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眼前晃过,大家都在相互打招呼。铁树、木盈、夏瑟、贾卫、顾芳芳、马牛,还有,连里奇这样从不搭界的人都出现了。大家都忙着与刚刚认识的人递名片。一时间,电话铃、手机嘀嘀声,呼机的嘟嘟声,人的爆笑声,喊声,低低的交谈声,在展厅上来回贯穿,使空气像薄膜似地鼓动。简直就像把世纪末提前过了一样。我上前与贾卫打招呼,这时,我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芷芷,我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我想到我的后面还有小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小容只是无辜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所做的一切。我飞快地迎上去,站在芷芷前面,随后急中生智,略显尴尬地说:“哦,你等一会儿,我有事情找你,我先上厕所。”我揉了揉肚子,装做要拉肚子的样子。芷芷木然地望着我的举动。她对我突兀的举动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便抢先一步,扭头便走。人群中,小容跟了出来。厕所在胡同里,离展厅约有200米远。走到一个拐弯处,我停下来对小容说:“这里的情况很复杂,我们能不能装做相互不认识啊。”
“你怎么像地下党,鬼鬼祟祟的,你别吓我一跳,你刚才……”可怜的小容无辜地看着。
“刚才我怎么了?”我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插了一句。
“你刚才像触电了似的往外走。”
“是嘛。”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我心急如焚。这样子刚好表现出我对突如其来的事物的束手无策。
当然,小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反应过来再三追问什么情况很复杂时,我因一时间找不到借口显得支支吾吾。还是小容直截了当,她说:“不就是见到旧情人嘛。还是遇到了什么仇人?”我沉默不语。小容见自己能一针见血,便酸溜溜地说:“见到旧情人也无所谓啊。我不会让你尴尬的,你放心好了。”难得她如此的宽宏豁达。当我们一前一后地返回到熙熙攘攘的展厅里,小容却找了个长发披肩的艺术家聊天,并故意对他搔首弄姿,眉来眼去,以至于那个站在她对面的人心猿意马,受宠若惊,因突然受到女性的青睐而措手不及。那个人我经常见到他,所有的画展他都参加,每次看到他,他的小脸总是喝得通红的。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小容时不时地举起酒杯与他的酒杯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他们每碰一次杯子,我的内心就像被蜜蜂刺了一下隐隐作痛。他长相丑陋,长着一对招风耳,朝天鼻,胡子拉茬,长发披肩,估计好几个月没洗了。看起来像长期过着穴居生活的原始人,因突然受到小容的“色情骚扰”后,神经受不了刺激,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居然语无伦次地和小容侃起艺术来了。
小容一边笑眯眯地与那个人聊天,一边看我的反应,而我呢?正身陷囹圄,受到里奇、铁树与芷芷等人的“围攻”。
“你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过些日子该戴假发了。”芷芷说。
我彻底晕菜了。
芷芷被几个人拉过去合影留念,她与几个女画家站在作品面前,面对相机,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浪费着她璀璨的表情。
小容与长发披肩的人聊得兴高采烈的。他们相互留地址与电话号码。我能想象出长发披肩的人一定会约我的小容单独见面,借口是请她共进晚餐,然后冠冕堂皇地带她去他单身住处,顺顺利利地剥掉了小容的衣服,接下去就直奔主题了。如此君是拉家带口来京的,一定会开宾馆的房间,或借什么朋友的房子一用。反正,此君不怀好意,但小容也不怀好意。如果此君不怀好意的邀请受到了拒绝,他只能摇摇头,耸耸肩,摊手摆一摆,以示遗憾,决不会因邀请女性受到拒绝后狗急跳墙,强人所难。
反正,小容正利用那个长发披肩的刺激我,我知道她在利用,但我还是嫉妒了。小容与小科长结婚,我决不会嫉妒,那是因为关系到她人生是否幸福的问题。但她与一个陌生人来往,我表示嫉妒。但我又不会说出我的嫉妒。
芷芷的头发染得发黄,与以往那种桀骜不驯的语气与姿态相比,现在的芷芷沉稳庄重,只是,偶尔从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异常刻薄与残酷的思想。很难说,这是不是与她堕胎的遭遇有关?也很难说她生活中正发生剧烈的变化,或者因为某些事件改变她对世界的看法。一个人,要么因现实生活的残酷而就此沉沦,堕落或麻木;要么为此激发出更强烈的斗志,这两种情况,说起来是如此的都很简单。但我的理解是:人永远在与生活的搏斗中老去,死去,直至灰飞烟灭。纵观人的一生,除了永垂不朽者与遗臭万年者,大部分人都是无所事事者。生命的价值正是在于其无所事事的过程中。
在展厅上,芷芷和里奇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绝非偶然,这并不是说我非得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整个世界,而是不稳定的人际关系揭示其生活的模糊性。生活是如此的不确定,像分崩离析的情感的大陆,相互对峙、排斥、撞击,而人的肉身,是最大的受伤的物体,除了死亡能带走人生的矛盾,构成生与死的终极含义,生命还有什么呢?当然,思考归思考,生活归生活,我还是要把自己揪回到展厅上来的,别让自己虚无缥缈地越飞越远。
见到里奇,我挺不好意思的,见到里奇与芷芷卿卿我我,我更是害臊了。
“小子,还活着呢?”里奇扶了扶眼镜。
“现在的人说话都这么恶毒啊?”我恨恨地说。
里奇给芷芷倒了一杯红酒,后者手中端着酒杯,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重要的人物的到来,实际上,这是一种习惯性举止。我宁可相信,这种举止是缓解心理压力的一种方式。芷芷她什么人都不会等,她等的是自己。每个人都是如此的爱自己,以至于等待的姿态变得如此的焦灼。
顾芳芳上前与我打招呼,她说又有一家杂志要一些漫画,问我接不接这个活。我毫无犹豫地答应下来。她见我心不在焉,笑着说人活着是不是挺没劲的?我说是挺没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