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铁树决定与我去找小时工。那是一种与其它生活截然不同的体验。我们7点50分在西园一家牛肉面馆每人吃了一碗5元的牛肉面后便出发了。那家卖牛肉面的餐馆脏得要死,但牛肉面却香喷喷的,令人胃口大开。老板是一个四川女人,吝啬得不可思议。我问她要牙签,她就给我一根,绝对不会多给一根。我问她要餐巾纸,她也只给一张,绝对不会给第二张。对此,我佩服得要命,经常赞叹说:“你真有节约精神!”
她总是干笑几声,令人摸不透她的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
9点钟左右我们出现在昆仑饭店与燕沙购物商城之间的路上。街道车来车往,在空阔的街道发出轰隆隆的回声。街两侧的灯光与娱乐场所的霓虹灯散发一种糜烂的光线。这些光线勾勒出在粉红夜色下游走的人们——他们脸色阴沉,各怀心事,匆匆行走。
我和铁树茫然地走着,从亮马桥开始走,一直走到昆仑饭店门口的人行道上。一路上,铁树鬼鬼祟祟,指指戳戳,告诉我哪些是小时工,哪些是白领丽人,哪些是职业妇女。小时工身上有种职业特点,这种特点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要从人群中把小时工辨别出来,的确需要一定的鉴别能力,这如同要把一粒眼屎从一大堆大米里挑捡出来,其难度不能说太大,但要有特强的嗅觉。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令我想到他就是一条嗅觉灵敏的警犬。
不过,很快,铁树便认识了一位小时工。她叫木盈。离木盈不远的地方,有一群男女蹲在铁栅栏边窃窃私语,看起来全是拉皮条的。另外,马路两侧走着一些令人怀疑的女孩子,有的昂首挺胸,有的则是垂头丧气。木盈没有同伙,是夜色中我行我素的“独行女侠”。她的要价并不高,她只要300元。铁树听后鼻子发出马儿打喷嚏的噗嗤声,把手掌一摊说:“没有这么贵吧?”铁树的意思是说50元就够了。事实上,在路上铁树说过这一带的小时工只值50元。我说:“没有这么便宜的。”铁树内行地说:“这就看我们怎么砍价了。”
木盈的脸颊涂了厚厚的化妆粉,眉毛往上扬的时候,可以看见很深的抬头纹。她嘴唇抹了一层暗红色的唇膏,眼睫毛上油涂得过多,上面沾有不少细小的黑粒,看上去粘乎乎的。她穿着一件长袖圆领长衫,黑色的,袖口侧面开了一道口子,样子像喇叭。她下身穿着一条棕红色的,上面镶有金丝蝴蝶的紧身裙子,裹得她的臀部紧绷绷的。这种穿着,无疑是想显示她在身材方面的优势。
在人行道边的木盈很紧张,她与铁树交谈的时候,眼神不时地左右晃动,似乎在观察四周往来的人群。尽管她笑脸相迎,并且保持那种职业的微笑与青春永驻的姿态,但依旧显露出那种艳俗的气质。她恍惚迷离的眼神告诉我们,她的防范心理很强。她压低的说话声与飘忽的走路姿势都在说明,她在隐藏,而且善于隐藏。
我们没有把木盈带回家,如果没猜错的话,木盈是她的笔名或者艺名之类的。她留的手机号也许是假的。木盈的要价是300元,而且,非这个数字不可。铁树便放弃,但铁树觉得她不错,称不上有多么漂亮有魅力,但给人一种舒缓的感觉。铁树站在铁栅栏旁边说:“手机号不会是假的吧?”木盈说:“不会的。只有你……永远都不会是假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这时沉溺于夜生活女人特有的特征,尼古丁与甲醇永远会伴随着她,就像乖戾的命运有时候尾随而至,永远难以摆脱。“你是画画的吧?”木盈顿了顿说,似乎不忍心说出这么一种神圣的职业。
“不!”铁树半开玩笑说,“我是盲流。”
木盈严肃地瞄了一眼铁树与我,不再说什么,双手抱胸,缓慢地往人行道那头走去,逐渐地消失于夜晚的人群中。她是城市的狩猎者。她愿意和那种愿意一起狩猎的男人来往,也许这么说不对。但她在寻找她的猎物。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猎物。她的职业很自由,有点像自由艺术家。在19世纪的巴黎,在波德莱尔笔下,或者兰波、魏尔伦游荡的巴黎,艺术家总与妓女的命运有些类似,这是铁树说的。我接着说:“这是20世纪行将结束的北京,别再用巴黎套用北京了,也别他娘的用以前的圆明园画家村来套用巴黎的枫丹白露或纽约的格林威治了。北京有北京的现实。这个现实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铁树听后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对我的话表示不屑。
在昆仑饭店四周我和铁树像饥饿的行乞者那样游荡了一阵后,这个夜晚的大半时光就这样轻易地消耗掉了。最后的结果是:我和铁树犹犹豫豫地邀请了两个年老色衰的、已无人可要的小时工坐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由于铁树事先没讲清楚,两个小时过后,高一点的小时工开始问我们要小费。
“请你们喝咖啡就不错了,哪来的小费。”铁树觉得那种路边叫来的小时工一般都不给小费。“这是规矩嘛。”
“哪来的这么一种规矩,我们都是要小费的。”高个子坚持要小费。她脸上的表情由原先的谦逊变得鄙夷,说话的声音抬高了很多。为了不想惊动咖啡馆里的其他人,才略略地压抑莫名的愤怒。
“你看,”铁树说,“我们都没问你要,你怎么能……我……我没钱。”铁树开始死乞白赖,叫她阿姨姐姐的,但小时工不吃这一套。看样子比铁树老练多了。她恐吓了铁树几句,并掏出背包里的手机准备打电话。她的意思很明确,她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有不少靠山,可以随便叫几个彪形大汉把我们给灭了。我见小时工越来越不对劲,想翻脸,便说:“算了,我来付。”我掏出150元给小时工。铁树见局面相当难堪,便掏出钱来争着付。高个子这才罢休,口气委婉地说:“我们都很讲职业道德的。人嘛,就是这么一种动物。但职业道德我们还是要讲的,要不然,这生意怎么做啊。我们都挺不容易的,出来混的。何况,这一带都是要小费的。”
“是啊,我们都不容易,”我说。
“我们还没那个呢,就付钱,这叫什么职业道德?”铁树说。
“我们从来都是要小费的。”矮个子似乎觉得我们太不讲规则,忍不住开口说话了。此前她一直在琢磨着我们。
“算了,我们别和她们磨蹭了,”我说。
就这样,我们与小时工们不欢而散。我们都很穷,但她们既然要小费,还是应该给的,何况,她们的的确确陪了我们两个小时。如果那个的话,每人得付250元。铁树本想从小时工身上寻找一种温暖的东西来着。但这种温暖的东西没找到,反而被小时工数落了一顿,似乎不这样的话,我们的这个夜晚就没什么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