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和芷芷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带她去三里屯酒吧玩。她当时脸部的化妆十分的怪异,睫毛染成了那种蓝色的,嘴唇抹的是黑色的口红,身上背着一个咖啡色的挎包,穿着一条宽大的蓝色的牛仔裤,上面穿一件米黄色的坎肩,头上梳着两条辫子,像个未谙人世的少女。我与她走在一起极不协调。走在街道路口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说:“你怎么假天真啊?”
“你说什么?”她站在一片灯红酒绿的夜色中吃惊地看着我说。
“没什么。”我直皱眉头。
“我有什么不对吗?”
“以后求求你别这么打扮,说你几句你肯定生气。”
芷芷差一点勃然大怒,口气开始咄咄逼人。“我就爱这种打扮,你不愿意看就算了,何况也不是穿给你看的。”
我开始选择沉默试图来消除她的怒气。我一边走一边想,实际上她喜欢的东西我还真是管不着,我是她的谁啊?我凭什么管她,看她不顺眼呢?我是她的谁啊?
按传统的男女观念理解,我们无名无分的,谁都碍不着谁。
“好,对不起,就算我错了。”
“不行,道歉就完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让我听听。”
“你看,你又没完没了。”
我们站在一家关闭的服装店门口对峙了好久,芷芷才在我的连哄带劝下平息了怒气。她自己也知道她的怒气是不合时宜,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使我想到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并不是依靠理性就能把握。在三里屯酒吧街,我和芷芷逛了一圈又一圈,仍不能选择一家酒吧坐下来消耗这肿胀的充满酒味和香水味的夜晚。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你想什么?”我问。
“我看到了资产阶级的夜晚。夜晚是迷人的,我觉得我要是能飞翔在这夜晚是多么的快乐。”随后,她伸展双臂,开始做出飞翔状原地转了一圈。
“你在西园看到的是贫下中农的夜晚,‘艺术民工们’的夜晚,前面的夜晚奢华、糜烂、腐朽;后面的夜晚贫困、粗陋,但这两个夜晚同时都触及到人性黑暗与肮脏的一面。”我说。我这种夸大的说法被她断定为精神有问题的反应,她说她要改天带我去安定医院检查检查,被我拒绝了。至于我是不是出了毛病,我也不知道。
芷芷她说她知道,我出了毛病乃是正常的反应,如果再不出一些毛病,我就显得不正常了。
我问她是不是喝多了?她否认。她把右手伸到的士窗外,左手不断撩着夜风吹乱了的秀发。有这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我觉得她是美的,我不应该数落她的不是。车窗外,两侧橙黄色的高大路灯不断地往后退去,街边的林荫道里、栅栏旁,总埋伏着一种绝对的令人心碎的孤独与残酷现实投向夜晚的喘气声。我紧紧地握着芷芷的手,有些莫名的感动,但我知道我无法把这种感动给予她。我们彼此是绝对的个体,我们对感情的建立没有足够的信心。是的,我们准备不足,对绵绵而来的缱绻之情,对未来的那种复杂的感情。
“你还挺善良的,其实嗯……怎么说呢,我觉得你的手法很老套。”
“什么又善良,又老套的,”我坐在后面大声说,“我听得不太清楚。”
“你没在追求我吗?”她问。
“我有吗?什么是追求?你以为是少男少女要死要活吗?”
“那就换个词,叫泡嘛。难道不是吗?”
我有些失落,一路无言。与人分享一个感觉固然快乐,但这个人对你的感觉一无所知那就是足够让人灰心。回樱花胡同后,她当着我的面换上睡衣,然后就去厨房刷牙,这一瞬间内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她无动于衷地劝我打地铺睡在床下面,我敏感到自己这时候发呆是愚蠢的,所以我开始耍赖皮。我弯下身抚摸自己的腿关节说,我睡在水泥地上关节炎会更严重。芷芷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你不怕玩出事情来你就到床上来睡,反正你知道什么事儿都有代价的。”
“那回西园睡了。”
“这是小孩心理。”芷芷留我过夜,随即从衣柜里抽出被单垫子棉被之类的,在她的床边打了个地铺。
“真不可思议,”我说。
就这样,芷芷把床头灯关掉,我躺下身来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我说:“地面太凉了,我要上来睡。”她一声不吭,我宁可把她的沉默看作一种默许。我把被子扔到床上,然后钻进自己的被窝。在一种难以忍耐的寂静中,我开始试探性地摸她的脸。她背过身去,背对我。她不再大大咧咧地与我调侃,好像一切语言,哪怕是世界上最为智慧最为幽默的语言都已丧失其意义,只有行动说明一个人对一个人的身体有着强烈的渴望。她一动不动,仿佛集中全部的意志来控制住颤栗而激动的身体。黑暗中,我感觉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朝我开放,带着长久以来我们互相封闭所形成的压抑感。她嘴里有种果酒的馨香,头发里有洗发水的气味,腋窝下有酸性的香水味,这些味道与她身体优美的曲线组成了一个销魂的夜晚。我有些失魂落魄,我感到内心盘旋已久的混沌的力量猛地膨胀。我希望那些嘲弄、调笑、讽刺的表情与语言统统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驱逐出去,这可能让我与她面对新的生活。
户外,传来车辆的隐隐的轰鸣声。
黑暗中,她侧身说:“你爱我吗?”
“不知道。”
“那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感到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