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喝了酒,推口头痛,回到了八郎学。
夜晚睡得很好,太疲倦了。没有做梦。醒来时,已是早晨七时半,太阳从窗的一角射进屋,像一束探照灯。这是这间屋能见着阳光的那一刻。起来洗漱了,灌了一瓶新鲜开水,泡上茶,慢慢喝了两杯。昨晚吃得有些多,不太饿,所以只吃了几颗巧克力,早饭算节约了。
八点过,背上包,慢慢向罗布林卡走去,西藏博物馆也在那儿。沿北京东路往西,经过布宫广场,在岔路那儿往左手,沿罗布林卡路走到尽头。到罗布林卡门口一看,九点过,大约走了50分钟。买了票,便进入这个西藏最大的圆林,达赖的夏宫,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罗布林卡意为宝贝园林,18世纪40年代以前,尚为一片野兽出没的沼泽。当时,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得了一种病,久治不愈。一位从日喀则来拉萨的藏医说七世达赖的病要用特别的水洗浴才能治愈。终于,藏医在罗布林卡这儿找到一眼清泉。七世达赖在这里用泉水连续洗21天澡,怪病竟好了起来。从此,七世达赖就经常过来疗养。清朝驻藏大臣修建了一间休息室乌尧颇章,供七世达赖疗病所用。七世达赖晚年时又在附近修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格桑颇章,并将这儿正式起名“罗布林卡”。经清帝批准,七世达赖每年夏季就在格桑颇章处理政务。从此,罗布林卡成为历代达赖喇嘛处理政教事务的夏宫。
除了七世达赖,大规模的兴建活动尚有三次。八世达赖喇嘛扩建了湖心宫、龙王宫等,使之具有了园林建筑的特点;十三世达赖喇嘛修建了金色颇章;十四世达赖喇嘛修建了新宫。全园36万平方米。
罗布林卡林木茂盛,说古木参天也不过份。我惊异于在这3700米的高度,竟有如此树林。园林规模很大,但游人很少,正好满足了我的孤癖症。不喜欢面积小,游人多的地方,进去就像炒胡豆,头痛。像罗布林卡,如此廓落、大套,走起来才有意思。
先到了格桑颇章,内部在维修未开放。它的外墙是灿烂的黄色,在拉萨的阳光下,很有视觉冲击力。观戏台肯定是达赖喇嘛看藏戏的地方,坐在地上,可以想像出藏戏那种繁复艳丽的服饰、怪异神奇的面具和举手投足的仪式感。金色颇章也未开放。当然,深藏于两宫内的湖心宫和龙王宫也看不成了。据说湖心宫和龙王宫是罗布林卡最美丽的地方,今日不得见,算是留一个悬念吧。反正到过罗布林卡。
北面,是十四世达赖喇嘛兴建的新宫。此宫于1954开建,两年后完成。相对于罗布林卡的其它建筑,新宫更为复杂和现代。前面是一个喷水池,楼高二层,藏式建筑,楼上为平台。新宫内有经堂、密室、办公室、藏式西式会客室、休息室、卧室、卫生间等,室内一律铺有高档的厚实的羊毛地毯,其陈设、生活用具、内部装饰都豪华而有现代气息。新宫内的壁画十分精美,特别是二楼小经堂的壁画,金壁辉煌、熠熠生辉。在二楼,还可以看到达赖的起居室和卫生间,卫生间有抽水马桶、浴缸和沙发。一直有一个年老的男子跟随我,警惕地看着挂在肩上的相机。其实牌子上就写得很清楚了:禁止拍照。我不会挑战这种规定的。
看了新宫,我去树林里坐下。树叶在地上铺成了一张硕大的金毯,宛如阿姆斯特朗华丽的小号的高音部份。我躺下来,仰头望着从树杈间一泻而下的太阳,沉浸在嘹亮的旋律中。一个值得发呆的地方。
中午,我在布宫广场边吃了兰州拉面,到“雪酷”去,要了一杯茶。草说到处找我,而我又没有手机,只好守株待兔。我问她有什么急事儿,她说她一个朋友明天要送三人去纳木措,还有一个空位,问她去不去。她想我没有去过,就打算让我去。他们都是单位的对口接待,当天返回,什么费用都不需要给了。老实说,本来没有去纳木措的计划,但是……又不给钱,这等好事儿,我又何必错过呢。反正她已去过不止一回,所以,我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凌晨六点钟,我匆忙爬起来,穿上能够穿上的所有衣裤,胡乱洗漱了,冲了一杯红糖水,就着吃了几片饼干。草借给我一个保温的水壶,灌满红糖水,背上包,赶往雪酷酒吧。起来得太早,太阳穴有点痛,还有点恶心,担心会不会高原反应什么的。但无暇顾及了。
街上没人,整个色调是深青色的,空气很清冽,我穿行其间,有梦幻的感觉。因为太安静,我开始怀疑我的躯体及躯体之外的街道和房屋的真实性。我如何才能断定这不是一次情景模拟或逼真的描述呢。我哼起歌,甲壳虫的《Yesterday》。开始哼得很小声,像一个害羞的猫咪;后来就大声了,如一条狂吠的大狗。我在歌声中回到了现实,步履轻快,兴高采烈,在拉萨的深青色里穿行如一条青色的鱼。
到了雪酷门口。草已站在那儿等候,她拥抱了我,亲吻我的嘴唇。她就像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热乎而软和。她用手抚着我的脸把我凌乱的头发向后梳。我很温暖,她那样圣洁和可爱,我有些后悔我在心里对她的看法。
“怎么嘴里甜丝丝的呀?”她问。
“红糖水,”我说,“据称可以预防高山反应的。”
“你不会。”
“为什么?”
“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谁高山反应或有可能反应,看得出来。”
“你用不着在这儿等。老实说,起个大早真是要命的事情。”
“看来你是从不跑早操的啰!”
“跑早操?”我哑然失笑,“在我的词典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词。上大学以来,如果没记错的话,连一二节课都没去上过。”
“如果拉萨的酒吧开不成,还不得老老实实去服从打卡机。”
“这就是我深度郁闷的原因嘛。”
“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挺烦早起。”
“那你何必……”
“总得给别人打个招呼吧。别人一番好意。”
“一会儿回笼吧。”
“是得回笼,”她打了个呵欠,“对了,今天回来肯定有些晚了,你不要回八朗学,到这儿来睡。”
我点点头。我现在就想抱着她。一想,下面就开始硬。不争气呵!
“别说睡这个词,一说下面就揭竿而起。”
草笑了。
一辆丰田沙漠王子驶过来,停稳。草过去同司机打招呼,熟络地说话,然后两人看看我。我知道,他们是说,就这个人。我点点头,走到后车门,拉开,坐了进去。车子开动了,草冲着车挥手,我也向她挥挥手。她可以回到梦乡去了。
我在车上半眯起眼睛,朦胧中出了拉萨,向西北而去。青藏公路的路况很好,柏油路,路面也宽阔,车很少,更不用说人了。但车开得并不快。大约出了堆龙德庆吧,开始有较明显的爬坡了。两旁灰褐色的山脉挤压过来,又散开,就像一群骏马的接近和逃逸。山体破碎,纠结缠绕的山的脉络清晰无比,宛如木刻。深紫的天空变成了深蓝,映出荒凉而绝美的山包。荒凉的景观有一种特别的美,因为它是自由的、贫穷的、高傲的。
虽然在山谷中行驶,但视野却很开阔,而且,越来越开阔。两旁逐渐看得见牦牛群了,星星点点,在草原上如无尽的逗号。开始有藏北高原辽阔苍茫的气息了。这气息是牧童的眼睛、酥油、牦牛粪、雪山、草、蓝天、寒风、风马旗、缺氧的混合物,却又像一杯清澈的溪水一样单纯和透明。天色亮起来,阳光从东边的山背后射出来,在山顶形成霰射和逆光效果。看来天气不错。据说阴天到纳木措,强风袭人、寒冷无比。汽车持续向上,不是盘山路那样的陡坡,是缓缓的,直直的向上;是一种通向天空的,没有尽头的向上。
猛然,在视线的尽头,我看见一匹山脉从高坡上巍然跃起,阳光照耀着它亘古不化的千年积雪,替它披上一层纯粹黄金的光袍。它的峰巅发出震摄人心的光芒,就像边缘已被一万度的高温熔化。我无法形容这一景象,只感觉是摧枯拉朽的当头一棒。“羊八井。上面是念青唐古拉山脉。”一直沉默的司机小声说。念青唐古拉山,西藏中部最大的神山,绵延千里,高峰林立,主峰念青唐古拉峰海拔7162米,是神话中的白衣白马的大神。从这儿开始,青藏公路转了个直角,折向东北行,与念青唐古拉山脉并行在古老的羌塘高地上。
藏北高原,古称“羌塘”,是高原中的高原,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它纯粹是上苍为了要给眼睛无限自由的张望,要给“辽阔”这个形容词一个最有力量的注解,而创造出来的。它60余万平方公里的平坦高地上遍布草原、高山、戈壁和众多的星罗棋布的湖泊,其中,有20万平方公里的地区是无人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敢说他曾探寻过这个巨大的多面结构体的各个角落和隐秘。我们只是匆匆过客,坐在飞驰的汽车里丈量着它的一小角。左边是宏伟的念青唐古拉山,右边是不知名的相对矮小而浑圆的山,而中间,浑厚饱满的高原积蓄起有力的肌肉,向北延伸。在这儿,你的近视眼随便一看,就是上百公里远的莽莽大地,和大地边隆起的发出白光的雪山。太远了!眼球因为过于遥远的清晰而漫游,再也无法收回了。它的蓝天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如冰蓝的海水,从各个方向和角落挤压你。哪怕你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我轻轻摇下窗,5公分宽,它澄明如无的清冽寒冷的空气立即灌满我的全身,让我打了个寒颤,我摇上窗,坐在我身边的人已经翻了一个白眼。
“念青唐古拉峰”。沉默的司机说了第二句话。左边,一长串的高峰正开始显现,雪峰呈金字塔形和锥形,峰尖直刺青天。在这些雪峰的簇拥下,一座山体巨大,通体银白的冰川高悬的山峰宛如横空出世,优雅但以不容置疑的粗暴推开你的眼睛,闯入心脏。如一匹硕大无朋的白马驰入身体。它高高的肩膀之上,一大片云雾在堆积舒展,如面纱一样遮蔽了它的伟容。在这层云雾之中,应该有四座东西排列、紧密相接的山峰,它们共同构成了念青唐古拉主峰。据《中国登山指南》记载:它山势笔直,险要壮观。主峰顶部形似鹰嘴,多断岩峭壁。白天云雾缭绕,常年为冰雪覆盖。它有三条主要山脊:西山脊、东山脊和南山脊。南北两侧的峡谷中横卧着两条冰川,直泻而下,多冰陡墙和明暗裂缝,险恶万分而又奇特壮观。
我久久注视着念青唐古拉峰,看它慢慢地变换着角度,从山的一侧到正面,再到山的另一侧。就像一个纯粹的理论物理学家在天文望远镜里捕捉到一个全新的天体,在幽暗的宇宙深处,在神秘莫测的几亿光年之外。它的诞生、它的物质、它的运行、它的结构方式、它的最终形象,对这一切,我无从知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晓。但这会妨碍我的发现的惊喜吗!我扭转脖子,看着念青唐古拉峰躲进我们后面,我觉得似乎有些理解草对喜马拉雅的热爱了。不,实际上并不理解。
到了当雄县城。所谓县城,也就是在青藏公路两侧,有一些房子罢了。向左,即向念青唐古拉山的方向,有一条小岔道,就是通向纳木措的。我们在旁边的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餐馆吃饭,本以为4500米的高度,饭即便用高压锅压,也会是夹生的。没有夹生,因为饥饿,还觉得挺好吃。内地干部在谈单位上的笑话,我闷头吃喝。吃完了立即上路,因为纳木措没有像样的住宿条件,除了背包,一般不会留宿。汽车开始在草原上一条略看得出车辙的道上行驶,看着离山不远,而实际上开了半天还未到。向北看,羌塘高原的确气势雄伟,一望无际。牦牛群就像东一簇西一簇的文字,黑黝黝的,替高原点缀出人间气息。路旁有牧民的居住点,白藏房,或帐蓬。有一个骑着黑马的汉子腰挎长长的藏刀,昂然走过。到山脚下,买了门票(我未出钱),便开始翻越念青唐古拉山。
一进入山口,气候似乎有了些变化。云彩逐渐增多,风也越来越大。山坡上,一个穿得黑乎乎的牧童正在放牦牛,一大群,恐怕有百来只。不知道他如何能牧这么一大群牛。他正在靠近路旁的石头上,向下俯视蠕动的车。我看见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闪着光的矿石。他的口鼻被一幅围巾包裹,看不出面容来。估计也就十多岁吧。车子再往上,一层云雾从山顶倾泻下来,车窗外开始出现霰雪粒,虽不太密,却也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阵雨。不禁担心起那个牧童来。好像有点虚伪。但担心是真实的。
路上有了一层薄薄的雪,但并不妨碍四驱的沙漠王子。汽车吼叫着往上爬,我看到上面不远处,好像就是山顶了。果然,在爬上一长段坡后,我们到达了海拔5000米的纳根那山口。司机停下车来。我看到路旁的一大堆经幡,色彩艳丽,在强风下呼喇喇作响。我开门,走下去,几乎被风一下子刮走。前面,山下面平坦原野的远方,一个既绿且蓝的巨大的宝石镶嵌在黄褐色的群山的怀抱里,像无法相信的奇迹。它太不现实了,无法用你的知识积累或眼光来看它、理解它。它是超现实的,未来主义的,象征的,虚构的,后现代的。它完全是一大块漂浮在这个高地上的外来星系。完全的寂静,它在那儿,安静得如月球上的黑夜,又如一位闭关10年的高僧。一个凡人,你永远无法理解那高僧心中的觉悟和血液中的波澜。
纳木措,天上的湖,蒙语称“滕格里海”,海拔4716米,长70公里,宽30公里,面积1920平方公里。它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我国第二大咸水湖,西藏第一大湖。它与羊卓雍措、玛旁雍措并称西藏三大圣湖。汽车一路下行,很快就到了湖滨草原,汽车在草原上吃力地寻着车辙印和路。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到达扎西半岛,但却总是在青黑的原野上奔驰,根本没有纳木措的踪影。在西藏,你觉得很近的地方其实往往很远。车开了很久,终于抵达了终点扎西半岛。
就像要描述布达拉宫是困难的一样,要描述纳木措也是很困难的。它是自然的、地理的、气候的,也是神话的、人文的、神学的;它是有形的、具体的、物质的,又是无形的、抽象的、精神的。你无论看到哪个方面,都正确,却又总觉得意犹未尽。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经幡。它们从山崖悬挂下来,缠绕着两块标志性的巨门似的直立的石块,它们像地毯一样铺在地下,红、黄、蓝、白、绿,在狂风中飞扬。它们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你只要往那儿一站,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卷进去。唔,如果你仔细谛听,会听到细细的言语,就像祈祷的声音一样,那嗡嗡的振动与和声,就是六字真言中最后一个音节“吽”的持续和延长。和尘世的声音无关,和尘世的色彩无关。这些经幡,或曰风景,是大地、苍天、心与神灵的交流,是神灵的祭品,而非装点。
我跟随转经的信众,走到湖边。纳木措,在低垂的乌云中白浪涛涛,一望无际。它的色彩像它的内涵一样变幻无穷,丰富多姿。皮革的青黑色、天空蓝、绿松石色、白雪之白、水晶的透明、晚霞的紫色、山脉的褐黄色、金属灰、僧袍的紫红……凡你所能想象或见过的色彩,纳木措都有;而且,在每一滴水里面,就已经包容了这所有的颜色。乌云在湖心的上空移动,偶尔垂下一片云雾,尾巴一样蓬松地扫过水面。浪花扑打着岩边的碎石,卷上来,向上扬,就像玻璃雕花一样。我沿着湖岸由顺时针方向走,看见几个藏族妇女用塑料桶盛湖水,但这水是咸的,不知她们用来做什么。风很大,非常寒冷,有小雪粒打在脸上。穿的衣服不多,又不防风,感觉这青白色的风是直接吹进身体,又冲出去的。就像自己只是一个由网眼构成的人,任由寒风对穿对过。风压迫着面部,几乎把眼睛挤进脑袋,呼吸十分困难,又忘了戴口罩(那些转经的信徒们,很多都用围巾包着头部,遮盖口鼻)。我向前走,脚踏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不觉得累或头晕之类,草说我不会高山反应的。我走着,心里空旷而舒服,几乎没有俗世的杂念。这状态类似于大昭寺顶的发呆。我觉得我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单纯、简朴和谦卑,宛如一只野兔,或电杆上的一只麻雀。
在湖的对岸,念青唐古拉山脉的雪峰一字排开,像护卫纳木措的战士。但念青唐古拉主峰被云层遮挡,只露出了大约三秒钟伟岸高拔的模糊身影,就消失了。这一对绝配生死相依的情景我怕是看不成了。这次。在传说中,念青唐古拉山神白衣白马,行走于世界八方,是世间护法神中最为重要的一位。纳木措辽阔、明净,变幻多姿,如多愁善感的女子,为念青唐古拉所呵护。
风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零下15度吧。猜测。我已没有什么肉体上的感觉,只是跟随着朝圣者走。在昏暗的天色中,这支朝拜的队伍沿湖岸乱石地上被踏出的小径,散漫地前行。他们的背影是灰黑色的,头上裹着头巾或戴着各式帽子;他们安静得像是一次午夜的漫步,不慌不忙,从从容容,连那些只有几岁的儿童都沉稳地跟着母亲或牵扯着母亲的手,步履略显仓促,但都坚决地前行。还有磕等身长头的,沉默地跪在乱石中,扑下身体。他们的头顶,遥远的湖的西岸的远方,雪山粗砺尖曲的白色粗线条把黝黑的大地和铅灰的天空完美地揉合在一起。这是一支纯粹精神的队伍,在一个也纯粹由精神构成的神山圣湖的悠久浩大的卷帙中一字一字地书写。
到了扎西半岛的伸向湖的尖角。在这儿,可以看到三面的湖水,至少理论上是如此。湖的形状似乎是多变的。开始像一个U形,后来又像一个立方体,再后来,又成为多棱体、球体。在平面上变,在立体上变。平面几何、立体几何、非欧几何。低垂的云像龙卷风一样,伸出了旋转的灰舌,抵达了变幻中的波光粼粼的水面。或水的最深处。我想起斯蒂芬·霍金的联结两个相距遥远的宇宙的虫洞,怀疑在那儿,是不是有一个联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虫洞呢。在这个神秘之地,在为来世而朝圣的神秘的真言的嗡嗡声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走着,沉醉在纳木措的数学形态中,恍惚进入了我的一个或几个不可知的自我。
在我走过的路旁,有很多经幡,最靠近湖水的经幡的下部,被湖水打湿,结起一大堆的冰。而它的上面,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仰身向着念青唐古拉峰。我在纳根那山口,从两个冻得发抖的小孩那儿买了40元钱的经幡,我把它虔诚地系在一大堆经幡中,它立刻哗哗作响,把上面印刷的文字大声地诵出。向着神山圣湖的二位一体的语言尽头的沉默。还有许多被经幡包裹的石块堆,或大或小,有的只是一堆码好的石块,我不明白这里面的具体意思,但我知道,这天然的石块被虔诚的双手所堆砌,就已经有了神学的意义。我跪下来,给这堆献给神灵的石头照相,站起来时,觉得十分吃力,这是海拔4700米的缘故吧。快到终点或曰起点的山坡上,有三匹马低垂着头吃草。估计是在吃草。一匹灰黑色,一匹枣红色,一匹白色。如果不是在纳木措,你会认为这三匹马肯定是超级现实主义雕塑的杰作。它们几乎一动不动。低垂的乌云、飞洒的霰雪、呼啸的寒风,这一切,似乎与它们毫无关系。它们守护着自己的内心,倾听着无形的天音。这不是胡说。在纳木措,在这片圣地,这些生灵并不比人类更低级。我看见它们的尾巴和鬃毛被狂风吹起,像无数的细线画在空中。它们湿润的发黑的鼻孔轻轻翕合,白马还打了一个响鼻。
几个极为壮观的经幡塔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在灰黑的天空的背景下特别耀眼,在它们的下面,堆着半人高的雕刻精美的玛尼石。一个白塔矗立在旁边,典型的藏式佛塔。它的塔顶由鎏金的冠盖构成,金色的光芒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依然发出震摄人心的明亮。
在它们的背后,是由几十顶帐蓬搭建的临时街道,朝圣的藏民们就住在这儿。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外,甚至还有一张台球桌,几个藏族小伙子在严寒中专注地打球。一些摩托车停放在临时街道的两旁,而几辆东风车则停在外面的坝子里。我在一顶帐蓬旁坐下,从包里拿出红糖水,咕咕灌了一肚皮,又吃了几块巧克力。背回去就不经济了。
我拉开沙漠王子的车门时,驾驶员以及三个客人都躲在车里避寒,见我一来,便立即发动汽车往回开。我不知道这三位客人是否转完了扎西半岛,那是他们的事儿。我转回头,再次看一眼纳木措,不知什么时候又能回来朝拜。我眯起眼睛,在抖动的车里回想这个“天湖”。我在地图上看到过它的形状,知道它的面积和海拔高度,也知道它尊崇的地位。我刚才也沿着扎西半岛转了一轮,看见了它的各个方向。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吗?我一片空白,对纳木措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就像埃舍尔的画作,我沿着楼梯爬升,一直爬升,我以为爬到了很高的地方,其实我只是回到了原点。也许,纳木措天生就不是能够被人理解的,而只是被人朝拜的。我想起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曾说:对那些你无法理解的,就保持缄默。
等酒吧开起了,我会再来的。我想。
回到拉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司机先把三位客人送回拉萨大酒店,再把我送到雪酷酒吧。叫他坐一下,他不肯,急着回家。不便勉强,由他去。我进去,要了一份咖喱牛肉饭,一壶酥油茶。迷彩服热情周到地安排好一切,又到二楼把草给喊了下来。酒吧里有一桌老外,喝啤酒,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
饿坏了。我狼吞虎咽吃起了饭,喝起了酥油茶。茶很烫,特别那层油,糊在嘴唇上烧,嘴皮都烫麻了。虽然如此,吃喝的速度没有放慢。估计身体里的能量早已告急。
草有点儿恹恹的,无精打采,不是她的风格。
“怎么?没睡醒?”我问。
“有点儿感冒了,”她说,“吃了感冒药,直犯困,晚饭还没吃呢。”她叫迷彩服让厨师给她做一碗鸡蛋面。“用方便面”。她叮嘱。
“干嘛用方便面?”
“咳,挂面煮好时,都泥了,不好吃。”
“对了,我在书上看过,在西藏感冒千万不可大意,弄不好就会发展成高原肺水肿或脑水肿,拼命吃药!”
“拼命吃药?”她说,“好主意。不要没病死却吃药吃死了!其实没那么严重。如果上了5000米,又在野外,倒是真危险。”
我把盘子里的残汤剩饭刮在一起,端起来,赶进口中。盘里光洁可鉴,证明我的饥馋。
“再吃一点什么?”草说。
“不要了,”我指指铜壶,“还有酥油茶。”
她的面条来了,热汽腾腾很诱人。她好像也饿坏了,哧哧呼呼连面带汤整得干干净净。吃完了还加上句“舒服”。
吃完,她人也有了精神。“纳木措还不错吧?”她问。
“风景绝美。但它太神秘,我一时也有些,怎么说呢,理解不了。”
“想理解?不会是什么面积海拔之类的数字吧。其实,你转了扎西半岛,看见了你那双眼睛能够看到的景观,或心有所应,不就很好了吗?”
“有道理,似乎也应该这样。你去过多少次?”
“五次。”
我突然想起一天没抽烟,便从包里掏出三五来抽。草因为感冒,不想抽。
“这次上来,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我说,其实是快没钱了。“打算后天走。我开小酒吧的事儿,还得麻烦你帮我盯着点儿。主要是房子。当然,也不必着急。恐怕要明年,我才能挣够本钱。”
“我倒是劝你读完大学再说。有个文凭,混饭吃也方便一点儿嘛。到时候,实在不想过打卡机生活,又有一些资金,再上来不迟。”
“老实说,想立即离开学校。留在那儿,觉得每天都是被人用餐盘扣在头上的。我现在的最大问题是钱,又不想向父母或别人借。”
“这样吧,”她笑了笑,“和我合资,另开一家。要不,干脆就到雪酷来,你管理。”
“太占便宜了吧,人财两得。”
“怕是嫌我太老了哦。”
“哪里!女大三,抱金砖嘛。”
“还那么放荡,同那么多男人瓜葛。”
“没觉得什么。喜欢荡妇。”有觉得什么,但的确只是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喜欢也是真的,只要有距离。
“既然如此,”她说,“做你老婆如何?”
“这个……老实说,需要有点儿勇气。”这他妈是要有勇气,大勇气。毕竟没有开化到戴几百顶绿帽子无所谓的地步。
“看把你紧张的!开个玩笑而已。你他妈蛋黄还没长老,做我老公太嫩了点儿。”
“不过真的喜欢——我说过——你臭烘烘的样子。”
“每个男人都喜欢!”
“感觉那么好!恐怕有例外吧。”
“嘿,说你嫩吧,我还不知道男人那点儿本事儿!”
“是啊,”我笑了,“其实我也知道。看过公鸡踩母鸡吗——翅膀拖到爪子上,粗脖子红脸,眼睛乜斜着,咯咯咯叫不停,旋着圈向母鸡逼过去。这就是男人那回事儿。”
“就是啰,这也是你的形象哦。”
其实女人也差不多,描述出来,都十分可笑。不登大雅之堂。
胡说了一通,上二楼睡觉。只是搂着她,什么也没做,她感冒,我则累得不行。
第二天起来,先去买了机票。然后又开始瞎逛。八廓街依旧那么热闹,人来人往。忽然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在拉萨,有阳光、雪山、信仰和神秘,你觉得这世界是大块的,一大块,没有被切割过;你关心的核心是长时间的,甚至长于你的生命。一想到我要回到的地方的灯红酒绿,以及所有人向往的权力金钱和肉欲,我就有些泄气。泄气归泄气,却总归是要回去的。没有决绝的态度与红尘了断,来哲蚌寺出家。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是不可能脱离那些腐朽发臭的东西的,我会陪那些东西一起腐烂死亡。
从八廓街转到北京东路,顺便到边塞远景去要了一瓶拉萨啤酒。酒吧很小,走廊不错,特别适合晒太阳。据说这儿的家具都是宜家的。桌子上铺着红黑紫黄条的桌布,墙上挂着装好框的黑白相片。记得标了价,可以出售。我一面喝酒,一面想,我要的小酒吧,也许不是这样的。但要弄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又到走廊坐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看行人,在阳光下出汗和无所事事。
第二瓶拉萨啤酒是在斜对面的岗拉梅朵喝的,坐在窗边,有些喝不动,毕竟才早上十点半,不是酒的时光。只好发一会儿呆,喝一口,再抽一口烟下酒,直喝到十一点半,才干掉这一瓶。
到雪酷,先去厕所放酒。然后喝咖啡,提一下神。
草刚下来,睡眼惺忪,像刚出树穴冬眠的灰熊,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哼,还喝了早酒?”
“一直没去边塞远景和岗拉梅朵,”我说,“工作酒。”
“票买了?”
“明早十点的班机。”
“打的去吧,120元。”
“不。太贵,坐民航大巴。”
“早些攒够钱,上来,我也有个伴儿啊。”
“说到伴儿,”我说,“我突然想起鱼,他找到了他的伴儿吗?”
“咳,”草一挥手,“他女朋友同相好到尼泊尔去了,好像是昨天回的吧。鱼找到了她,但她去意已决。没法,鱼今天回了。为情所伤哪!”
我不禁想起鱼灰溜溜的样子,他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疗伤。我有些同情他。凡是付出真情而又被背叛的,我想,我们都该同情。为他们祈祷吧!
“我看过一本什么书,”我说,“上面说到爱,付出多的人是付出少的人的人质。”
“所以你那么超然、冷漠?”
“哪有那么超然,爱恨都深埋在心底一万米,没有表达罢了。”
“哈哈,本本儿,吹牛了吧!”
“对了,我连你电话都没有。”
“你有了也没用啊,连手机都卖了。你明年上来找我就行了嘛,还留什么电话。难道真像谈恋爱,一个月弄个几千元话费。有意思吗?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拍拍脑袋,说:“还是迂腐了。”她的意思我明白,不在一起上床了,也就没必要联系,大家只是肉体下的匆匆过客。和她相比,我不是迂腐是什么?
“不是迂腐,”草说,“我们又不可能在一起生活,投入的情感,除了徒然引发忧伤和疼痛,不会有结果的。你那么小,我把你缠住,不是害你吗?”
我笑笑,伸出手,捏捏她的鼻子,“就喜欢你他妈臭烘烘的样子!”我说。
下午又去大昭寺广场和布宫广场,没有目的地闲逛,其实是想遇到那个不知名的神秘的青年或少年,想和他说几句,道个别。穿着紫红僧衣的僧人倒是不少,有些从背后看,也很像那位青年或少年。但都不是。想起他在灿烂阳光下的白亮的牙齿,牙齿上那一小块缺损,他的额头间没有中断的眉毛,他的大气如雪山的耳廓,以及他挥手时展开紫红色的僧袍宛如飞鸟。当然,还有他的机锋、他的揶揄。这些,对我来说,就像大昭寺顶的法幢,在夕阳照射下发出黄金的光芒一样神秘莫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雪酷出来,坐出租车到了民航大巴站点,然后坐上大巴,又一次在刚青色的拉萨的清晨出发。当大巴开到中途时,朝霞已把雅鲁藏布江对岸的群山照亮,褐黄的山体静寂而苍凉,把优美的倒影送给了静静流淌的宽阔的雅鲁藏布江。太美了。这是陈词滥调。但我无法形容。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奔腾的雅鲁藏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