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些钱,”弟弟说,“上两次回去拿的钱还没用完。”
“那点钱怎么会用到今天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应该回去拿钱呀。”
弟弟没吱声,眼睛看着别处,不看她。
“我刚才看见你在抽烟,”她本不想提,不知怎么还是说了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早就学抽烟呢?要抽也至少得等到20岁以后呀,太早了对身体没好处。”她掌握着分寸,不想过于责备他。
弟弟苦闷着脸说:“我并不经常抽……”
她知道弟弟还有下半句话没说出来——我是用抽烟来解闷的。为什么要解闷,无疑是因为她。想到这她差不多又要哭了,“对不起……”她的声音依然颤抖。只是弟弟并没对她这句话作任何回应。
她环视了一下宿舍内,这间宿舍总共摆了4张床,都是上下两层的,睡8个人。“你看别人都回去了,”她说,“你干吗要一个人待在这儿呢?”弟弟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你跟我回去好吗?”她又说。弟弟总算开了口,“下个礼拜我会回去的,今天太急了,明天早上就要上课,赶了去又要赶了来,太累。”她心想这倒也是,就没再坚持,从身上掏出几百块钱递过去,说:“那你下个礼拜可一定要回去。”弟弟接过钱坐在床沿上,还是一脸愁苦的样子,她坐他边上,没急着走。
“你别这样……要知道看到你这样姐姐会难过的……”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后来她觉得应该走了,她站起身,看见弟弟还是那样愁眉苦脸地坐着,便觉得最好还是说些什么再走好些,怎么说呢?她想到一个迂回的方式,“你有什么话要跟姐姐说是吗?”说完她便紧盯着他,看他如何反应,果然他又撇了撇嘴,只是仍然没说出声。“不管什么话你都可以跟姐姐说,说出来会好受些。”她鼓励道。经她这么一说,他总算开口了:“我谈了个女朋友,”他的声音很轻。她好奇地看着他,很是意外,可他只说了这半句,像是没勇气再往下说。
“是你同学吗?”她引导他往下说。
“是的,她是上海人……”
“她人好吗?”她想本不应该这样问,因为有可能让他产生误解,好像她在怂恿他早恋。
“……她不睬我了,吹了。”
“为什么?”
“她嫌我们穷,说她的朋友都说我长得土……”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开始潮湿。
她看着他,很气愤,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没必要为她伤心,因为这种人是不值得爱的。”她觉得弟弟那女同学真的很浅薄,居然跟人谈恋爱只看中外表。她怎么就看不出弟弟土呢?除非在穿衣方面跟地道的上海人有些差异。她想这只能怪自己,她怎么就没想到应该把弟弟打扮得洋气些呢?那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受这种窝囊气。
离开弟弟那所学校,她忽然又多了一层伤感,原先她一直以为弟弟是因为她而愁眉苦脸,为此很内疚,甚至觉得没脸面再见弟弟,不料弟弟一句也没提她的事,她多虑了。她还在伤心地想,就因为她的那件事弟弟一连几个礼拜没肯回来呢!没想到并非因为她。她不无侥幸,可同时又感到有些失落。
她决定帮弟弟争回面子,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弟弟再受那种冤枉气,她要把弟弟打扮得像个上海人,而且是时髦的上海人,为此她省吃俭用,给弟弟买了许多洋派的衣物,还给他买了一个手机。经过里里外外包装,弟弟像是换了个人,很帅气。她想他本来就很帅,有这些外在东西的衬托,就显得更帅。她真弄不明白他那女同学为什么会说他土。她气恼,她不能容忍弟弟在外面哪怕受一点点委屈。如果是自己,她倒可能不会怎么计较。有了这身漂亮的行头,弟弟恢复了自信,她告诫他,“她要再想追你,你可千万别睬她,要有骨气!”
慢慢地,她发现弟弟的自信不仅仅来自于外在的行头,更主要是他在思想上有了根本的转变,她就明显地感觉到弟弟成熟多了,像个大人了。他越长越高,越长越英俊,也越来越有男子汉气概,不再像刚来上海那阵子常被人欺负了。这还不算,他甚至还在外面聚众斗殴,不是被别人打,而是打别人。尽管如此,作为姐姐她也还是感到骄傲,因为他已经变得强大。
弟弟一口上海话说得比她还标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如果没有人捅破,她相信很少会有人猜出他是外地人。她想凭弟弟这个样子要在上海找个女朋友是不成问题的。她很高兴,可另一方面又不无忧虑——他不仅打架斗殴,还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不管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一个社会人,似乎都不应该。
弟弟很少再回来,周末也不回来,一般都是没钱了,打个电话,叫她送去。她觉得这是弟弟长大了的缘故,两人再像以前那样待在一间屋子里,总有些不方便。为此她想重新租房子,租个两室一厅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是因为还有别的顾虑,她总觉得弟弟去了一趟夜总会,就跟她有了一段距离,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否则的话他干吗要老是不肯回来呢?她感觉内心在隐隐作痛。
暑假,弟弟好歹回来住了,却动辄朝她发脾气。她本来是打定主意要重新租房子的,可他已经回来住了,她便有些懒洋洋地想,还是节省些吧。光她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可弟弟的开销很大,她尝过没钱用的苦处,因此力求节俭。
很长时间不住一起,她便明显感觉出弟弟变了许多,他总是向她抱怨,仅仅因为一点点小事他就会抱怨。比方说她没把他的衣服洗干净,她做的饭太烂了,她帮他买的鞋子太小穿不进,等等。他抱怨的时候火气总是很大,她几乎有些怕他,都不敢多做解释。她甚至明显地感觉出他这是看她不顺眼,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有数。
她偷偷地在被窝里哭过好多次,觉得要怪只能怪自己。因此她依然像以前那样疼爱他,关心他。有时候她会想,他竟然在许多方面酷似父亲匡云龙,诸如脾气暴躁,喜欢喝酒……想到这儿她就多了一份担心。她可不希望弟弟变成像父亲匡云龙那样的人。
记得以前匡云龙总是欺负妈妈,妈妈百般忍让,她看不过去,觉得妈妈过于懦弱;可是现在,弟弟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她竟也是百般忍让,连自己都觉得越来越像妈妈。想到这儿她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她太自以为是了,她那时候总觉得妈妈在忍气吞声,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她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感觉在体内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水银,或者是别的什么金属液体,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