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的哭泣-拉萨酒吧

八朗学很早就有动静,估计是那些要往阿里或日喀则或其他地方赶的背包族在准备出发。我一晚没睡好,太阳穴那儿明显感到脉搏在跳,头稍稍有点痛,大概就是有了很轻的高原反应吧,虽然醒了,却不想起来,躺在厚实的被子里也是一生了不起的享受。不知道今天要去哪儿,没有计划。我不太喜欢计划的,九点干嘛,十点干嘛,觉得没意思,还是随兴好。反正有一点,那个胖梅子要挂在我身上可以,但让我挂在她身上,那就各自东西。不过,先感受后喝酒,却是大致定下来的,在拉萨呆的时间,以身上的银子为限度,钱用光了,当然只好走人。没有在拉萨打短工或当乞丐的打算。

至于在拉萨开酒吧的事儿,恐怕不是到一次拉萨就能解决的,如果感觉的确不错,和想象中的情况大致相等,那也得回成都继续打工挣钱,没有钱,所谓拉萨酒吧也只是空中楼阁而已。什么时候冒出的到拉萨开酒吧的想法,说不清楚,好像它就一直是埋在身体里的,只是逐渐苏醒了。人一辈子做什么不做什么,大概是命中注定吧,宿命。否则,有些不太寻常的事儿,真的不好解释。不过,佛教中的轮回一说,我还不太懂。生命和宇宙是否包含轮回的精神呢?很有可能的。

躺着胡思乱想,正神思恍惚呢,有人敲门。

“喂,起来了吧,这儿可不是睡懒觉的地方。”梅子的声音。

我一看卡西欧电子表,八点过一刻。是啊,这儿真不是睡懒觉的地方呢。

“好!马上起来!”我对着门喊。

双脚蹬开被子,穿上体恤、裤子、鞋子,把卡克套上,拿起盥洗用品,开门直奔洗漱间,三下五除二地漱了口,洗了脸,然后撒了尿,回房间整理东西:地图、指南、照相机、胶卷、钱包、卫生纸,一并装在那个耐克挎包里。

梅子已在总台那儿和“普姆”说笑,背一个小包,戴着公牛队标志的棒球帽和墨镜。都没吃早饭,就到对面那家四川餐馆要了两碗排骨面,热气腾腾地吞下肚皮,喝了面汤,真正是“精神抖擞的侧卧状态”。

“上那儿?”她问。

“哲蚌寺。”我说。

“干嘛不去布宫或大昭寺呢?”

“嗯,先看黄教的三大寺吧,反正布宫和大昭寺随时都可以看的。”

上街慢走,找出租。太阳已出来,阳光脆生生如刚从瓜架上摘下的黄瓜,口感十分地爽,整个口腔、鼻腔和肺部都很通畅,皮肤和毛孔也很放松。总之,觉得里里外外都干净明亮。拉萨的出租车没有内地城市多,沿北京中路向西走了一会儿,驶过几辆,都载着客的。梅子说往前走,青年路口那儿有中巴,3路车直达哲蚌寺。我是很讨厌中巴车的,任何一座城市的中巴车,都是又脏又烂又挤,仿佛从汽车博物馆里开出,无一例外。但打不到车,也只好去赶中巴了,还节约了钱。

哲蚌寺在拉萨以西10公里左右的北山坡上,全称是“吉祥米聚十方尊胜洲”,简称哲蚌寺。“哲蚌”意为“米聚”,象征繁荣。远远望去,整个寺院规模宏大,白色的建筑铺满了山坡,的确像堆积的米堆。巨大的寺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有震撼力,真的不同红尘凡世。

哲蚌寺是由宗喀巴的弟子降央却杰·扎西贝丹建于公元1416年,宗喀巴亲自主持了开光仪式。宗喀巴在世时,僧人已达2000多人,后期定员为7700人,但有时多达1万多人,是世界上最大的佛教寺庙。

我去买了门票,转过身,梅子已数出她的票钱70元给我,我也不推辞,拿过揣在裤兜里,一起走入这巨大迷宫的巷道。

“我可是第一次,你别不耐烦,老在后面催。”我对她说。

“怎么会呢,”她笑一笑,该死的牙齿闪着白光。“这种大寺院,再看两次都会很新鲜的。”

“对藏传佛教懂得太少,读了几本书,似懂非懂,只能当观光客哪。”我有些遗憾地说。

“这也是一般游客的状态,没有几个人会懂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并不妨碍身心的感受啊。”

“嗯,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走红道的同学说的哟。”

“你怎么那么讨厌,”她白了我一眼,一副愤怒样子。“好像都要跟你一样,这世界才算正常似的,你管我喜欢追求什么!又不是父亲,又不是男友!”

我忙朝她拱拱手,示意讲和了。

哲蚌寺建筑众多,纯粹就是一座神秘的城市,不知道先看哪个为好。再加上我一向犹豫踟蹰,站在阳光下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梅子的向导作用就显现了出来。她拉着我由左向右顺时针参观。我一想,这是符合书上所讲的转经的顺序。以后,到其他地方,这可是要记牢的。

第一个地方是甘丹颇章,是达赖二世到五世的驻锡之地。宫室有七层,分前、中、后三幢建筑。这里的窗子十分惹人注目,窗的四周比墙壁凸,漆成青黑色,上方有一盖状护窗,下垂布帘,布帘上有一道红色横杠与兰色横杠,窗是独扇的,颜色也是青黑色。每当风吹过,布帘呈波浪形律动,整个窗子就活起来,有了凝视世界的灵魂。

见我老是朝着窗子看,梅子问,“在看什么?看屋里是不礼貌的呢。”

“没看屋里,”我说,“觉得这窗子很独特,很像眼睛,而且有种洞穿力,有意思。”

“知道这里的窗干嘛是这样的吗?”

“正想问问你呢,不是自称不错的向导吗?”

“不知道。你觉得有哪些可能。”

“不好猜测,反正看着有意思就行了吧。”

甘丹颇章宫除了是达赖生活起居的地方外,还有僧舍游廊、卓玛殿和护法神殿。室内光线较暗,浓重的藏式装饰布满了天花板和四壁,好像经过时间隧道,回到了达赖五世的时代。听得见血管里的血液因神秘而加速流动的哗哗声响。时间以一种类似于灰色砖块的固体形态掠夺了自身的流失,没有时间了,或时间是凝固的。

我们出来,经过一个石铺的广场,到了措钦大殿。这儿是哲蚌寺的中心,占地4500平方米,大经堂面积1800平方米,用183根大柱子支撑。进入经堂,立刻被其炫丽恢宏的气势所震慑。

“来之前未想到,竟有如此巨大的经堂!”我说。

“这里面是珍宝如云啊,”梅子说,“你看看四周的唐卡壁画,有能看懂的吗?”

唐卡和壁画色彩鲜明饱满,线条流畅生动,细节还有金线勾勒,真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壁画题材嘛,我知道是佛教经典的内容,也有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可每一幅是什么,却是弄不懂的。“有一些画里,能辨认出是如来佛或菩萨,但典出何故不知道,”我对梅子说。

“我在八廓街买了好几幅唐卡,很漂亮,就是不知道意思,想你在看《金刚经》,能知道一点儿的,也是睁眼瞎!”她说。

“本来就是不求甚解的人,”我说,“何况是一部深奥的佛经,哪里就能知道佛经典故。”

大殿西侧,有三座银塔,中间一座即二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左右两塔为哲蚌寺的祖师塔。大殿三楼有藏经阁和强巴通真佛殿,供奉着强巴佛8岁铜像,铜像上的法螺据传是宗喀巴大师留下的释迦牟尼的遗物,堪称镇寺之宝。这里面法宝多得令人目不暇接,比如大殿的大白伞盖佛母像和无量胜佛9岁身量像;后殿一尊二层楼高的鎏金“弥勒强巴佛”;左边配殿的佛像,右边配殿的佛经;四楼主殿的释迦牟尼说法像,两旁的13座银塔;侧殿的罗汉堂及哲蚌寺主要大活佛的全身像,等等。

一口气看了那么多佛家珍宝,真是眼花缭乱,不愧是黄教第一大寺。

随后,又看了四大扎仓,路过一处僧房。僧房的走廊洒满阳光,上面种满了各色鲜花,几个红衣喇嘛站在那儿聊天,看着背包客们散漫地四下走动,我说了一声“扎西德勒”,他们友善地微笑着。

“在西藏,很多人不懂汉语的,”梅子说。

“这也很正常,”我说,“比如喇嘛,长年累月地在寺院里修习藏传佛教,与外界没有什么联系的,懂汉语干吗,又不去八廓街做生意。”

“现在看什么呢,离下午的辩经还早。”

“那就躺在大殿前晒太阳吧!”

“不行,我的皮肤会受不了,虽然擦了防晒膏的,要不,去后山看石刻?”

后山是一座不高的乱石山,巨大的石头堆砌在山上,像一座金字塔,灰色的石头反射着阳光,令眼睛刺痛。山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很多都刻着佛像,但最为壮观的是两块高达十多米的巨石上雕刻的佛像,由黄色和兰色涂抹,金光闪烁。我们坐下来,旁边是白色的哲蚌寺,上面是巨幅石刻,而头顶是深湛的蓝天和一泻如注的太阳。四周静得宛如世界缩小在针眼里,我们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摸出一支烟,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吹向天空。

“感到渺小了吧?”我问梅子。

“有一点儿,但也觉得人挺伟大的。”

“对这一点儿,我可没什么感觉。”

“哎,你自己要在拉萨开酒吧,就很伟大嘛。”

“别挖苦我,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人了。不过,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理直气壮地无可奈何。”

她把棒球帽取下来,用右手理了理头发,黑眼镜盯着我,说:“以后到拉萨就有一个熟人开的酒吧可以玩儿了。喂,顺便开个背包店,我也好来住呀。但要免费啊!”

“这个好解决,实在没住的,我们一块儿住也可以。我不会嫌你的。”

“什么什么?还不嫌我,鬼才同你住一块儿!”

“把你那眼镜移开,别盯我,像熊猫似的。我的意思是,我让你,我睡沙发,你想到哪儿去啦。别动不动就认为别人打你的坏主意。你主动泡我嘛,还可以考虑。”妈的,气气她。她感觉肯定一向良好,如果不是优秀再加100个“十”的话。

“别以为只有你们操另类的男生才敢玩儿,”她冷笑,“我可不是木头人。你自己说的,我今天就泡泡你,看能泡出个什么来。”

“嘿嘿,”我笑笑,“没什么的,本来就是白开水,你一泡,不是白开水中的白开水了。败了你的胃口,我可不负责。”

“现在不是时兴喝白开水吗?更何况白开水精。我也想赶赶时髦。”

“我这里有巧克力和饼干,但只有一瓶矿泉水,”我说,“大家把嘴巴塞住,如何?”

“同意。”她说。

我拿出巧克力、饼干和水,她也拿出她带的午餐,巧克力、饼干和果汁,各人撕开包装,咔咔咔吃起来。吃了一会儿,喝了一些水,把东西收拾干净,放回挎包。抹了抹嘴,又开始说起来,“你看,”我指着上面一片用石块、钢条砌成的大斜坡,“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想问我?”她有些不屑一顾,“我可比你早到噢,而且,也看了好几本指南书,雪顿节晒大佛。”

“可惜我们没遇上,真是遗憾。“

“你以后真的来拉萨了,不是有的是机会吗?”

“想起来是。”

“走吧,看辩经去。”

我们慢慢走回寺院,措钦大殿下面就是辩经院。辩经院里绿树成荫,地面铺的是干净的碎石,三五成群的红衣喇嘛或坐或站,大声地讲话。发言者为了引起注意,在说话前先拍一下手掌,带动念珠甩得啪啪响,然后再大声辩论。手掌声、念珠声此起彼伏,辩论声不绝于耳,虽然听不懂,却也动容。对佛经的理解,肯定是各不相同,通过这种激烈的辩论,来求得对佛经的更好解读,使佛教教义处于一种永无止境的状况。不知道辩经起始于何时,但我觉得它保留了古时哲人对宇宙事理的质朴而率真的表达,不会像我们在许多问题上从来是藏藏掖掖,言不由衷的,不痛快。

看了辩经,梅子说山坡下有小寺乃琼寺,也值得一看。乃琼寺大殿上的四扇门是我所看过和想像过的门中最为奇特的门,门口的彩绘图案复杂、色彩炫丽,绝对地夺人双目,此外,回廊和屋檐下的彩绘也是落英缤纷,看得你头晕目眩,有如醉态。

下到大路上,赶中巴,车上坐满了人。我和梅子只在最后一排座位找到两个位子。人在车上,可眼里却尽是哲蚌寺看到的东西,动画片一般放了一遍,尤如梦中。相信喇嘛们在如此氛围中修行,真正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下了车,距吃晚饭还有一会儿,但肚子却已经饿了,想喝一点滚烫的东西,就建议去喝酥油茶。我们来到吉日旅馆的扎西2号餐厅。扎西2号餐厅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沿四壁摆了靠椅和茶几,如果人多,几乎就面对面,像在开茶话会。墙上挂了藏式门帘,十分漂亮。有一壁是留言板,上面五花八门贴满了背包客的纸条,从邀约人到阿里直到寻找意中人的广告,应有尽有。除了我和梅子,另有一位女子,在喝茶看书,像印度人。我们要了一壶茶,及两分炸薯条。我特意关照服务员,要把茶煮开。不一会我,茶来了,很浓,烫嘴,舒服有如哲蚌寺墙边晒太阳的狗。拿出烟,点燃抽起来。

“好喝!”我赞叹。酥油茶又浓又纯,粘在嘴唇上,像抹了一层唇膏。

“少吸点儿烟,小心高原反应。”梅子被酥油茶烫得双颊泛红。

“如此享受的时刻,”我吐出一口烟,“不抽烟,就像一座山没有云雾一样,失去了情致。你也来一支?”

“不。我可是坚决的禁烟主义者。”

“抽着玩儿,又不必当真的。真要抽出瘾来,不容易。”

“你现在这样,算有瘾还是无瘾?”

“没瘾吧,说不抽可以马上不抽的。只是何必呢,我这人没什么毅力,不执着,想上瘾都难。表扬自己的话,就是坏习惯不容易养成。”

她扑哧一笑,说:“已经是坏习惯了,还声称不易养成。你吹嘘自己还蛮有一套的。”

“是吗?这也算吹嘘?你没见过我们学校选学生干部,假惺惺搞民意测验,让一班人自我介绍——自我吹嘘,靠!道德上像雷锋、学术上像爱因斯坦、工作上像焦裕禄。我怎么看怎么像周星驰,当场笑得面瘫。嘿嘿,不包括你啊,没见过你演说的。”

“你应该看一下,我演说真的很棒,不过吹嘘自己时含蓄和艺术一些,要让类似你这种同学也鼓掌嘛,还真的花了不少功夫的。政治可是一门大学问啊!”

“是的,梅子同学,还要茶和薯条吗?”

“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算了吧,已经很舒服了。来拉萨喝了不少的酥油茶,真担心又长胖。”

“不是又,是已经,”我哧哧笑道,“不过别担心,你男朋友嫌你胖,我不嫌,我可喜欢压秤的女生的。”

“呸!你这种人。不过,你恐怕耍了不少女同学吧?”

“老实说吧,要追是肯定可以追不少的。但我腼腆得厉害,性格既封闭又飘浮,对山盟海誓这些明知假惺惺又要挂在嘴皮上的辞令十分讨厌,所以这方面,不算有成就的人。好不容易骗了两个,其中一个又被你的同行——团委副书记抢了。咳,乏善可陈。”

“啊,我倒觉得你脸皮还是很厚的。”

“不会吧?你别把我对人对事的无所谓态度当作厚脸皮了。也无妨,厚也好,薄也罢,反正就只能这么浑浑噩噩地生活。”

“屁事也没经历过,一付饱经风霜的样子。”

“有些东西,不经历,凭想象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国宴够堂皇了吧,你知道大家都只用矿泉水沾沾嘴皮儿,完了后撒着欢似地冲到巷子里,要一大碗杂酱面,舒舒服服一口气整下去;琼瑶肥皂够缠绵绯恻吧,你也知道男人女人一上完床,心里就老想着把对方踹在地报上,再一脚踢出门。”

“真想现在就一脚踢你下去,什么心理?!”

“变态。由液体变成固体。”

“拉萨那么大的太阳都没把你晒亮。真是的。”

“怎么没有?本来就亮堂的。只是你不习惯这种居家的装饰风格。”

“哼,”她摘下墨镜,眼睛盯着我的脸,“我看啦,你也就只是制造一点语言垃圾而已!”

“嗯,好像有点道理。给你说了的,我是很害羞的人嘛。”

“不同你谈这些了。忘了问你是学什么的,昨天好像没说吧?”

“这就是所谓名牌的傲慢吧。根本不顾别人是怎么的,老子天下第一。”

“哪里,只是忘了问。”

“不是忘了,是没必要问。跟你一样。不过没什么兴趣。”

“哦,还是同行了。最喜欢谁,凯恩斯还是萨缪尔森?”

“最喜欢那个,搜光他人腰包,看着他人受穷而乐得哈哈大笑的家伙。”

“谁?”

“他妈的每个人!所有人!政客、企业家,你和我。”

“愤青了!”

“愤青了吗?”

“愤了!”

“真是这样?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染的这病。据我所知,现在,这病是中年才有。那我岂不是叔叔级的人了。悲哀。对了,不开玩笑的话,那么多经济学家,个个聪明绝顶、知识渊博、风趣可爱、风雅清高,小算盘打得噼噼啪啪响,但我比较喜欢的还是森吧。”

“这不,同你的愤青一脉相承啊。”

“我是很微观的人,没有大目光。就现实来讲,我只相信我视力所及的东西。嘿嘿,鼠目寸光的人呐。”

“所以就想逃到拉萨开酒吧。”

“不是,本来就没有兴趣的了,所以谈不上是逃避吧。我不是那种以为自己有什么使命或是可以改变什么的人。按照,或尽量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混日子,就这么回事儿。”

“咳,”她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确非常不一样。不过,你算是很有意思的人,我那个圈子没有这样的。“

“所以新奇,像西方探险家发现了俾格米人。”

“这就是互补吧。”

“听你口气,好像要泡我了。”

她打打响指,说:“你愿意被泡,不是吗。”

“我可不喜欢女生打响指的。”

“别管别人的事儿!今晚吃什么?吃牛肉面还是你们川菜?”

“要不,就回宾馆那儿吃吧,要点儿炒肉,要点儿蔬菜,符合指南什么的推荐的标准,晚点儿去,早了人多。”

我们坐在那儿打了会儿盹,来扎西2号餐厅吃饭的人逐渐多起来,不好意思老是占着座位,就催着梅子走。但她懒懒地不想动,说:“要不,干脆在对面餐厅吃藏餐算了,听说还有歌舞呢。混晚了好回去睡觉嘛。反正是AA制。”

我一想也有道理,哪儿吃不是吃,干嘛跑拉萨来老吃川菜呢,痛快地答应了。起身到对面大餐厅坐下,要了手抓肉、糌粑和酥油茶。

“喂,吃慢点儿,把时间蹭够了看歌舞。”她说。

我点点头,把咀嚼和下咽的速度放慢了三分之二。这一下,满足了洪昭光先生的养生口诀了吧。

终于蹭到了歌舞。

好像是节庆跳神那种舞,戴着各种面具,穿着色彩夺目的藏服,一招一式都有讲究,感觉很神秘。当然也有民间舞蹈,那就奔放自由了,踏脚声震得大地都在抖动。看着看着,想睡觉,便提议回去。算了帐,一人一半,走出来,沿北京中路向东回八朗学。

拉萨有个特点,有时路上有野狗。走不了几步,便看见昏暗的路灯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奔我们而来,一条看不清颜色的狗像潜水艇似地把尖鼻子往梅子脚上戳,吓得她尖叫一声,好像月亮掉下来摔成了几万片。她把我往右一拽,躲在我的身后。那狗嗅嗅我的脚,埋头走了。我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发怵,都知道藏獒凶猛无比,但野狗恐怕不会是吧。但是如果野狗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咬你一口,岂不是冤枉,还得满西藏找狂犬疫苗打呢。

“还想着先进的同学会保护落后的同学呢。”我说。

“怕狗,”她说,“拉萨什么都好,就是有流浪狗。”

“没事儿的,那么多背包客,没听说野狗伤人的事儿。再说,有我呢!”其实心里没底的,但虚劲得提吧。

快到八朗学时,又有两条狗,在街对面,很奇怪地盯着我们,又把她吓得紧紧挨着我。“这可不是我非礼你啊!”我笑道。

“快走!快走!”她小声说。

到了旅店,与“普姆”说了“扎西德勒”,便各自回到房间。我并不知道她住哪儿,没有兴趣。澡不想洗了,拿起盆子去洗漱,匆匆胡弄完,泡了一杯茶备用,脱去衣服,钻进被子睡觉。真的很累。

一夜无梦,却也睡不踏实。类似于唐卡的色彩艳丽的图案就在黑暗的室内飞舞,犹如绸带般飘逸和轻柔。在它的下面,是凝重的黄色的大山,荒凉而有力,庞大庄严的庙宇悬浮在空中。

梅子敲门后,我开始起来,像第一天一样,走到青年路口赶车,目的地是拉萨北郊的色拉寺。

色拉寺是由宗喀巴的弟子绛钦却杰·释迦益西在1419年主持修建的,传说在奠基时下了一场冰雹,而藏语中冰雹的发音为“色拉”,故该寺取名为色拉寺。色拉寺像哲蚌寺一样,建筑众多,体制庞大,最盛时僧侣超过9000人。它由措钦大殿、三大扎仓及32个康村构成。措钦大殿高四层,由殿前广场、经堂和五个拉康组成。大殿共有180根大柱,面积1092平方米,可容纳5000僧人同时诵经。正殿内主供一尊高度超过二层楼的强巴佛和释迦益西的塑像。措钦大殿还保存有明永乐八年的极为珍贵的《大藏经》。

色拉寺的后山有一座高高的碉楼样建筑,不知是作什么用的。在旁边,有很多精美的摩崖石刻。乌孜山的半山腰,可见一些建筑,估计是天葬台吧。但色拉寺后的天葬台是对游人关闭的。自治区政府早已明令禁止游人参观。由于已看了哲蚌寺,色拉寺看得很快,真正是匆匆过客,梅子第二天要走,我们赶在中午回了拉萨。她去买票,我则四处瞎逛。

三个脸脏脏的小乞丐过来要钱,穿着破烂的不知本色为何色的衣服,虽然如此,眼睛却黑白分明,十分清澈。包里准备了零钱的,一人两毛。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走到布宫广场,就在街边坐下来,眯着眼睛,看这座举世闻名的宫殿。

布宫依红山山势而建,从山底蜿蜒曲折修到山顶,高119米,东西长360多米,分红宫、白宫两大部分。红宫在中央、在山顶,白宫在两侧、在山腰,红白相间、群楼重叠、气势恢宏。据称,其整体布局,由下而上分别是“雪”,白宫和红宫,体现了藏传佛教中“欲”、“色”、“无色”三界说,佛教的神威通过精心的建筑布局,对比、夸张、渲染,而得以宏扬。

我虽然是一般俗人,却也感到布宫的逼迫严厉,身心都有些颤抖呢。

“能看见金顶的一抹金色光芒吗?”

我一回头,在机场大巴上与我同座的那个青年或少年正坐在我右边,看着布宫。

“哦,是你,”我有些惊奇,就像碰到了熟人一样,“当然能看见。”

“那就是天国的门吧,”他说。

一条野狗蹲坐在他身边,毛色发灰,瘦骨伶仃,好像一生下来就没吃过饱饭。

“喂,”他说,“拿点儿吃的来。”

我从包里拿出夹心饼干和红肠。他把红肠剥开,狗吧啦吧啦吃起来,口水都滴在他手上。

“知道是什么吗?”他对狗说,指指布宫,我想他在开什么玩笑吧,还正儿八经的样子。

狗吃在兴头上,用黑得比煤炭还要黑的眼睛,望了一下他手指的方向,呜呜呜哼了几声。

“它说它知道。生命轮回之地。”

“喂,”我对他说,“别开玩笑,我可才从色拉寺回来,累得要命,没心思跟你逗。”

我看见他这次穿的一般藏族的服装,而不是僧衣。

“你是……”我想问他是干什么的,又觉得不太好。

“我是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他又转过头对狗说:“生来就是野狗?”

狗用粉红的舌头舔他的手指。我敢打赌,那狗脏得毛皮中不知有多少狗虱子。我一身都痒起来。

“它说它生来就是野狗,”他说,“它父亲还在,住在八廓街,母亲被汽车撵死了。它说它曾是一条非常漂亮的小狗,有黄金般发亮的毛色,毛也很长。算得上是野狗中的帅哥了。”

我懒得搭理他,顾自观赏蓝天白云下的布宫。

“狗说你不相信它的话,因为你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还是一个怀疑论者,对什么东西都不相信,更不要说人与狗的对话了。是吗?”他还在叽叽咕咕地说。

“我看见你起初抖了一下,”他拍拍我的肩膀,“是不是因为布宫的神秘和凌厉?”

我点点头。

“你看,它墙上的光芒是柔和的,它众多的窗户是沉思的。神秘中有庄严,而凌厉中有慈祥。”

吃了红肠和饼干的狗慢慢站起来,摇摇尾巴,从我身旁走过。它的鼻子潮乎乎地像黑色的塑胶,眼睛像风一样空洞,肚皮上的毛粘结在一起。“它说你觉得它很可怜,”他说,“其实它想告诉你并非如此,它像你一样,不过是在完成一个生命的历程罢了。”

他也站了起来,跟着那条野狗往北京中路而去,大概是要去大昭寺那儿吧。真是神出鬼没的人。

在布宫广场发了一会儿呆,肚皮饿了,便去广场旁的兰州拉面馆吃拉面,味道挺不错。吃完召了个三轮,回八朗学,看看梅子买到了票没有。咖啡厅那儿有不少人,好像在谈论去定日县看喜马拉雅雪人的事。不禁掩口而笑,真是,亚马逊森林一只蝴蝶的翅膀扇起的气流,在得克萨斯就形成了龙卷风。想起梅子住那间房都不清楚,手机号码也不知道,只得回房间。

去提一瓶新鲜开水,泡了茶,躺在床上听迪伦。后悔没有去买一把口琴。不然,坐在荒凉的山包上吹口琴,看深蓝色的天空和和游走的白云,体悟一下这片隆起的大地上无时间的感觉,应该是很爽的事情。

八点,偎坐在床上看《金刚经》,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梅子,问她买到票没有,她说买了。问我晚饭吃的是什么,我说还能是什么,红烧暴龙肉,清蒸剑齿虎筋,蕃茄恐龙蛋花汤。她说她下午遇到了那个购物癖,一起去八廓街买首饰去了,然后在尼泊尔餐厅吃手抓饭,喝蜂蜜酸奶。

我坐在床上,把腿盘起,她坐在木椅上,很自然地拿过我的茶杯,喝了几口。她说起在成都时坐茶馆的经历,对无数多的茶馆感到吃惊。老实说,我也觉得奇怪,有时,你走不到100步,便可以看到好几家茶馆的招牌。

“明天去哪儿?”她问。

“本来是想去甘丹寺的,”我说,“但六点半钟,恐怕起不来。看情况吧,也许就在布达拉宫了,下午才在广场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留下联系方式吧,以后说不定会找你。这一次来西藏,只在拉萨玩几天,其它地方都没去,可能还会来。到时候,也许你的酒吧已经开起来了。”

“可是,”我不禁挠了挠头,“留什么给你呢?学校那儿不定说退学就退,拉萨这儿门儿都还没有,手机也卖了的。干脆留个成都我打工酒吧的电话号码给你,再给你一个电子信箱。不过,我可是很少上网的,更不在上面聊天。”

我拿出笔和纸,写下能留给她的联系方式,她也给我留了什么地址、手机、电子信箱之类。满以为交换了纸条,她就会甜蜜地说“拜拜”,然后各自挺尸。但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有点奇怪地盯着我,盯得我不自然,本来是害羞的人嘛。

“看什么?又不是世界第九大奇迹。”我说。

“其实你还是很耐看的,”她却大大方方地说,“一开始吧不打眼,可看久了觉得还不错。”

“那又怎么样,又不嫁给我。”

“还另类男生呢,怎么张口闭口就是婚嫁!”

“哦,实际上是老派人物,不敢跟女生谈游戏之类的。”

她笑了,牙齿洁白、光滑,令人有触摸的念头。“我把包提过来,放在你这儿。”她不容置疑地说。

我不想猜测这种意味,因为我现在把自己作为一个极为被动的陪衬。这样的好处是既无希望,也无失望。当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来者不拒。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也很冷漠。但我们都在这样,都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和环境中为一个不确定的自己而作为。

一会儿,她背了一个大大的黄色的BIGPACK包,走进来,放下,好像很重的样子。

“干什么?”我说,“难道想把拉萨都装回去?太贪心了嘛。”

“还没买够呢,”她脸颊红朴朴的,“问题是money没有了,否则,购物癖这种称号,不会让给别人的。”

“女生都那么恋物,个个都跟变态似的,看见商品就像饿狗看见肉骨头。”我摇摇头,“女生最好人人都去开个商店,好满足对物品的占有欲。”

“岂止对物品,”她说,“对权力、金钱和男性,我们同样有占有欲。”

我嘿嘿一笑,说,“恐怕这个‘我们’应该改为‘我’吧,梅子同学。”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与我肩并肩,脸却挑衅地面向我。“好东西,谁不想要啊。”

我不知道我在她心里算不算是好东西,但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和寂寞的,都是容易被伤害和伤害别人的,都是渴望肉体快乐的。我不例外,梅子也不例外。

我用右手揽着她的腰肢,她顺势一侧,把头埋在我的胸膛上。我把她的脸抬起来,热烈地吻她的嘴唇,把舌头伸进她嘴里舔磨她光洁的牙齿。我们都发出动人心魄的哼哼声,我瞥见门还未关,就把她放在床上,把门扣死,然后熄了灯。

可能是因为皮下脂肪较多的缘故吧,她的身体非常光滑柔软,我佛仿陷进了她青春肉体的无边的沼泽。她很配合,压抑着低声呻吟。在高潮来临之时,我退了出来。不能给她的快乐留下后遗症吧,这是我一贯的原则。

我们抱在一起,她哭了,抽抽嗒嗒的,不知道为什么,不想问她。她自己说只是为哭而哭,没来由,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不断抚摸她的身体,感受她绸缎般的皮肤,神思恍惚,好像是在一个遥远的阒无人迹的星球上同另一个被流放至此的人不得不如此一样。

“你不是说完了事儿后彼此都想把对方踢下床的吗?”她问。

我笑了,说:“才第一次嘛,还没有摸够呢。”

我们又来了一次。但毕竟是在海拔很高的地方,不敢过于放肆,就此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