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无限怀念有限悲伤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过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首先是芳华又做了四次化疗,每次都撕心裂肺,我像一个烂了心肠长了驴肝肺的狗男人,能不去看她就不去看她,有什么好看的呢?她已经是一个秃子,由于长期没有胃口,一张嘴就是一股子臭气,再由于长期卧床,身上总弥漫着一种驱之不散的汗酸味。我受不了她突如其来的柔弱,排山倒海的痛苦,以及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奄奄一息的样子。不过,我还是被胡高纠缠着去了几次,因为我更受不了一个大男人来找我,几乎是恳求我去瞻仰他老婆的病容;其次,是为小西他们落实200万,我费尽心机,挖空心思,总算让他们能如期开机;第三是我们的并购计划,一波三折简直要人崩溃,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是青青。我一直忍着,我不愿意问她,他们怎么挑上了我?我也不愿意问她假如没有这200万投资,她是否还会和我在一起?不过,我有一次忍不住,曾试探着跟她说为什么要找王小西导这部戏,为什么她不去和一个能找来投资的导演直接合作?她淡淡地说:“我不喜欢那个圈子中的人。”我把这句话理解为,其实在那个圈子里,她并没有太多的优势。就像一棵树,如果生长在原始森林里,就不容易被人注意,因为周围都是树;但如果是栽在公园里,临近草坪,那感觉可就不一样了,许多人会说:“这儿有棵树,多漂亮啊!”还会有许多人愿意在树荫下喝茶聊天极目远眺摆姿势拍照片寻找浪漫的感觉。

我想起给儿子读过的一个童话《小王子》,小王子住在一个星球上,那个星球上只有一朵玫瑰花,于是小王子很爱很爱那朵玫瑰花。后来小王子来到地球上,见到一个大的玫瑰花园,那里面有千万朵迎风招展的玫瑰花,小王子立刻就觉得自己原来那朵玫瑰花不稀奇了。再后来,小王子遇到一只狐狸,狐狸告诉他——虽然所有的玫瑰花都是一样的美丽,但假如他选中了其中一朵玫瑰花,给她浇水,熟悉她的味道,慢慢地这朵玫瑰花在他的眼中和其他的花就不再一样,因为他和这朵花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会格外珍惜。

我想青青在演艺圈那个大玫瑰花园里,只是一朵太不起眼太朴素的玫瑰花了吧?所以她选中了我?选中了我这个小小的星球?在我这个星球上,她是惟一的一朵花,是我要用玻璃罩罩起来奉养的花!我这么一想,不仅原谅了她,而且还有些怜惜她,就是那种“怜香惜玉”的“怜”和“惜”。

CD里播着莎拉·布莱特曼的《告别的时刻》——TIMETOSAYGOODBYE——那种甜蜜的忧伤,华丽的再见!多么奢侈的离别滋味啊!!!

青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履轻快,像一只在晨曦的树枝间跳来跳去的小松鼠,她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双肩背书包,还有一个圆球型的化妆包,最后拖出来的是一只路易·威登的旅行箱。我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兄长一样看着她,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刻——她要动身去剧组了。据说为了节约拍摄成本,拍摄地点选在小西的家乡。

我的粉红情人,她就像我的一个梦,我想伸手抓她,但根本不可能抓住。我发现事到临头,我竟然一点都不恨她——我甚至要感谢生活,让我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出现了青青,她富于心计,但她并不招人讨厌。我愿意帮助她,假如我是李嘉诚或者霍英东,我愿意给她整个王国,可惜我不是,如果说要恨,我只是恨自己能够给她的太少,以至于不能把她留在身边。当然,我希望他们的电影能拍成功,这样我也有点面子,没准儿哪天一不留神改行做了专业出品人也未可知。但现在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甚至关于真相,我也不觉得一定要知道。青青就像我生命中的一片云彩,用徐志摩的诗说,“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映到你的波心”,略为有点不同的是,青青并不是纯“偶尔”投映于我的波心,她是颇费了一番心机的。其实,我并不值得她费这样的心机。

“好啦”。青青拍着手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像一个拍旅行广告的模特。她转过头来看我,眼波流转,像晴朗的天空,像春天的湖,明净澄澈。我冲她傻笑起来,笑得很神经质,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我看得时间再长一点,估计哈喇子会顺着口角流出来,滴滴答答流一地。幸好青青及时走到我身边来,她把身子靠近我,贴着我,给我一种体贴的感觉。我只有在青青这里,才从字面上理解到为什么女人对男人的细致照顾被叫做“体贴”——那确是一种肌肤相亲,身体挨着身体的舒适感觉。

我埋下脸,一双手抱住青青的身体,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我遮住我遮住我……

青青是一个懂得感激的女孩子,不过她是用自己的方式。我没能拒绝,我领情!

我也是一个懂得领情的男人。

我多么希望在分别的那一刻,青青能对我说些亲的热的傻话,我多么希望她对我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永远都感激我,但是她一直都没有说,直到一切都结束,她都没说。事后我想,幸好她没有说!否则我该说些什么?难道我说——不客气?或者“YOU’ERWELCOME”(没关系)?再或者“It’smypleasure(这是我的荣幸)?

很完满——我们的最后一次——高潮迭起、先发后至、充满曲折的快感——我们以世界上最任劳任怨的劳动态度和最激情澎湃的敬业精神完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我几乎要为自己喝彩,也要为青青喝彩——我们竟然以这种离奇而友好的方式说“再见”——想想我和朱芳华,往事不堪回首风雨中啊!

我躺在地板上,筋疲力尽。

青青从洗澡间出来,一面心情愉快地哼着“想要把你忘记好难”,一面手指灵巧地盘好头发,然后端端正正地画妆——她嘟着嘴唇,用一小方纸巾检查口红是否涂抹得均匀得体——一瞬间,我忽然极不情愿地发现,青青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种轻松让我感到些许尴尬——我觉得我和她完成了一种等价交换,现在她什么也不欠我的了,如果我要对她说三说四——她立刻就可以抱之以冷嘲热讽。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爽,我喜欢她小鸟依人,秋水伊伊,我不喜欢她那种风尘女侠的做派——野心勃勃飒爽英姿。

“晚上我送你?”

“不用了吧。我自己打车去机场。你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成,别落下,万一再回来找,麻烦。”青青站起来,一面往发髻上斜插一根仿古的碧玉簪,一面轻描淡写的说。

“你每次都用这种方式杀死一个男人的心?我的公主?”我已经不觉得心痛了,我属于那种修复功能很强的软件。

“不,这次不同,因为房租后天到期。”

我大吃一惊:“这房子不是你的?你不是说是你以前男朋友给你的分手费?”

“你们男人哪有那么慷慨?不过是付了半年房租而已。”

我们像一对即将开始蜜月旅行的情侣,在傍晚时分,双双提着行李离开华丽的住宅。人去楼空,门关上,《告别的时刻》结束。

届时,晚霞满天。

“青青”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有什么样的父亲母亲?她在哪里读过什么样的书交过什么样的朋友?当青青离开我以后,我发现她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无法想象她的任何事,我根本还不了解她!我思念她,又鄙视她;我欣赏她,又厌恶她;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闹过,流过眼泪,摔过东西,她出现就像是一阵带着淡淡花香的清风,包裹着你,她离开,留下你一个人,绝望地寻找她的踪迹。

我有她的手机,我只打过一次,她的声音像记忆中的一样,欢快俏皮。

她问:“谁?”只有一个字,简短亲切。

我说:“是我!”

她那边立刻“哦”的一声,然后说:“找我?”

我心想废话,不找你,我打你电话干什么?

我和她东拉西扯,她也和我东拉西扯,我跟她说我最近听到的黄段子,她那边哈哈大笑,随手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傻太太在宴会上和一位监狱长聊天,说真想不到,你竟然是监狱长。你真有毅力,我想你一开始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囚犯,后来才一步步升上来的,对吗?”

“看完了吗?大家都认为你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好好干!监狱长同志。”青青在电话里嘻皮笑脸,如果狐狸会笑,大概就应该是她那样笑。

“你才有毅力呢!你们全家都有毅力,你整个一傻太太。”我一边与她笑骂一边顺手给她回发一条——“鬼混这事,如果干得好,就叫恋爱,霸占这事,如果干得好,就叫结婚,性冷淡这事,如果干得好,就叫贞操,阳痿这事,如果干得好,就叫坐怀不乱。”

“你哪件干好了?一定是坐怀不乱吧?”青青和我继续耍贫嘴,一面耍还一面嘻嘻嘻地笑,我能想象得出她的小狐狸精样儿!说实话,我就喜欢她那个小样儿。

所以,我就忍不住问她想不想我,她不吭声。我说我可以去看她,如果她愿意。她说你别来,我们在赶进度呢,要不,这么点投资根本拍不下来。我想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我竟然张口就来:“你们需要多少追加投资?”

青青是一个绝对善良的女孩子,即使她可能骗了我,可能算计了我,但我依然认为她善良。因为她对我说:“应该够了,我和艾伦都不要报酬,如果片子将来赢利了,我们再说我们的。”

后来我知道了她和奶茶艾伦的爱情故事——以前我以为爱喝奶茶的男人,一定很奶茶,后来我才知道,不一定。据说奶茶艾伦是一个虐待狂,他对待青青就像美国大兵对待伊拉克战俘。当然这些事情,我是后来听王小西一点一点给我讲的,我从来没有找青青核实过,我也没有机会找她核实了——她死于一场车祸,驾驶员是奶茶艾伦——青青和奶茶艾伦虽然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却同年同月同日死。善哉善哉!

生活又像以前那样沉闷不堪。我心情烦躁,常常无端恼怒。好在并购项目总算交活儿,我跟公司告了一个长假——我该去加拿大看看老婆孩子了,温秀玉已经跟我申请了好几次,如果我再不去,她说她就要带着孩子回来看我了。当然这一趟我是不应该去的,我一下飞机,就摔了一个跟头,左腿韧带拉伤,外带髌骨骨折。看来,我该补钙了。

西方文化真是厉害啊,温秀玉竟然有几次完全不顾我一条腿上打着石膏,骑上我的身子就想有所行动,当然被我喝止了。她以前没那么生猛啊?!

我们的儿子完全不说一句中文,我闲着没事儿,教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居然会说谁这么STUPID(愚蠢)?MOONLIGHT(月光)和FROST(霜)怎么可能搞混?

温秀玉跟我说不要强迫孩子学中文背唐诗,加拿大的孩子既不学中文也不背唐诗,不是一样长大成人快快活活?我说那怎么可以,难道将来要我跟儿子说话全用英文吗?温秀玉说有什么不行?你跟总部老板说话不也得用英语吗?废话!儿子是儿子,老板是老板;老板是发薪给我的人,我不说他能懂的语言行吗?儿子,儿子是我的骨肉,难道骨肉之间还得先设一道语言屏障?妈的,我要不会说英语,或者说的不利索,还就没资格跟我儿子说话了?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