无耻’?我最近在读一本书,霍金写的,就是英国那个著名的残疾人,他说牛顿没少干压制别人抬高自己的事儿,就是那种站在人家肩膀上的事。扯远了,扯远了,说现在的这些姑娘们,她们估计都读过一本叫《灰姑娘》的书,不是童话的灰姑娘啊,是作家出版社出的一本长篇小说——那里面开头第一句就说:“灰姑娘之所以受人瞩目,就因为她是站在王子的肩膀上”。太精辟了!如果一时半会儿,够不上王子,那就踏着咱们这样的人梯,一步一步往前拱。科学的道路崎岖,你以为灰姑娘的道路就不坎坷?一样!只有沿着布满荆棘的小路,不畏艰险地攀登,才能达到光辉的顶点。像玛丽莲·梦露,那就是脚下一滑,摔死的,可是这条道上,别管死了多少人,别管她们是怎么死的,攀登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比登珠穆朗玛的还多,你跟那些登山的说,别去了,没意思,还危险,上面什么都没有,高处不胜寒,冷着呢,风大着呢,全没用!”

我喝了一大口酒,我好多年不怎么喝酒了。自从我从加拿大回来以后,就染上了这个恶习。小西盯着我,冷不丁来一句:“一军,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你接着说你的,我听着呢。”

小西递给我一根烟,我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如果这个时候,能再搂一个姑娘,比如青青……我又想她了!

“有一件事儿,我不好意思跟你提。就说青青吧,其实你真没必要太难过,她是年纪轻轻死了,可惜!可要我说,她就是没死,你也没戏。别以为她给你的就是爱情。我这话你可能不爱听,我这也是从生活中来,肺腑之言。钱美丽,我前妻,我们现在还来往,关系比结婚的时候还好,为什么?我明白了——她不是我的私有财产,她他妈的是公共财物,她需要大家的爱护,光我一个人的爱护不够;她就跟共产主义事业似的,你得不停地追求她,信仰她,心甘情愿地为她添砖加瓦,跟别人一起为她添砖加瓦。青青也一样,你运气好,还没等她特绝情,她就死了,给你一个特美好特怀念的印象,你觉得你们一定还有未来,我告诉你,除非你上了福布斯中式排行榜,否则你一点戏都没有。生活对她的诱惑,远比你一个臭男人对她的诱惑要大得多。她直接着呢,你对她有利,她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反过来,你遇上什么麻烦了,还没等你张口,她早跑得没影了,快着呢,而且一点过度都没有,事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那人跟燕子似的,只要你是春光明媚,她立马嘴里叼着草呀泥呀飞到你家屋檐下筑窝,跟你混成一家人;可只要你这儿秋风一起,还没等到冬天呢,她迅速撤离,连个招呼都不打,如果你有能耐春回大地,她还有能耐再回到你那儿你侬我侬的,那就是一‘候鸟型’的姑娘,不值当的!”

那天,小西还跟我说了好多,不过我后来就油盐不进了,什么也听不进去,我也有点喝多了,头发晕眼皮发沉,我只记得恍恍惚惚中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女的,我问:“谁呀?”那女的说:“你认识。”我“啪”地把电话扣了,心说我认识的多了。过一会儿,电话又打过来,还是刚才那个女的,上来劈头盖脸就问:“你在哪儿?”我说:“吕西安的酒吧。”“啪”,这回是对方把电话扣了。莫名其妙。我打过去,没人接。

“会是谁呢?”我心里琢磨,小西望着我,一脸坏笑。

十五分钟以后,一个戴着墨镜火红头发的姑娘姗姗而至——火红的颜色,微微上翘的发梢。

她一进吕西安的酒吧,就做了一些姿态高雅的环顾动作,当她发现我和王小西后,不动声色地走到吧台,挑了一个背对着我们的位置,款款落座。那真是优美的背影啊!尤其她还穿着一件绣花绑带背心。那一阵,好多妇女不分年龄,不分肤色,都喜欢穿那种背心,中式的,露肩露背的,前后绑着几根细细的红绿绳子,使妖娆的愈发妖娆,贫瘠的愈发贫瘠。

“绑带背心”坐好以后,把一个古怪的手包放到吧台上,是那种最时髦的未来主义设计风格,她把手伸进去掏啊掏啊,最后掏出一个手机,闪闪发亮做过美容的手机,银灰色金属壳,两侧缀了各种小饰品,颜色鲜艳,花花绿绿。“绑带背心”像是在做手机广告——她双手捧着手机,两侧小手指微微翘起,呈兰花状;一双皓腕冰肌胜雪,但只有一只腕子上套着一款绘花木制手镯,随着她大拇指的运动,手镯轻轻颤动,好象在跳一种幅度很小的舞蹈,跳得孤零零的,说不出来的落寞。她在发短信,全酒吧的人都知道;但她发的是什么,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请坐到我身边来,你一个人来。”

搞什么搞?!

优美的背影,火红的头发,单只手镯,我的身子不自觉的站起来,脚下面像踩了云似的,我忘记了走路,但我坐到了那“绑带背心”边上,她的胸起伏有致,别有一番风光。

“你找我?”我给自己点了一杯冰柠檬茶,我可不想醉醺醺的。

“你说呢?”“绑带背心”要了一杯金百利。

“我认识你吗?”我有的时候,也会像一个情场老手。这是一种品位。据说有品位的男人,跟女人耍贫嘴,那叫调情;而没品位的男人干同样的事,则叫调戏。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其实,要我说,没什么大区别,不过是妇女的势利程度不同,势利的女人往往习惯于按品位区分男人,什么叫品位高?到品牌店转一圈就知道,品位越高价钱越高。男人的品位如果不跟他的年薪财富总量挂钩,至少也得跟社会地位个人声望有关系吧?就像一个女人,要是兜里没钱,但一古脑儿地去品牌店试人家的皮大衣,人家服务生难免会心里懊恼脸色不好看——因为她认为这个女人是在占便宜,买得起买不起?在购买力处在被怀疑状态下,即使强努着掏腰包买了一两款打折品,也很难逃掉遭人轻视的厄运;但倘若试衣服的这个女人是个阔太太,情况就又不同,即使试遍每一件,服务生依然笑容不减一丝一毫,反而你越抱怨她越谦卑,因为她认为这个阔太太之所以不肯买是因为她的货不够好;我们男人也一样,一个男人只要被贴上有品位的标签,还怕什么呢?兜里有钱家里有产业媒体上经常露脸,哪个女人不盼着你逗逗她们呢?你就放开手脚大胆调情去好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即使最后你试了衣服不肯买单,女人还是客客气气跟你说“欢迎下次再来”,因为她心里认为自己不够好,她巴望你能再次宠幸她照顾她生意。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之所以会有男人被女人骂做“臭流氓”,不过是这个男人自己还不够有品位,却学着电影上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跟女人耍贫嘴,结果被人家说“调戏妇女”。真是,妇女有什么好调戏的?逗她们玩还不如逗母猴子玩有趣。

“绑带背心”显然是懂得“调情”的,她浅浅地笑了,嘴唇边勾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我们现在就开始叙旧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花怒放。调情需要棋逢对手,否则遇上一个林娘子那样的烈女,你还在热身,她那边已经找了把剪子寻了短见,你说有什么劲?

“我不习惯和戴着墨镜的人叙旧。”我说。

“可是我不习惯摘了墨镜叙旧。”她说。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盯住她。

“我以为你知道。”她毫不示弱。

“丁蔓,是你吧?你什么时候染的头发?”小西不知什么时候踱步过来,一身烟酒味,夹在我和“绑带背心”中间,“你一进来我就觉得是你,可没敢认。多长时间没见了?后来我越瞅越像——我说怎么咱们的许一军一见你来,就蔫不出溜地坐你边上了。对了,青青出事了,你知道了吗?”

“跨哒”——“绑带背心”摘了墨镜;再一“呼啦”,红头发被扔到吧台上——齐耳短发,额前有一缕头发落下来,遮住眉眼,是丁蔓,确实是,那个唱“哭砂”的姑娘。

“王小西,你怎么还混得这么落魄?青青不是和你拍电影去了吗?”丁蔓并不像我想得那么柔弱单薄。这是什么世道,怎么女人都跟白骨精似的,一忽儿翠堤春晓;一忽儿青面獠牙,现出原形来,不吓死你也恶心死你!

“她死了,出了车祸,艾伦开的车,俩人死一起了。”

“活该。”丁蔓做恶狠狠状,随即以揶揄地口气问小西:“你事先没帮他们买好保险?受益人写上自己的名字。”

“还真没有。”

“后悔吧?”

“我说丁蔓,你怎么变得这么尖酸刻薄?!听人说,你傍了一个大款?是不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你的雌性荷尔蒙没处平衡?没事儿,丁蔓,别不好意思,都成年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张口,我在这方面特助人为乐。对待女同志,咱不仅是像春天般温暖,夏天般火热,而且还能发扬连续作战敢打敢拼的硬骨头精神。”

“小西,我有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吗?”丁蔓冷冰冰地杀住小西的话头,她的这种冷冰冰显然是从经典电影中模仿来的,不过模仿得很成功,分寸火候把握得恰倒好处,过犹不及,再过一点,就有点假正经了;再减一点,那等于在鼓励小西。惟有现在这样,才能叫“冷艳”——风月场上,这种作风仅限于比较抢手的姑娘,稍微二线一点的,玩这套把戏,就像普通的冰淇淋,自己把自己晾在太阳地里,外表冰冷,内心似火,可是只要一分钟之内没人理会,就不会再有人理会了——谁会喜欢化了的冰淇淋?

“你说什么?”如果脑子慢,一时遇到棘手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重复提问,小西显然擅长于此。

“我是否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丁蔓还真有耐心跟小西磨牙,看来她是真闲的慌。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谁说过,女人说‘NO’的时候,往往是表示‘YES’。”小西针锋相对,看来二人算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双双都是深谙调情功夫的“业内中人”。

“那是你奶奶那一辈的女人,孙子哎!”丁蔓玩弄着手里的酒杯子,态度轻慢。

“怕了你了,姑奶奶。一起唱歌去吧?我买单。”小西提议——三十六计走为上,孙子兵法同样适用于情场——情场如战场嘛。

“你自己去唱吧,我和许先生有点事要谈。”丁蔓说得严肃认真。她确实是地地道倒的一个“白骨精”,而且是修炼500年以上的,从一种形象到另一种形象,跨度之大,人物性格之迥异,对于她都不是问题,她连“摇身”都不用,就能变过去。

“得,那我先撤了,你们好好谈。”识趣是小西的一大优点,他绝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