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脚朝天

在东园的房间,我的小容困了。她睡在床上,轻轻地打鼾。就像玉兰花的香气一样,她均匀的鼾声在宁静的房间里飘散。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庞散发出一种静谧的光泽,湿湿的。今生今世,在夜晚看着小容睡姿入迷的是我。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小容。她无力地睁开迷离的眼睛,发出梦呓般的语言,随后马上又无力地闭上,把头侧向墙壁那边。我不再打扰她。走至阳台,抽了一支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闲。户外的月光,冷冷的,像牛奶般白。

我带小容去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北海,长城,明十三陵。实际上,她以前来的时候都去过,但她非得又去一遍,借口非常得充分,说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了。我在北京这几年,总无奈地陪同一些必须陪的人去那些旅游景点。这些景点就是北京的传统文化符号。几十元的门票,换来的只是走马观花似的对历史的表面理解。浮光掠影的观看无法提高我们的审美能力。小容说要拍照,我便按她的吩咐给她拍照,按下相机的快门。随着便携式傻瓜相机嗤嗤地卷动声,一卷柯达很快地拍完。小容的影像被摄入底片上了。玩得兴起的小容提出要与我合影,我建议别合影了。我说:“你把这些合影照片带回路县,刚好为你的父亲与未婚夫提供了与我‘通奸’的证据。”

“那算了,”小容沉吟片刻说,“那这些合影照片你可以收藏嘛?”

“不行,”我拒绝说,“我也不想为我未来的爱人提供我与其他女人一起玩乐过的证据。”

“你未来的爱人在哪里?”小容问。

“肯定有,但现在还没有出现。”

“肯定会出现吗?你肯定你要结婚?”从她的低低的语调听出,她似乎有点失望。

“人的一生是过不了这个槛的。你不能说你与小科长结婚就不允许别人也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

小容沉默了。她难堪的表情凝固在1998年寒冬颐和园冰封的湖面上。我们这时站在湖中心地带。远处是灰蒙蒙的一片,无数光秃秃的枝桠构成了凄凉湖岸的轮廓。偶尔,能瞥见鸦群飞起,黑压压的一片飞向远方的树林。冰面上,有少数人在刨冰,或拍照留念,有一群冻得瑟瑟发抖的南方游客顿足捶胸的,仿佛这样才能取暖。小容说:“假如这下面的冰突然下陷,我掉进了冰窟窿,你会不会救我?”

“当然,”我看着厚实的冰面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我当然会救你。”

“假如,你因为救我而死了,我却活下来,你在黄泉之下会怎么想?后悔吗?”

“嘿,你的问题真多,”我想了想说,“你得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父亲邓建国局长。”

“但依然得不到他的同情,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呢?”

“那也没办法,”我说,“死了就是死了。”

我与小容从来就没有合过影。假如世上的情人都像我和小容这样不合影,可以省很多相片,那么“摄影工业”就要大大地打折扣了。这就像我和芷芷以前探讨的那样:假如所有的人做爱都不用避孕套,“色情工业”就不会发达。今生今世,我没有与小容合影,而小容也坚决杜绝收藏我的照片,这也许叫毁迹吧?就像杀人犯要毁尸或扰乱犯罪现场一样。但我和小容是不是试图毁迹的罪犯?就没有人能证明了。每个人都是他内心的罪犯。

我们每天都在犯罪。

沉默也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