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铁树也很烦,他烦的原因是与康娜的爱情升华了。爱情升华主要体现在他与康娜打架了。如果他不把康娜打得鼻青脸肿,而康娜不把他的脸与脖颈抓得血迹斑斑,他们爱情升华的可能性就像股票上涨的可能性一样等于零。
正是又打又骂彼此施暴,像一对虐待狂与受虐狂的动物一般,爱情才由衰走向盛,更加牢固不朽了,就像进口的圣象地板,其榫头的接合处滴水不漏。
这一天中午,正当我朦朦胧胧地像往常似的躺在床上磨磨蹭蹭,不肯起床的时候,突然,隔壁传来了打骂声,紧接着有玻璃器皿的破裂声,与桌子掀翻的哐啷声。
在这些混合着充满情感升华的高亢声音中,唯独铁树的喊叫声出乎想象的高:“操!
还他妈的婆婆妈妈的,烦不烦?“
“我不烦,”这是康娜的尖叫声,“你他妈的凭什么说我啊。”
“你还嘴硬,”铁树大概一脚踢飞了颜料桶,发出当当的声音,“犯贱。”
“你他妈的才犯贱。我走。”
“别走,不许走。”
我听得一头雾水。我知道感情升华到如此地步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说实在的,铁树的爱情升华了,使我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反而挺妒嫉的。因为芷芷最起码不会与我撕破脸皮干起来。我的爱情为何迟迟不升华,因我担心与芷芷过早的撕破脸皮,万一以后迫不得已的时候,再撕脸皮的时候却没的撕,岂不是很悲哀痛苦。所以,还是要把爱情的升华时间往后推,一推再推,导致撕破脸皮的勇气与毅力都没了。
铁树与康娜提前撕破脸皮,把爱情升华,值得世人深思。问题是,爱情可以升华。但人命关天,所以我自然要充当调解人的角色。一般情况下,我惟恐天下不乱,肯定是袖手旁观,不置可否。但铁树与我的友谊长存,牢固不朽,乃是惺惺相惜的酒肉朋友,我得过去瞧瞧。
院子里有碎裂的杯子与瓷碗的残片。房间里的一切使人想起人逃亡之前的全部景象,不用陈述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就差有人横尸于这狼藉不堪的景象中了。
我进去时,铁树双手叉腰,脸色苍白,怒气冲天,怒不可遏。他的双眼红肿,只差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他披头散发的样子就像古装戏中的死囚。而康娜看到我,仿佛看到什么救星一样猛地哭了。与康娜脸上的伤痕一样,铁树的右边脸颊也被抓伤了。
爱情升华到如此程度令我辈为之汗颜。“不会吧,”我看了看铁树说,“怎么,动手了?相互折磨呢?”铁树气得哼哼哈哈的,看见我后欲言又止,百感交集之中竟说不出话来。而康娜反而说话了:“你看看,他打我。”
“就是嘛,铁树,怎么能打一个小姑娘呢。”为了避免过于尴尬,我嬉皮笑脸。
“是,我也不知道……”铁树样子茫然。
追究其因,不得不使人啼笑皆非。原来两个人中午为做午饭吵架。康娜是南方人,不喜欢在西红柿炒鸡蛋这道菜里放酱油,但就在康娜端饭碗离开厨房回房间摆放茶几之际,铁树就把一勺酱油爽爽快快地浇在西红柿鸡蛋上。于是,这道菜看起来黑乎乎得像一堆狗屎似的(这是康娜形容的)。康娜回厨房后一看自己钟爱的西红柿炒鸡蛋的颜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顿时拉下了脸。脸上阴云密布,吆喝说:“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西红柿炒鸡蛋别放酱油,你怎么不长进啊?”
东北小伙子、新一代文艺工作者、职业画家铁树听了康娜的吆喝,尤其在听了“不长进”这个词后当时愣了一下,大概脑子急转弯,心想:我听了女人的大声吆喝怎么能没反应啊。为了有反应,他也发作了,把炒好的西红柿炒蛋重重地摔在厨房外的砖地上。顿时,汤汁洒在院子的枯草上,看起来这些草丛像长出了颜色怪异的花儿。
两个人便这样动起手来。两个人为西红柿炒鸡蛋大动干戈。这他妈的全是西红柿炒鸡蛋惹的祸。我章郎郎真想冲进铁树的厨房,把箩筐里的西红柿与摆在铁架上的鸡蛋一个个地扔到院子里,把院子扔得像战场一般。不过,理性告诉我,这可是他们在打架,不是我与芷芷啊。
我站在他们中间说:“我在隔壁睡觉,以为你们在谈情说爱呢,后来一想不对,谈情说爱声音怎么这么大呢?唉,打是亲,骂是爱,还是算了吧。小两口打是打,骂是骂,可千万别出什么人命啊?”
“哼哼哼,杞人忧天,怎么会出人命呢。”平时一脸无所谓,说话幽默,善于自我解嘲的铁树此时却风采不在。
要知道,我是很狼狈不堪的。身处如此诡谲多端的复杂情景中,我的智力似乎不够使。我既做不到妙语连珠,也不能跪着求他们别闹了。要打就打我吧,如果他们真的想把“斗争”坚持不懈地进行到底的话。要知道,两个人如果真的撕破脸皮,我去劝解只能是自找苦吃。铁树从来就没顾及过我的面子,我当然也不在乎他。
这年头,没准铁树在黄昏日落时分,与康娜携手漫步在夕阳下,看到远处跑来的一条脏兮兮的哈巴狗说:“瞧,康娜,长得像章郎郎吧?”
顿时,康娜发出一阵暴笑声,说:“咦,真是的,真像他。”
这么说,真损。这年头,人不损朝夕相处的朋友又能损谁呢?
此时此刻,康娜心意已决,决心要走。铁树纵然对自己偶然暴发的脾气懊悔不已,但出于面子,没有做过多的挽留。看来,面子有时候能害人啊。大概有我在场的缘故,铁树以为我能出口挽留康娜,阻拦她,帮助做铁树一时间还没有反应的事情。但我的确很妒嫉他们爱情的升华,不为所动。就是说,紧要关头,我很坏。铁树看着我,我却假装一脸茫然。康娜穿上了球鞋,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收拾着一大堆杂物往双肩包里塞,然后以迎接新生活的姿态经过铁树面前,走出里屋的门槛,再拉上院子外的铁门。
我看到走之前的康娜显得出奇的宁静,似乎没有经历过中午这场暴风骤雨般的爱的升华,而是像平时一样轻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