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们到南园一家叫奥德赛的酒吧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酒吧外侧钉了大量的粗糙的木条,木条表面的树皮还未完全清理干净。室内的光线很暗。由于地理位置较偏,来这个酒吧过圣诞节的人很少,许多酒吧门票昂贵,基本上是属于那种——向白领阶层开放,从而拒绝了无产者。一般消费者只好望而却步。南园的奥德赛酒吧离市中心与繁华的商业区远,只好以不收门票笼络人心。
那天夜里我和铁树喝扎啤,钟梅与庞雨喝龙徽干红。我们棒子棒子老虎、棒子棒子鸡、棒子棒子棒子的一顿瞎叫。惹得两个女孩咯咯地笑。说实在的,她们的笑声像母公鸡孵小鸡时所发出来的,令人忍俊不禁。她们笑,我们也笑,我们的笑声里的确有一些目的,大家都知道这目的是什么。她们的笑声里没有目的,大家都知道她们的笑就是为了引起我们的目的。没过两个小时,酒吧里放出节奏强烈的舞曲,开始无人问津的小舞池里有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扭起了屁股与腰肢蹦迪。舞池上方的激光灯突然像喝多了酒似的向整个幽暗的空间投来各种银白色的图案,有三角形的,有圆形的,也有五角星形的。激光灯就像抽搐的胃,向四面八方吐出大量的呕吐物,泼倒在地面上,圣诞树上,墙壁上,吧台上,人们的脸上与屁股上。
钟梅与庞雨蠢蠢欲动,先是在座位上扭了起来,后来干脆去舞池乱窜。我坐在木凳上,大脑一片空白,刺眼的灯光、甲醇、尼古丁与隆隆作响的音乐早已把我托了起来。在耳膜震得嗡嗡作响的情况下,人是不能思考任何问题的。铁树也扭着屁股去跳舞了,钟梅迎上去,与铁树搂搂抱抱,显得特别的协调。幽暗的光线中,铁树朝我招招手,示意让我去和庞雨跳,我无动于衷。
来了两个福建男孩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两个男孩当中有一个染了一头黄发,头发显然抹了大量的定发胶,横七竖八的,像被狂风吹倒的黄色稻草。他圆脸,身高与铁树差不多,另外一个没有染发,穿了一件棕色的锃亮的皮夹克,看样子刚刚上了油。两个人先是双手插着裤兜转悠了一阵子,然后各自要了一杯金汤力。后来,不知怎么搞的,黄发扭着身体横在钟梅与铁树之间,铁树并未在意,若无其事地回到我所坐的位置边,站在那儿,举起酒杯灌了一口啤酒,紧接着又去蹦迪了。铁树摇头摆臂,慢悠悠地扭到黄发后面,可笑地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托在黄发男孩的屁股后面,扭着身体。黄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然后呸的一声,一口痰就这样击中了铁树的脸。
出于本能,铁树闪了一下,抹了抹脸以后他一拳打了出去,被黄发伸手隔开。顿时,场面乱成一锅杂烩菜了。钟梅与庞雨吓得脸色煞白,站在边上干着急,不知怎么办才好。跳舞的人均停下来看热闹,却没一个劝架的。“操你的,你丫挑衅是吧。”铁树眼睛散发凶光。
“就挑衅,怎么着?”黄发说。
“你想怎么着?”铁树说。
“那你想怎么着?”
两个人虎视眈眈,一触即发。愤怒像扎啤机里的啤酒不停地往外溢,带着猛烈地扭动的肢体。在扭打之中,黄发腾出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铁树的脖颈。铁树也想掐他的脖颈,但无奈手臂不及对方的长,够不着。铁树噔噔地后退,靠在了墙上。有了墙壁的依靠,他不致于被人掀翻在地。黄发臂力惊人,掐得铁树哇哇乱叫。铁树说:“你他妈的放不放手?”黄发说:“我就不放,你丫装牛逼是嘛。”铁树一只手捏住他的手腕说:“你他妈的装牛逼。”无疑,从力量上讲铁树明显的出于下风。无奈之下,他灵光一闪,腾出右手猛地向黄发的裤裆抓去,居然戏剧性地捏住了对方的生殖器。事后他回忆说,他捏住了对方睾丸。黄发痛得惨叫一声,掐铁树脖颈的手指更用劲了,这使铁树的脸涨红了,红得像关公的脸。这一回轮到黄发说:“你丫还不放手?”
“我就不放手。”铁树坚定地说。
“你放不放?”黄发问。局面僵住了,相当难堪。钟梅几度上前劝架,似乎还叫了几声那黄发男孩的名字。但她过度紧张,说话语无伦次,看起来束手无束。她几次上前,都被黑发男孩推开。那黑发男孩扯铁树的头发,被我上前推了一把。他回头猛地朝我打了一拳,刚好打在我的右脸的颧骨上,我踹了他一脚,正中小腹。慌乱中,也未见他有什么疼痛的表现。黄发与铁树与从右边扭打到左边,再从左边踉踉跄跄地往吧台那边拉拉扯扯。混乱的酒吧内玻璃渣遍地,就像战场。那黑发男孩与我对打了几下后突然朝我摆摆手,示意休战。我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变得理智。
酒吧老板是长期生活在北京的韩国人,他上前来劝架,他劝铁树与黄发男孩都放手。他说再不放手的话他也没办法只好叫警察来。“你们要打就去外面打,要么我打电话叫警察来。”铁树最害怕警察,深谙人民警察一旦收拾起斗殴这类事情从不手软,打击力度大得很。铁树只好放手,但如出一辙的是,两个福建男孩也怕警察。我后来知道,韩国人也怕警察,他接手做这家酒吧时没有合法的手续,所以他并没有找警察。他只是朝外面吼叫:“你们要打去外边打,吃饱了撑着,你们他妈的烦不烦?”
到了门口,黄发觉得自己吃了亏,以饿虎扑食之势扑了过来,我与铁树只好往后退。他们骂骂咧咧的,我们也决不示弱。铁树双手各抄一只酒瓶,我手持一根木棍。韩国人一直在诅咒我们,汉语中夹杂着不少韩语。他的汉语真不错,是长期居住在北京的那一种。到了街上,铁树夺过我手上的棍子,敲了黄发的头,噗通,声音很沉闷。只见黄发手捂着脸部。“快逃,”铁树偷袭后喊。我们撒腿就跑,什么钟梅庞雨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快速冲刺了三百米左右,只见两个福建黄发与黑发的在追,一边追一边喊,操你大爷操你妈之类的恶毒语言。他们撕心裂肺的喊声与我们共同形成的杂乱的脚步声刺破了冬日荒凉大街的寂静。像凶猛的动物似的,黑发喊:“你妈逼把他的眼打坏了。”
我和铁树魂飞魄散,气喘吁吁,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完全虚脱。他们的体力似乎也非常有限,跑了一阵子,在离我们约六十米远的街边举步维艰,只是喊着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
我们后来回到了东园我的住处,把窗帘统统拉上,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我嘴唇发紫,脸色煞白,大脑因缺氧而昏眩。钟梅与庞雨不知下落,大概她们也回学校了,本来此事就与她俩无关。铁树的脸上、脖颈上均有伤痕。我的右脸颧骨也隐隐生痛。铁树惺惺作态地说谢谢我。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吗,有什么好谢的。我又没帮上忙。”我们兴奋地谈论了很久,怎么把那个黄发的眼打坏了,他们怎么追不上我们的,而铁树他又是怎么捏住黄发的睾丸的。韩国人又怎么的紧张,反正,有炫耀的成分。同时,我们也想象了不堪设想的后果。后来,听钟梅说那个黄发的眼睛被铁树打肿了,并无大碍,我们有些失落,但终觉得还是别把他的眼睛打坏为好,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轻易罢休。钟梅也是福建人,与那两个人仅仅是同乡。
后来,据说韩国人一直在找我们,要我们陪他酒吧的损失费,但一直没有找到,而两个福建人却因做药材生意去了广州。那个黑发的男孩,那天晚上不光撕破了皮夹克,还弄丢了挂在他脖颈上的金项链。我和铁树一直怕在东园一带遇到他们,走在路上小心翼翼得很。幸好一直没照面儿,要不然一场厮杀又是免不了。
铁树很迷信,说钟梅给他带来霉运,便渐渐与她疏远。
“本来就没什么关系的,谈得上疏远吗?”我说。
托上帝的福,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