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脚朝天

小容风尘仆仆地跟我到我东园的住处。放下行李后,我毫无头绪地看着小容,不知该怎么办。我给小容倒水,水壶里的水只剩下半杯了,水碱沉淀在杯里清晰可见,让人以为放了毒药什么的。小容看到我房间里凌乱、破旧不堪的家具说:“郎郎,这不是猪窝是什么?你在北京都怎么混的,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有啊,”我说,“我有电视机。”

随后,我走到那台老式的日立牌电视机前,摁下开关。没想到电视机在紧要关头没给我面子,图像晃了晃后消失了,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雪花点,嗤嗤乱响。我顿时火冒三丈,伸手使劲地拍了拍电视机脑袋,对它实施拳打脚踢,并骂它是傻逼,电视机果然听话了,图像猛地回来了。我这么做,是逗小容高兴,小容果然哈哈地笑了。

“没什么好看的,关了吧,反正地球有咣叽完蛋的时候,你邓青容与我章郎郎都尸骨无存,化成灰了。”

“就是啊,关了吧。”小容笑着说。

时间返回到1998年夏天,我曾给小容打电话说,假如人类真的如16世纪法国预言家诺查丹玛斯所说的毁灭了,到时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当然是你了。”小容说。我听了很高兴。1998年夏天过后,老预言家的预言成空,地球在太阳系里转得好好的,北京与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一样,人们在里面活得好好的。生老病死,遵循了自然规律。我所期待的毁灭的那一刻没有出现。既没有外星人袭击地球,外太空的大陨石也没有撞击地球,人们他娘的像蚂蚁似的在地球这个唯一的家园里自生自灭,好好的,没有一点不祥的前兆与危险。

这让我挺失落的。我失落的原因是因为我以为它要毁灭,所以把自己兜里的银子全花完了。还有,因为地球不毁灭,小容不可能来北京与我相聚拥抱,闭眼等待那种欲生欲死的感觉,就像史前的恐龙看着大陨石呼啸而来,发出天崩地裂的响声,呈现气势磅礴的自然景观。

这时候,假如小容既不来北京,也不能把她与我的最后一道程序完成,我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我想,那个诺查丹玛斯大概脑子有屎,害得我在20世纪的北京西园平房里空等了一场。不用说,我在地球毁灭之前与小容把最后一道程序做完的愿望也成了泡沫幻影。这使我不得不诅咒这个16世纪的老傻逼了。小容开始马不停蹄地整理起我的房间来。棉被晾在阳台上,阳台上那根铅丝被擦得干干净净的。被罩与枕头巾扔在洗手间的水桶里,大量的衣服从柜子里翻出,重新折叠,有的要洗,有的扔进了脸盆。桌上的图片资料整整齐齐地摞在一块儿。烟缸里的烟蒂倒入垃圾篓。画架挪到墙角,颜料收拾成一堆,放在小推车上……

她忙个不停,像与我白头偕老的妻子,从远方归来,目睹这猪窝一般的家,开始操劳起来。我望着小容,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要她别整理,整理得太干净我反而不习惯。她的回答是:“反正今生今世不能彼此厮守,收拾一两回无伤大雅。反正,以后有别的女的为你收拾的。”我知道,今生今世小容无法与我恩恩爱爱。与我厮守一辈子就意味着耽误了一个良家女子的大好前程。她与路县银行的小科长结婚挺好的。既然她不能成为北京的中产阶级,成为路县的上等人也不失为明智的选择。路县是鱼米之乡,不愁吃不愁喝的,物质条件相当优越,虽然精神文明有待建设,但那毕竟是后话了。

在上海一所外国语学院进修法语后的小容,一度曾想在上海一家外企打公,但出于复杂的相似原因,她还是回到了路县。在小容眼中,无论是上海、北京、广州或香港,都像动物园,她说:“城市里的人都不像人,都像一头头模样怪异的动物。”

小容这么说,我以为她吃了迷幻药之类的毒品。但有些敏感的女性的确是有幻觉的。

我惊讶于小容的思想。她不喜欢大城市。

在上海,她说她曾有那种被强大力量瓦解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旋涡,自己被卷进去,出不来了。一旦她回到路县,那种心浮气躁的、被卷入到旋涡的感觉马上消失了。来北京,她是以旅行者的身份来的。她对于这座城市,仅仅是一个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