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二月某日我在一个画家的画展上,背着新买的一个棕色挎包,手里拿着塑料杯喝葡萄酒,无所作为地晃荡着,像往常一样与人客套,留地址,套磁。
这时候,我腰间的蛐蛐亢奋地响了起来。那是邓青容在火车上用手机呼我。她是从千里之外的我的家乡路县来北京看我。我可以想象出她在火车卧铺车厢持着手机的迷人模样。她说列车已经开过保定市,不到一个小时便到达北京车站了。她想给我一个惊喜,所以事先没通知我。我听见隐隐约约的列车富有节奏的喀嚓声。
我恨不得张开双臂,飞翔着去北京站,在如潮的人群中辨认出那张晃动着的瓜子脸。她有圆圆的眼睛,上翘的嘴角,两颗白白的虎牙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的动人。我叫她小容。我们在路县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就这么叫她的。现在,我埋首疾走,无视这一年北京冬天阴冷灰蒙蒙的天空,无视地铁站报刊摊上那些无数令人忧心忡忡的新闻。我匆匆地进入地铁站,又匆匆地走出地铁站,户外能把一个人冻得像一根硬邦邦的冰糖葫芦,微弱的阳光令人觉得凄凉。我想着我们以往的日子,想着过去的日子。我心乱如麻。
我甚至相信,我把我来北京之前的记忆都搁置在她身上了。如今她的到来,只是把这些不完整的记忆带回到我的身边,让我重新组装,或者是想把这陈旧的往事延续下去。在凄凉阴冷,人潮汹涌的火车站,我努力掰开人群,走向出站口。在冗长的白炽灯昼夜照耀的过道中,我捏着站台票,踉踉跄跄地往前,直到我蹬上一道斜坡时,我看到了站在月台中间的孤零零的小容。列车车厢里的旅客早就散尽。那红色的列车就像从地狱里开来的棺柩一样冷清、寂寥。我宁可相信这火车载来一个叫小容的天使。月台上,稀稀落落地游荡着一些接客的人。还有一些人则无所事事,阴郁的脸在粗大的水泥柱后面闪现。我的小容已经冷得瑟瑟发抖,大概对突然降温的气候毫无设防。她的脸被北方的寒风刮得红彤彤的,像一咬就破的红苹果。她梳着两个小辫,翘在后脑勺,身上穿着一件红黄相间的薄薄的羽绒服。下身穿的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圆头的黑色高跟皮鞋。
“冷嘛?小容。”我的身体就像潮水过后的沙滩,留出一种寂静来容纳某种情感。小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郎郎,你怎么气喘吁吁,踉踉跄跄的?你在北京一直就这样子吗?”我接过小容手中的旅行箱,下面的滑轮碾过凹凸不平的瓷砖,发出噗噗的干燥声音。“没有,我没有气喘吁吁,”我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接着她的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