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没有向小容描述那天夜晚路县西门的情景,也不想说明她父亲的意图。其实,她父亲的意图很明确。小容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这既可加固邓建国在路县的社会地位,又可让小容过上有钱的日子。邓所长此举难能可贵,其用心之苦,令人叹为观止,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呜呼!哀哉!
从此,我和小容本来光明磊落的约会变得偷偷摸摸了。这种变化,实际上有力地体现了我们不想成为封建思想的牺牲品,几乎是走了古典文学中爱情悲剧的套路,其因果关系连白痴都能事先判断出。但反过来讲,我认为我的存在,本质上就是牺牲品,要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认为自己——反正烂命一条,四脚朝天,爱谁是谁,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就要看,我们成为哪一种情境下的牺牲品了。
我开始不愿意告诉小容她父亲这似乎开玩笑又似乎要对我实施暴力的举动,但小容对我一改平时生活习惯的行动有所觉察,便死乞白赖地缠住我,要我说出事情的真相。我怕她去她父亲那里闹,开始是守口如瓶,后来小容见刨根问底没有效果,气得差一点要跳楼。我便说了一些什么历史是没有真相的废话,然后陈述了他父亲的意思。小容气得差一点咽气。命运这玩意儿就这么奇妙,小容既没有咽气死去,也没有去邓建国那里闹事,而是乖乖地与我干起了偷鸡摸狗似的爱情生活。我事先警告小容,求她千万别去她父亲那里闹事,要不然,天下之大,哪还有我章郎郎的容身之地。凭邓建国的经济实力与他在路县显赫的社会地位,要灭我像灭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就是十个章郎郎也被他灭了。
“我哪里敢去我父亲那里闹啊,这不是欠揍嘛。”这是小容说的。
呜呼!生存难啊!
坐在去往东园的直达大巴上,已是夜色纷飞的夜晚。车窗外凄迷闪烁的灯火倒退着,连着高速公路两侧乡野的若隐若现的灯火。光秃秃的白杨、平房、河流、厂房都在隆冬的夜色中显得昏暗低迷,只有大巴引擎与车轮碾过地面的回声,轰隆作响。大巴上的乘客很少,热哄哄的。打盹的售票员穿着一件红色的坎肩,大概是工作服,坐在那里歪着头,一颠一颠。小容脸紧紧地贴着玻璃窗,静悄悄地看着窗外的灯火。我的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我问:“累了没有。”“没有。”小容的声音显得如此的从容平静,她就像在狂风骤雨颠簸过后的小船一样,仿佛找到了宁静的港湾。如此平庸的比喻,实在是穷于言辞的结果。
“三年没见了吧?”
“不到三年,大概两年吧。”我说。
“什么两年,就是三年没见了。”小容看我一眼说。
“好,那就三年没见。”
“你好像老了,胖了,头发也掉了不少。”小容忧心忡忡地说。是的,一个人总会老的,那没有什么的,任何人都是会老的。因为一个人老了,所以生命丰富了。
不知怎么的,在大巴上紧紧依偎着我的小容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说她在路县的时候特别想我,但有时候她又想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她不能做到。世上存不存在我这个人对她有何意义?连她自己都迷惑了。她父亲邓建国仕途坦荡,已坐稳路县税务局副局长的位置,并给她介绍了男朋友。此君在路县某银行里当小科长,小小年纪,便官运亨通。据说,他父亲官僚主义作风严重,看来与邓副局长是一丘之貉。小容以贬低她的家庭为乐趣,实事求是,是个好孩子,我已习惯。但小容说到她要与小科长结婚时,我沉默了。她说这次来北京与我见最后一面,虽内心有说不出的苦涩,但考虑到今生今世也许不再与我章郎郎来往,就痛定思痛,想方设法来见我一面,然后,回路县与小科长结婚,生儿育女,老老实实,心如死灰地走完她的人生。
小容描述过她的心理活动与来京的动机,再三强调她的“良心不安”这个词。我劝她说:“如果一个人把情感再三上升到道德意义上探讨,那人类的审美、爱等展示情感的形式就不可能呈现了。道德与审美,本来就两码事。”
“那我们这叫爱情吗?”小容迷惑地看着我说。
“你以为爱情是什么样子啊?”我比她更迷惑地看着她。
在小容心里,爱情是忠贞不渝,终生厮守一辈子的、恩恩爱爱的产物。从青梅竹马直线发展到白头偕老。虽然她也做不到,但她固执地认为这种爱还是有的。我说:“是有,这在村姑与农夫那里才这样,而且是在影视、小说等艺术作品才可能产生。”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有妄想症?”
“不,你太理想化了。”
“你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
“小容,你没有主义,你只有理想,这种理想每个人都有,有时候是靠想象出来的。”
经我的安慰,我的小容逐渐平静。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教唆别人的嫌疑?我知道她承受的压力是够大了。我只是在缓解她的压力。我和她的感情藕断丝连,断断续续地联系了近十年。这十年里,我们的联系方式有:鸿雁传书,午夜电话,或托人捎上衣服与几份精美礼物。当我回到路县,我们便见面。我们像打游击一样约定隐蔽的地点、时间,避开小容父亲犀利的目光、发达的嗅觉与敏感的神经。邓建国神经相当敏感,有点像雷达,对付雷达是困难的。我们殚精竭虑地思考一切能躲避他的方法,这花去我和小容许多宝贵的时间。
每当我想到——我与小容的爱情有点像我父亲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一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就噗嗤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