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铁树与康娜的蜜月期已过，他们正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隔壁他卧室的床，吱吱嘎嘎的声音少了，呻吟声也少了。甜言蜜语的声音变成了那种粗野的争持声，不得不令人感叹爱情的短暂与人世的变幻无常。那张席梦思床是新买的。有了新的席梦思床后，铁树与康娜的感情冲突日趋尖锐，令人惋惜遗憾。

据铁树陈述，康娜的父亲来北京出差，顺便把没来过京城的母亲也带了过来。康娜与父母在顺天府宾馆住了几天。住宿期间，她父亲见到了长发飘飘的铁树。在康娜的怂恿下，铁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刮掉了像杂草似的胡茬，穿上了康娜手洗的衣裳（因没有洗衣机），一改平时邋里邋遢的作风，显得体面多了。但康娜敏感的母亲还是嗅出一股隐藏在铁树身上的波西米亚式的飘泊的气息。这种气息令康娜的母亲反感，但一时间又说不出反感的理由。她母亲只知道康娜不适合此人。康娜的母亲也是文艺工作者，在本地的群艺馆里当歌舞辅导员。铁树说她教的是扭秧歌之类的歌舞，每逢佳节便有机会辅导辅导，挣点小钱什么的。

其实，铁树可以告诉康娜的母亲，这种气息便是一种自由主义气息，是一种散漫惯了的、无所事事生活长期积累下的结果。康娜母亲能嗅出铁树身上的异味，证明她的神经相当的敏感，不愧是群艺馆里培养出的辅导员。我这么认为，文艺工作者往往不能彼此相处，嫉妒与排斥是他们共同的特征。所以，我以为是康娜的母亲嫉妒铁树，为此引发排斥铁树。噢！可怜的铁树。

有了康娜母亲的从中作梗，铁树的爱情，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像流产的婴儿，已坏死在爱情的子宫里。

在顺天府宾馆餐厅一起就餐时，铁树暴露出许许多多生活中的小毛病，善于察言观色的康娜母亲自然不会轻易错过这些小细节的，比如铁树用筷子挟菜的频率较快，而且，吃饭时头垂得特别低，脖颈猛地往下弯曲，给人的感觉是：他的脸几乎要贴到杯子上了。比如，铁树喝啤酒时大口大口地喝，一看就是一个酒鬼。何况，他还要笑脸相迎，本意是给人和蔼的印象，但这一笑，却露出被烟熏黑的门牙，一看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烟鬼。

上帝知道，保佑铁树吧！

康娜母亲坚决反对女儿与铁树来往。

我认为铁树答应康娜去见她的父母乃是大大的失策，是智力低下的表现。铁树说：“反正总要见面的，迟痛不如早痛。”我说：“你急着见未来的丈母娘，还不如让康娜先在她母亲面前美言几句，说你前途如何的光明，将来发展的空间巨大，没准你一夜成名，作品以每幅五千到一万美金的价格出售，到时你就是他娘的‘文化暴发户’了，从一个‘艺术民工’摇身一变，变成了‘艺术贵族’，那时，她母亲就无话可说，乖乖地把女儿嫁给你。你也知道，那一代人过惯了贫穷生活，不希望下一代重蹈覆辙。”

“你这是假设，万一我前途大大的灰暗呢？”

“我操，她嫁给你。你的前途即使灰暗在人家看来都是有希望的。”

“我操，真是高见。”铁树连连点头称赞，并惊讶地看着我说，“你都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芷芷的父母吗。”

“你丫还这么假清高假纯洁呢？”

“晚了。”铁树仰天长叹。

我们每个人，爱的实际上是自己。

这一天下午，铁树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件皮夹克穿在身上，看起来很像好莱坞枪战片里的流氓阿飞，骑着摩托车，看上去是那种混得不太好的瘪三，上不了档次，一上来就被干掉的那一种。反正，这件黑色的皮夹克很旧，上面别满大大小小的钢制扣子与小吊环。在夹克的背面，还绣有一只很凶猛的红颜色的秃鹫，看上去很怪异。这件皮夹克是铁树向一个朋友借来的。那个朋友在东城一带开一个酒吧，据说生意还不错。

铁树坐在我的沙发上，剥着指甲，显得无精打采。我泡了一杯茉莉茶给他。在北京，这些倒了我们胃口的茉莉茶供不应求，但我们不停地喝着，是因为我们麻木了。所谓的茶文化是中产阶级的事了。铁树在不经意中谈到他有一年在福州嫖妓的经历，他称妓女为小时工。他说他能在小时工身上体验到一种温暖的东西，并说人间的温暖可悲得只能在小时工身上才体验得到。我听后很惊讶，好奇心渐起。

“难道你在康娜或其他女人身上没体验到过。”

“哪里，那全是什么狗屁爱情与道德包袱，全是假的。”

我宁可把这种反应看作铁树对康娜失望后的一种反差心理。

“那么，这种温暖的东西是什么？”我问。

“这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铁树说，“我与康娜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当你一旦发现别人在歧视你，骨子里瞧不起你的时候你就心灰意冷，什么狗屎人情味就没了。

“但问题是……”我说，“你真的这么认为，你与康娜开始时候有……”

“不！没有，我对康娜更多是精神上的莫名其妙的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期待。”

“那床这么响难道不是激情的体现吗？你说的温暖的感觉我没体验过。”我喃喃自语。

铁树这时哈哈大笑，顿足捶胸，脸都憋红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别这么绝望。”我劝铁树。

“你丫还有同情心啊？”

铁树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去找小时工提供服务，去福州的那一次经历也是由一个有钱的朋友请客才“功德圆满”的。我不知道如何辨别这种温暖的感觉，我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相当的复杂，即使让心理医生来，也足够忙上一阵子的。铁树的解释是：一旦与康娜分手，维系他们之间的那根线就会断了。从此，两个人可能就互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了。这证明人的关系是脆弱的。两个人培养的感情可以在一夜之间瓦解。但在小时工身上，我觉得铁树可能体验到一种人类脆弱关系的另一面。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由金钱来支配的。金钱可以支配小时工，带来一种超道德的快感。

至于铁树能在小时工的身上体验到的温暖的感觉，我认为那是铁树对爱绝望后的感觉化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