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脚朝天

搬到东园住的第二天早晨,我一大早就被王阿姨吵醒了。她的手指叩击铁门发出哐哐的响声,吵得我心烦意乱。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只是来看看而已没有什么事儿。王阿姨东瞧瞧,西摸摸,站在一幅未完成的作品面前若有所思,神情怪异,脸上甚至掠过一缕微笑。她退后一步,歪着头再环视一周,像个欲言又止的神经病人。随后她走进厨房里,呸的一声,把嘴里的痰狠狠地吐进水槽,又走进洗手间,呸的一声,往抽水马桶也吐了一口。

这个阿姨是有点儿问题。

“你坐吧?”我一头钻入被窝,试图把刚刚被她打断的甜甜的美梦续上,无奈楼上的小孩的哭闹声与大人的吆喝声,还有楼道里嗒嗒作响的走动声混搅成一团,的确让我不适应。“这幢楼很闹啊?”我说。

王阿姨毫不客气地抽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都宝烟”,一边踱步一边说:“习惯了就好了,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不是特安静啊?”

“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

“嘿,这有什么的。我要走了,有什么事儿找我来着。”

“噢,走了?”我说。

王阿姨说的没错,我挺不习惯的。昨天晚上我整理书架时弄出了一点儿声音,楼下的人便用木棍狠狠地捣天花板或者敲暖气管道,听起来好像在赶一头老鼠。住在楼上的我吓了一跳。楼下的人很敏感,我没想到他(她)的神经就像蟑螂头上的触须一样敏感。我一有响动,他们便觉得自己的安宁被撕破了,拼命地用木棍来捣捣,这样,捣来捣去的关系变僵了就不太好了。中国人的关系本来就相当的复杂。王阿姨说:“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关系一定要搞好,别人用木棍捣天花板,你可千万别用相同的手段啊。毕竟你是外省人,容易吃亏的。”

我认认真真地听着王阿姨的话,所以,我住在东园他娘的挺压抑的。

但是,王阿姨说:“习惯就好了。”她的潜台词是:压抑一阵子慢慢地就会不压抑了,但压抑的人总能找到缓解或宣泄压抑的方法,我的方法是:画更多的画。

于是,我的压抑全部进入我的创作,压抑的创作,是一种个人行为却未必是艺术性的。这一点,你们甭批评我了,我很了解自己。铁树与木盈正在搞得如火如荼,如胶似漆。他们的情感像一锅沸腾的排骨汤,越炖越香。

这一年的冬天,木盈是否仍在昆仑饭店或者长城饭店门口活动,我就不得知了,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比起既想做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的女人,木盈出淤泥而不染,显得相当可爱。我这么说,证明我对她还是有好感的。铁树一定奉劝过她另寻职业,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但木盈的回答让他啼笑皆非,她说:“就目前而言,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操!操!操!木盈的敬业精神无人比拟。木盈借钱给铁树三千元人民币,说:“可以还,也可以不还。”铁树听了很感动。

他娘的,铁树比我幸运多了,我并不是说我想遇到一个做小时工的情人,而是,这种生活体验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经历的。即使我想经历,我也遇不到。铁树有一次酒后当着贾卫的面吐露真言,他不爱木盈,他只是很孤独,木盈也很孤独。他们是因孤独走在一起的。“不!”他强调说,“我们没有走在一起,也不可能走在一起,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他们只是因为孤独才凑在一起。我们并不志同道合。”

酒后的贾卫言辞激烈,咄咄逼人,说要把铁树如何对待木盈的阴暗心理像剥一条剥皮鱼一样层层剥开。他说:“你和木盈在一起除了性、肉体与金钱以外没有别的。你在利用木盈,你在用她的钱。而她呢?空虚之余以为从你身上发现所谓的高层次的精神食粮,而实际上呢?你也很空虚……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面首,不愿意做,或者说根本就没资格做……”

贾卫赤裸裸的一席话,说得铁树张口结舌。我以为两个人会抄起桌上的酒瓶干起来,但这一次,铁树突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一瓶酒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说:“哥儿们没别的意思吧。我和木盈……呜呜……呜我……我和木盈真得除了肉体和金钱就没别的吗?”贾卫说:“有,那就是你身上还有两个没被生活折磨垮的肾。”

呼哧呼哧呜呜哧。铁树真的哭了,与其说贾卫把他的可怜的自尊心“强奸”了一把,不如说他喝多了。这么容易醉,我想是因为情绪低落、空腹喝酒的缘故。不过,第二天主动打电话向铁树道歉的是贾卫。铁树酒醒后朝贾卫破口大骂。贾卫说:“没想到你丫都听进去了,我以为你醉了呢。”

“我能不记得嘛。操你大爷。”

贾卫与铁树的友谊,终于进步了。这一回,这两个鸟人终于找到友谊,为此他们好几个月都不说话。翻脸了,撕破脸皮,乃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正常现象。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上我们的友谊恢复起来也是挺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