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二天中午,我和铁树相约在京城大厦底层的走廊上见面,那里有三个女画家的联合画展。这些大大小小的画展在北京据统计者说每天有30至40个不等。这样,粉墨登场,丑角演戏的机会多了,我们的文化生活便多姿多彩起来。
我怀着怪异的感觉走进金碧辉煌的京城大厦的大厅,那里的保安人员穿着浅蓝色的制服紧张地注视每一个人。大厅里的人群川流不息,空气中有一种星级酒店特有的腻味,说不出来是香味还是骚味。穿过一道钢铁为边框的玻璃门,我看到各种神情古怪,装束特异的艺术家,他们东一堆,西一簇地站在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窃窃私语,相互递名片,或者说着圈内的行话,类似于江湖暗语。我第一次到这座城市便体验到这种群体彼此的依赖又相互排斥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与以前没有两样,似乎在时间的线条中一成不变,变的是:一些人消失了,而另一些新面孔又慢慢地涌现。稍不留意,你误以为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新人,实际上是,这些人是慢慢地加入到这个边缘的群体中来的。
铁树看到我后只是朝我打了个招呼,随后扭头与批评家马牛聊得兴高采烈的。
诸多熟悉的与陌生的面孔像旋转玩具一样在我的视网膜上一一掠过,有的人老了,头发掉了,正尝试戴假发。而戴假发就是焦虑生活需付出的代价。有的人胖了,正在吃减肥药。大家聚在一起往往会探听某某人生活,比如某某人坐牢了,引起大家的同情,而这个人以前大家曾是如此的厌恶或者不屑。可怜的同情心往往在别人的命运跌落低谷时才表露,未免是虚伪的反应。
马牛,此君两年前我与他接触频繁,是我见过的比较出色的伪君子。两年前马牛是第一个提出给艺术家撰写批评文章要钱的人。这原本无可厚非,因为写文章要报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此君要价甚高,即一个字人民币一元,标点符号也要一元。
两年前,我的艺术理想尚未泯灭,胸怀大志,好高骛远,也可以说是志大才疏。
为了得到别人的承认,我请马牛给我写理论文章。马牛在那篇一大堆学术用语堆砌而成的文章中,用了大量的省略号。一个省略号收我二元。我当时不明白明明是一个省略号却收我二元,有些不甘心,就像去菜市场买菜,被菜贩子偷了斤两一样不舒服。马牛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如果不明白的话,你摁一下电脑的键盘就知道了。”为了揭开谜底,我傻乎乎地摁了电脑键盘上那个省略号的键,发现摁两下才有完整的省略号,摁一下只有三个黑点,摁两下才有六个黑点,算是完整的。
看了这六个黑点,我才知道我又损失了二元。
本来,我也不计较文章里的标点符号多。但问题是,马牛的文章让人不知所云,艰涩难懂,什么“后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批判”、“文本间离”、“交义换位”,如此等等,再配上一些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让我痛心疾首,心中升起阵阵怪异的感觉。于是,我就不断地打电话向马牛问他文章里的深奥思想。马牛见我如此没文化,唉声叹气,口气委婉地告诉我说:“章郎郎同志,你能不能去啃几本书啊?”
我接受了马牛的建议,买了几本理论书读了起来,可惜收效甚微,又不好意思再询问马牛,见面的时候,就乖乖地掏了一千二百元给他。他面无表情地接过钱说:“这篇文章我已找南方一家权威的艺术杂志发了,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好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还是要读点书的,不要瞎胡闹,瞎玩。”
“丫像革命导师啊,”我说。
“咦,怎么能这么说呢。”
“算了,就算你是地主恶霸。”
我在马牛面前,虽然嘴上调侃,但心中却感到自己像个文盲。戴着金边眼镜的马牛有一双细小的眼睛,由于眼睛的曲线不清晰,四周似乎粘着永远清洗不净的眼屎,所以,看上去像两只苍蝇。只是眼睛中的光模棱两可,闪烁不定,显示出一个人左右逢源而且狡诈的性格。每次我见到马牛,我都浑身冰凉,因他在铁树面前说我是搞视觉艺术领域中最没文化的人,令我心寒。但马牛给我递烟的时候,称我是天才,就是少读了一些书。我是不是天才上帝才知道。但我知道马牛是口蜜腹剑,口是心非的天才,人格分裂得一塌糊涂,比我还分裂。这样的天才,从美院史论系毕业,吃上了公粮,我们得感谢教育部门的鼎力培养,与孜孜不倦的教诲。马牛是硕士生,大家都知道他的女友是风骚的女人,爱在外面胡搞,但没人把这事告诉马牛。这是为了保护马牛的自尊心。
因马牛女友在外面搞来搞去的,我想马牛的爱情肯定升华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马牛在背后恶毒地抨击我,我还是愿意当一回小人的。我他妈的才没这么伟大呢?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束手待毙,人家认为懦弱之余还骂我是个傻逼呢?所以,我一见到马牛,横眉冷对,没想到他反而对我客气多了。扯远了,还是回到京城大厦底层的走廊。
我独自走到一张铺有白色台布的桌边,拧开葡萄酒瓶口的木塞子,倒了一杯葡萄酒不分青红皂白地喝了起来。走廊里光线明亮,东侧与西侧的落地式窗户仿佛使空间猛地增大。三三两两的人群在走廊两侧游走,驻足观看挂在两侧的作品。说穿了,这些作品技巧拙劣、粗糙,怀疑是粗制滥造之作,毫无情趣,更不用说是佳作了。
很少有人真正地去欣赏艺术品,在一个驳杂的现实情境中,艺术无法承担我们过于臃肿的思想。大部分人仅仅是冲着热闹而来。我们不应该有过多奢望。生活本身已够奢侈了,指望艺术有一个良好的秩序无疑是痴人说梦。正当我想入非非之际,迎面走来了女画家夏瑟。
“嘿!嘿嘿!”她朝我晃了晃手。她一头卷曲的长发,左手带着一个红色的玉镯,右手也带了一个淡绿色的玉镯。作为参展的女画家之一,夏瑟并没有邀请我来。
当我不经意间质问,她会告诉我说:“啊呀,我忘了,人太多了,照顾不过来。”
“啊呀,”我模仿她的声音说,“忙得掉了几斤肉啊?”
她一听自己瘦了,眉飞色舞,高兴得不得了。
我习以为常。
夏瑟是那种不要温度,只要风度的女人。都深秋时分了,大街上秋风乍起,落叶缤纷,一股萧瑟之气席卷了全城。一年一度的风沙夹杂着北方干燥的气味从更远的北方曼延过来,气温明显的下降。但夏瑟仍穿着一条一看就是化纤质地的黑裙,裙上别满了大大小小的钢制扣子,亮闪闪的,甚是好看。由于腿上穿着肉色的裤袜,所以不至于太冷。不过,她脚上那双高筒的磨沙皮鞋把她修长的小腿陪衬得优雅柔美。
“冷不冷啊,穿这么少?”我尝了一口杯里的酒。
“不冷啊!哟,怎么关心起我来了。问寒问暖的,不多见啊?”她尝了杯中的橙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一年前某月某日的一个下午,她用目光强奸了我。
亲爱的朋友们,用强奸形容目光似乎有所不妥,但你们有所不知,夏瑟真的用目光强奸过我。我为什么不用抚摸、蔑视、蹂躏等词来形容,因为强奸这个词有着令人震惊的效果,它代表当今女性赤裸裸的欲望,同时,也说明女权主义的崛起完全是有历史契机的。女人用目光强奸你,就是对你的尊重啊!那是看得起你。看来,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一年前的那个下午,夏瑟要我把作品的照片寄给她,说有个杂志要刊登作品的照片,她可以写文字方面的介绍,让我在杂志上亮亮相。我当时有事脱不开身,准备把照片寄给她。但夏瑟在电话里说:“你还是把资料送过来吧。”
这种邀请时常被人看作是一次不折不扣的艳遇,但我见过夏瑟,知道她不适合我,即是作为一夜情的对象,我也得斟酌斟酌。
夏瑟所住的地方叫东苑,是平房区与繁华商业区的结合处,那里集中了妓女、民工、菜贩子、酒店工作人员、艺术家与白领。离东苑平房区不到两公里的路,有一家豪华的四星级酒店,酒店旁边有一家物美价廉的超级市场。我和夏瑟就约在那家酒店门口见面。我早早地来到门口等,等了15分钟后,不见她的踪影,心中便渐渐急躁起来。这几年,我总因为等人显得异常的焦虑。所以,15分钟的时间对我来说像过了一个小时一般。正当我动了念头想回家,夏瑟才慢悠悠地出现,她是从酒店大堂出来的,而不是从旁边的一条岔路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