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是坐上汽车到汉中,然后由汉中直接坐火车去上海。那是他们第一次坐火车。
那是一列绿皮车,很旧很脏,她和弟弟坐在17车30号31号,弟弟坐在靠窗的一面,始终盯着窗外看,她则有些局促和紧张,一双手夹在大腿间不停地揉搓,还不时地瞟一眼对面那个老头。她不知道那老头为什么总在盯着她看。尤其是当老头问话的时候,她都紧张得出汗了。那老头问她哪里人,她一会儿说宁强人,一会儿又说南郑人。老头又问她去上海干吗,她说去上海爸妈那儿;爸妈在上海干吗,在打工;那你知道他们的地址吗,他们会到车站去接;他们怎么狠心把你们姐弟俩撂在家里自己跑去打工呢,家里穷,打工好挣些钱;那你们跑去找他们就不读书了,读,回来后读……老头慢吞吞地问了许多问题,她回答得很小心,生怕引起怀疑,结果老头还是怀疑了,她看得出,毕竟她有些地方在明显说谎。好在后来天黑了,老头要睡觉,去补了张卧铺票,不再坐这儿,她紧张的心才得以舒缓。
她觉得上海的远是用时间来衡量的,那辆老旧的绿皮车摇摇晃晃整整过了两天一夜才到达目的地。他们的脚都坐肿了,不会走路,走起来很痛。好不容易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上海站出口,他们一下子傻了眼,看着眼前矗立着的一幢幢高楼大厦,他们晕头转向不知往哪走。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周围的街道和商店开始霓虹灯闪烁,一切都显得像梦幻般的不真实。弟弟好奇地盯着陌生而新鲜的东西看来看去,她可没这心思,他们在车站广场上走了半天,竟没能走出去,后来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走进候车室,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这一夜,他们就是在车站候车室度过的。
第二天,她决定走出候车室走出广场,可结果像迷路一样,在广场上晕乎乎地转了几个圈,竟还是回到了原地,还是没能走出去。这不仅是没有方向感,更主要是她不知该上哪去。天又黑了,没办法,他们只好又走进候车室过夜。自从上路以来,弟弟就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这时候他开口了,一开口就哭,“我想回家!”
她想起了在家里早就作好的打算,必须先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来,然后再找事干。她对找事干并不担心,心想上海这么大,要找个事干挣点儿钱应该不会难。然而当她费尽周折才得以在一家小饭馆做服务员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切远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天刚亮她就叫醒弟弟走出候车室,她也还是不知应该往哪走,但她想,管它呢,反正往哪走都一样,只要能找个住处再找份工作就行。天上下起了小雨,她带着弟弟沿着一条街道边走边用心看,好在没走多远就给她找到一家地下招待所,价钱比较便宜,她心想也许没有再便宜的了,就住了下来。接下来她开始寻找工作,找了好多天,才在火车站边上一家小饭馆做上服务员。暂时她还不想替弟弟找工作,一方面是缺乏信心,因为的确太难找了;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弟弟太小,觉得应该让他适应一阵子再说。
那家小饭馆给她300块钱的工资,答应一个月试用期满再加给她,可当她做完一个月,那老板却食言了,说,“你要么走,去找比这好的工作,要么就老老实实在这干,别再嫌工资少。”她没想到做老板的还会这么奸诈,没办法,她只好继续待在那儿。可问题又出来了,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钱已经用完了,靠她这点工资连付招待所的钱也不够。她想只能叫弟弟去找工作了。
她把弟弟带到那家饭馆,心想只要那老板收下他,就至少也得再给个300块一个月,这样生活就能勉强挺下来。谁知那老板得知弟弟还不满16岁,就坚决不同意,说是用了童工会被罚款的。她便带着弟弟去其他地方找,结果都一样,都说至少要到法定年龄才能收他做工。如此一来她可慌了,不知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眼看连工资也快用完了,她就更是焦急,弟弟也是,怪她不该带他到上海来。
“我要回去,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你一个人回去吗?”
“反正我要回去。”
“你就没想到回去以后可能有什么等着你吗?你真的敢回去?”
“我不管,我只要回去。”
“可你哪来路费呢?我们没钱呀?”
弟弟哭了,一连声地责怪她,“都怪你,都是你给害的。”
她知道弟弟已经后悔了,后悔他们所做的一切。
好在她后来终于给弟弟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天下班后,她路过一家洗车行,见那儿挂着一块招工的牌子,就带着弟弟去找那老板,那老板只问弟弟是否吃得了苦,别的一概没问,这样弟弟便有了一份洗车的工作。
两个人都能挣到工资,维持基本的生活便不成问题。为了让弟弟安心待在上海,她在外面租了间房,这样比住招待所要便宜许多,而且可以自己做饭吃,多少有了点家的感觉。只是弟弟也还是不怎么说话,老是闷着脸,她知道这不单纯是没能适应新生活的缘故。对此她没有办法去改变,因为她无法说,提都不能提,只要她一提起,弟弟就肯定会哭,也就更是无法摆脱那个阴影。况且她自己也还是没能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
转眼间他们在上海已待了好几个月,弟弟不再像刚来那阵子老是嚷着要回家,但她知道这并非因为他像她一样早已死了这个心。看到他那始终郁闷着的脸她就有些担心,生怕有那么一天她的话对他不起任何作用。她已经觉察到他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了。他恨她,他不说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