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纸房子

深夜对话

1999年12月36日。离开巴彦宝勒格的红房子边防哨所,来到稻城大学文讲所师从朱血先生研习文学,当我走出那些水草丰美的草地,我就无法找到回家的路了。可为了完成邱有禄政委对我的期望,我又不得不把自己当成一枚钉子钉在稻城的肉里,在一间叫着水大129室的房屋安下我和仲尼的家。

没有那匹无尾的黑山羊灵光之照耀,就没有我和战友孔秋、天武一起吹得撩人心扉、扯人肝肠的口哨,更没有唱得眼睛直淌酸水的童贞牧歌《啊哩噜耶》。

因此所谓的稻城生活在我和仲尼面前显得更加微不足道。

我是一匹身上长毛的怪物!

这点,朱血教授也许早看出了。

文讲所学生宿舍走廊有面沾满灰尘的立式镜子。我很奇怪,怎么稻城大学把我和仲尼的129室填充了那么多挥之不去的宝勒格的边防军人生活。这面镜子显然没有我们哨所的那面镜子明亮,积了许多让我产生足够心理反应的鼻涕和理想的灰土。我用手掌在镜子上擦拭了几下,镜子便像牵着黑色水牛,肩抗稻草人的那个怀有机密的夜行者,弱不经风地摇晃不定,差点倒在脚下裂成碎片。

镜子沾着水大的鼻涕和我的理想巍然屹立。

镜子出现了手掌大小的一块明亮天空——孔秋、天武、朱血、许仙、七勇士、朱喃、冗二、朵儿……他们在镜子中飞翔,我知道,这是仲尼设计多年的小说《纸房子》的主要人物。他们的影子是一群精灵,试图逃离钢铁和水泥的沙漠,经过文讲所的走廊来敲我们的129室之门。

尊敬的读者诸君:在全世界各国人民喜迎2000年第一缕阳光的神圣时刻,我为了丰富大家的文化精神生活,从我曾经供职的宝勒格军营带来一面博尔赫斯送给我母亲朵儿.玉玉女士的镜子(阿根庭进口),可以看清汉语词汇中的太虚幻境,可以看见大廉老师继承伯哑的遗志,亲自点燃太阳下的蜡烛,在他周围不但有后前卫文艺大厦的摇滚诗星碧莲小姐表演助兴,还有狮子威风锣鼓的热闹场面,当然如果你们睁大眼睛注意数码电视的实况转播,还可在我的镜子中看见部落的贝勒格格身穿节日的盛装与民同乐。镜子展览地点:稻城大学文讲所129室门口。限量售票,每张10元,欲购从速,售完为止。

酒馆要打烊时,仲尼仍要讲述他的《纸房子》故事。我知道,《纸房子》是他的即兴诗和密谋术的最好见证,这和本雅明在巴黎的小酒馆发现诗人波德奈尔与无产者、流浪汉、街头营垒战士聚在一起开怀畅饮的情境趋向类同。我们每次溜出水大喝酒,他都向我絮叨他的战友孔秋……他说,孔秋的姐姐朵儿如果不在深夜敲开反右军官朱血的门,他就不可能成为我的战友。

当然,我也碰不到你狗日的三瓶儿了!

三瓶儿是文讲所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给我取的雅号,不外乎是说我可张开大嘴猛喝一些瓶瓶罐罐而已。所以我用一段名人名言解脱自己,坚持喝自己的酒,让他们爱怎么叫就让他们怎么叫去。

在稻城大学展览镜子即对培养现实主义大师级作家的摇篮文讲所的贬斥因为文讲所的这种权力将使作家这一精神动物成为国家的替罪羔羊受到意识形态赞许导致空间的浪费在文讲所展览镜子是本身行为的无意识之表现众所周知博尔赫斯早已作古娘姆朵儿.玉玉的肉体早已死在文化革命的晚稻田里瞎子和灵魂的镜子这一所指仅仅剩下举办者的形式而理论的发言除了拿起后现代的有力武器之外则和镜子本身一样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抡起砖头砸出稀哩哗啦的语声无意识在举办者那里成为意识这个问题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否则任其滋长蔓延将对我党我国的社会主义文艺事业带来不良影响

三瓶儿,你他妈的今天咋不喝呢?仲尼的头搁置在小餐桌上,像一个酒瓮从中发出醉人的声音说。不这样说了,我说,仲尼,我们跑了大半个稻城已经到这个传说中的黑木偶酒馆,今天够了,走吧,我们下次挣到稿费再来。

仲尼不情愿地抬起头,和我一起准备离开。见我们要走,伏在吧台打盹的女孩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手背挡着涂抹了白水泥般冷色调口红的嘴唇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女孩挨上来说,两位先生这是何苦,我知道你们非常寂寞,今夜让我陪伴你们好么?我对女孩职业的笑脸非常着迷,不过当时还是推开了她,我说,小姐要陪,还是回家先陪你夜间尿床的小弟弟,等他不尿床了,你再过来陪伴我们!

小弟弟?女孩的脸贴在仲尼的胸前,手则探入他的裤裆道,我的小弟弟不在家里尿床,他在这位先生这里淌眼泪,哀求姐姐陪他一起玩呢!

很好,你开个价。

仲尼玩弄着女孩蓬松的红发,眼放精光地说。

我会全心全意为两位先生服务,价钱嘛,好商量呐……!

亲爱的作家哥们儿,你们辛苦了:昨天晚上直到现在哥们儿三五成群拥挤在水大文讲所129室门口,久久不愿离去。稻城满天大雪,桥西开发区酒绿灯红,蒸蒸日上,值此大好形势来之不易之际,看见你们盯着镜子和性交使人口增值的展览说明,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各位作家哥们儿生不逢时,没有博尔赫斯前辈的福气,也就是说,你们没有赢得朵儿.玉玉的爱,你们尤其需要姑娘。据悉,各位在讨论后前卫的文艺发展方向,言词激烈,非常辛苦。为改善你们后前卫得没有姑娘崇拜的学术生活,我让我的学生——文学青年小赵子给诸位哥们捎来一个姑娘,她也是个有志气青年,发表过许多中短篇小说。请及时查收。此致那个敬礼!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们的原则是,从不和无名无姓的女孩在一起玩。因为没有名字的女人都是同样一个女人……。

我也借助酒意,厚起脸皮逗她玩儿。

我叫怜怜,你们叫我阿怜好了。

不,我不问你笔名,我要知道你的真姓!

好,我叫碧莲,这下……满意了吧?

碧莲……?你,是……碧莲……?

仲尼推开女孩,一脸惶惑地自语着说。

当时我不知道碧莲就是仲尼小说中的女孩,她代表了苦难,善良与美好;我只绕有兴趣地拉过她小巧的肢体,往她涂抹成白水泥颜色的嘴唇吐进了几个淡青色的烟圈,女孩咳嗽着,用她小小的拳头打我,你坏……你好坏噢!这时仲尼则突然推开我,他一脸是泪地搂着女孩,说,碧莲啊……你是我的红粉知己,怎么你不知道我在找你是不是啊!知……知道……哎呦……你轻点别着急啊!……仲尼和叫碧莲的女孩抱成一团。我见他们情人相见如此缠绵,我也不好停留,虽说女孩碧莲非常对我胃口,但我还是摇摇晃晃地拖着绵软的身体站到了黑木偶外边……当时,天正下着秋冬凄冷的小雨,街上的霓虹灯湿漉漉的,宛如一嘟噜又一嘟噜的塑料葡萄,散发着稻城人与自然的暧昧气息。

酒是我在稻城求学的好友,导师……

站在秋雨淅沥的小街,酒的作用非同寻常……

酒可让你抵抗仲尼碧莲在你身后的黑木偶里弄出的响动之于我的诱惑。

酒像一窝红色的小蛇,在我心里给我带来美丽的温暖。

我抽着烟,任凭酒的火苗在我心里燃烧……但一棵烟还没有抽完,我便听到了那个叫着碧莲的女子从我身后传出的呼喊——快来人啊,快打110报警,让警察来抓后现代啊!

仲尼很快破门而出,拉着我在稻城的街巷飞跑。

我知道,仲尼肯定犯事儿了。

后来,我和仲尼来到红旗广场,我们躲在一辆桑塔纳轿车背后气喘嘘嘘地走肾,我边系裤带边问仲尼,那叫碧莲的女孩喊抓后现代……你……你是后现代吗?屁,你他妈的,你别给我再提这个!为什么不提?我把机会让你,你该把她办了。

你别说了?

为啥?

那妞原来也是朱司令的学生?

所以,她对你的方式接受不了?

没那事儿,我不过让她闭上眼睛,把桌子上的玫瑰插进她的发辫,然后把她给我戴上安全套

脱下来丢进她嗷嗷直叫的嘴里而已。

伟大的所罗门陛下,不远万里来到稻城,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这是一种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地球村村民精神。陛下他用仁慈的目光抚摸我们,安慰了老少边穷地区人民的心灵。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难怪她要喊人来抓后现代了?

操性!仲尼嘟囔着骂道。

那女孩真的性感,很合口味,我说,阿怜简直和纳博科夫调侃色情小说的那个罗丽塔没有两样,如果是我,我会对她现实主义一点,让她感受我对她的文学冲击波的……。

你揭示了一个严肃的命题,仲尼啤酒灌的不少,又从裤裆中掏出一根尿水,向停在废墟剧场门口的桑塔纳继续涂鸦着,说,那么,你说稻城勾引了我们,还是我们勾引了稻城?

「一面玻璃的镜子是一个词汇空间还是一个心灵空间是共享的还是独占的换句话说它是开放的还是保守的」

谁也没有勾引过谁……只是我们自己勾引自己罢了。

自己勾引自己?

这是现实主义和后现代的分水岭么?

仲尼和我没再言语,我们的影子静静地躺在枪毙贪污300万的市长的红旗广场,显得没落而细长。

东风吹,战鼓擂

奶奶:这儿是你们的新家。

少年(环顾四周):这家真漂亮,不像大屋基乡村的茅草房子总是漏光,漏雨,夏天还有一窝美丽的红蛇住在家里……。

奶奶:这房子只有城里人才住得起。怎么样,你们两个该满意吧?

「奶奶坐在仲尼曾经乘坐的木盆旁边吸烟,她很累,走了那么远的路能不累吗?少年和姐姐放下行李,少女站上盆子,打开红缎面日记用生涩的普通话朗读」

少女:9月1日,学校开学了。大家都很兴奋。不过那女孩则一脸忧愁,像《雨巷》中走出来的丁香姑娘。冗二老师带来了插班生。9月3日。那女孩很可人,来找妈妈,一个人怪可怜的。9月10日。第一次和那女孩说话(合上日记,低头摆弄发辫,向青年作羞涩状)。我是乡下来的,请你多多关照。学校的事、同学的事、学习的事,还有很多事都不明白,请你多帮助我一点(重新打开日记)那女孩和我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对我说。

青年:哎!

少女:什么?

青年(手指日记):你,那个……。

少女:哪个?

青年:那日记。

少女:这日记?

青年:……是我的,它是我的心灵史。

少女:真好意思,刚一认识就要看人家的日记。

青年:读别人的日记的不是你吗?还我,你快还我日记!

少女:走开!为什么欺负我?因为我是插班生?因为我是乡下姑娘?因为我的妈妈没了?

青年: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不是那个意思。

少女:就是这样,城里的男生好坏,总想和漂亮的女生交朋友。人家不答应,还死皮赖脸地纠缠。

青年:这孩子是谁?

少女:奶奶,是他。

奶奶:是吗?这么快就有伴儿了,打是亲,骂是爱……好,好……吵吵嘴没关系,有利于你们之间相互增进了解。

少年:我是她弟弟,老先生赵郭明带我到稻城来,一个枪手把他打死,我没人关照就在码头流浪,奶奶和姐姐从大屋基来拣到了我。今天(少年打开破旧的藤编书箱,可里面没有换洗的衣物,也不见有短铳乃至红纸封好的大洋,里面是一堆小人书,拿出两本),我给你看《半夜鸡叫》和《草原英雄小姐妹》,下次你来我家可要给我看《渡江侦察记》噢!

青年:这儿……(东张西望)就是你们的家吧?

少年:是啊!比睡在码头听人唱语录歌,批判孔秋那个老东西舒服多了,至少……至少可以睡个安稳觉吧!

少女(翻开日记,朗读,现在会说流利的普通话了):她和奶奶在码头拣来的那个男孩一见面就对我这样说。

青年:别读了,你还有完没完?

少女:我读我的日记,关你何事?

青年:是我的。你没证据,我有……。

少女:你有证据?

青年:我能背诵接下来的内容……6月7日。天上下着小雨。稻城兵团的小将朱喃、朵儿刚在八中胡同贴上标语还没离开,奶奶就跑过去撕下来装在她的蛇皮口袋,奶奶要赶在雨把标语淋湿之前,用她拣荒货的袋子把它送到电厂背后的废品收购站,为两个孩子换回生活学习用品。朱喃和朵儿发现奶奶,不仅缴了她当拐杖用的稻草人,还拣起街上的断砖拍了她的脑门。

奶奶(忽然站起来,用方言吆喝):哎哟……救命啊!……哎哟……挨炮火的,你们把我脸上打出血了哦!

青年:她从屋里冲出来,背起奶奶向红山区医院跑去。

少女(背奶奶,太沉,最后背起来,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天呐,妈妈还没找到,奶奶就被打成这个样子!

少年(从少女肩上接下奶奶,背在背上):奶奶,再忍着点……对,用手把伤口按住,千万别成破伤风啊……奶奶,别哭,你放心,再坚持一下,到医院把病治好,以后我会找人给你报仇!

青年:不,是她弟弟把奶奶送到区医院的。当时,天上下着小雨,弟弟和奶奶像两只蜗牛似的在稻城的街上蹒跚前行。

奶奶(抬起左脚,在鞋底上磕去烟锅中的烟灰):哎哟……哎哟……你说得对,可是后来呢?

青年:接下来……接下来是7月8日,我记过日记,可是我说了些什么呢?

少女:7月8日。批斗会……。

少年:姐姐你看着本子……(背起奶奶离开,回头笑着说),让他好好想想!

青年:该到哪儿了?

少女:我们一起参加学校组织召开的批斗大会。

青年:对……对啊!我怎么忘了?

少女:八中校园围满人(可以看出,还是〈纸房子〉的演员),冗二老师头戴高帽,站在水泥乒乓球台,脖子上挂了打着红叉的纸牌,上面写着里通外国,罪有应得!

青年:天蓝得像透明的水晶,飘着巴彦宝勒格羊群一样的白云……。

少女:八中校园东风浩荡,红旗招展,那种场面比孔秋在赖家染坊参加的圣徒大典还要壮观……

众人(青年、少女、男、女、七勇士、仲尼,合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校长(站在木盆上,由仲尼客串):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啊……这个,革命的洪流不可阻挡……啊……这个,国际国内形式一片大好,啊……这个,我们稻城八中的形式也和国际国内一样,取得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今天,我们的两位曾经受到导师接见的小将——朱喃、朵儿同学,帮助我们揪出了……这个,啊,帝修反的坏分子冗二……冗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是仲尼家的资产阶级地主小姐……仲尼是个什么人呢……他是封资修的孝子贤孙……他们的丑恶历史……啊,这个,我就不再多说了……总之,我们不但要把在冗二批倒批臭,还要在她的身上踏上一只脚,让她永远不得翻身……!

少女:校长的话真的鼓舞人啊!

青年:这个太多……真愚蠢啊!

少女:校长让我这个贫农的女儿上台发言,我没想到,她……。

青年:真愚蠢啊!

少女:接下来呢?

(各种文革口号……小号奏响〈金花红木马鞍〉的主题音乐,京剧舞台山呼万岁的念白……此起彼伏……后嘎然而止)

青年:她结结巴巴地上台,念我花了三个晚上为她准备的发言稿,她说,我……要控诉……她,她的滔天罪行!

少女(幽灵般弱小的主题音乐,灯光笼罩少女凄美的形容,其余淡成剪影……)后来呢?

青年:(黑暗中说)好像就是运动会了!

众人: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全场灯亮,〈运动员进行曲〉由一把二胡独奏,幕后响起,叫朱喃和朵儿的同学为众人发鸡蛋,前排观众也一人领到一个,曲子停止)

校长:我宣布,稻城八中体育运动会现在开幕!

叫朱喃的女孩: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准备好了!

叫着朵儿的女孩:好,很好!

校长:投篮开始!

(众演员和前排观众向木盆上一脸冷笑的冗二老师投掷鸡蛋,冗二老师一脸鸡蛋汁液,但不能动,也不能擦拭。〈金花红木马鞍〉的抒情电脑音乐贯串期间,突然停止)

少女:球在阳光下飞动,漂亮极了!

青年:谁都想赢!球落在观众席上,观众拣起来,也往冗二老师的篮板上投掷。

(剧场想起裁判的哨音,众人停止。

校长、被叫着朱喃、朵儿的女孩拣鸡蛋壳)

众人:1、2、3、4……!

(突然静止)

少年(冲上舞台):不好了,姐姐……!

青年:乡下女孩拣来的弟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少女:奶奶没钱继续治病,不堪痛苦,在区医院的丁香树上吊死了!

青年:奶奶听见医院的高音喇叭的实况转播,跑出病房满院子跑,嚷嚷着,要给女孩的妈妈通风报信,让她回大屋基老家还开她的杂货铺子,结果……!

少女:那么小的一根树枝,鸟落上去也会压弯枝条,可奶奶解下头帕,挽了个结,脖子探进去,脚在地上站着树枝也不见弯,听着高音喇叭的现场转播就上吊死了……。

魂兮归来

茅草和枯黄的树叶哗啦着响,连成一遍,风和碧莲说些没有结果的言语。瞎子罗重阳道士迟迟没有露面。碧莲这时举着一根松明子火把,望着坡下的大屋基乡村焦虑不安,重阳道士和他的黑山羊怎么还不来啊!在这之前,罗重阳道士与碧莲约好,月上竹林之时,两人在乱草坟地会面,可是现在,碧莲举在手中的火把快燃尽了坟地也不见有道士的人影。

罗重阳道士曾得他的父亲、一位化外高人的真传,化符吐水和坟地取魂是他密不传人的两大绝学,凭此两项,重阳道士在大屋基乡村吃香喝辣,衣食无忧。因有两项绝学,瞎子罗重阳道士这个大屋基乡村的外来者,几乎成了可与族公麻子三爷平起平坐的非凡人物。据说,坟地取魂较之化符吐水更是非同寻常,只要事先写好某人的生辰八字,然后掘出乱草坟地的一具枯骨,把某人的八字和他的咒符贴在枯骨天灵盖上,重阳道士拍响令牌,村里的狗们即刻云集坟地,先舔死人骨头,后往备好的碗里吐涎,无论你是天王老子神仙皇帝,只要鼻孔还有呼吸或者断气不过三个时辰,喝完道士送的半碗狗涎,生者大病痊愈,死人可以返还阳世。

这天晚上,罗重阳道士在乱草坟地久不露面,与他约好来为许仙求医问药的女子碧莲举着火把四下走动,碧莲边走边看,不知道士是否先他一步早来坟地。碧莲找得沉不住气,坐在一座坟前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碧莲身后的坟,是卵石和黄泥混合砌的,面东方向立了一栋粗糙的墓碑。背后有风吹来,手中的火把弯曲瘦小了许多,碧莲回过身来,火把刹时又恢复了原有的肥胖笔直。碧莲举起火把照耀碑文,天武之墓,四个汉字让她颇为震惊。

碧莲哭了。

这些日子碧莲总是爱哭。

荒坟野地见到少年天武的坟墓,她无法忘记河边白房子学堂的同学,忘记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天武、据说给她送过字画的乡村少年。因为玉米林地的一滩金黄稀屎,天武迷一般死在观音潭里,而她还真切地活着,现在为了父亲能多活些天,她又来到他的墓前。碧莲惊愕也许上天的刻意安排,心有无言的隐痛。

天武呐,天武,怎的说死你就死了?碧莲听见她的心说,虽然你能撇下你的寡妇娘姆,但你敢说,你真舍得抛下妹子我么?

碧莲从怀中掏出天武生前送给她的字画,放在火把上点燃,黑蝴蝶在乱草坟地四下飞舞。唉!既然你不顾我,我还留这女先生转送给我的信物有何用呢?碧莲面对天武的坟墓,心的低语缭绕不散,风也似的吹皱了层层悲伤的波纹。

碧莲,是你,在烧什么?

耳边有人轻唤。

啊,烧你给我的画,不烧也是多余。

多余,什么多余?

多不多余你知我知,天武,是你的魂和我在说话么?

魂?……嘿嘿!

你笑什么?

女子,你搞错了,是我,你的道士爷爷。

你是重阳先生?

正是,刚才我没吓着你吧?

……道士什么时候来的坟地,碧莲不得而知,也没有问。

道士背负一把桃木宝剑,牵着从不离手的黑山羊,方才道士无意听过碧莲的心事,女子只好羞愧不安,低头不言。

道士自有道士的规矩。

道士不让外人看他行事,把女子碧莲从阴面坟地引上山梁,让她站在原地等候,不要随意走动,否则惊动神灵坏了大事,病男人许仙就没有指望,兑现他所作的难活三个月的预言。

女子依据他的吩咐做了。

瞎子罗重阳道士念动咒语,依靠黑羊引路,羊在乱草坟地飞跑,最后停在天武的坟前不再走动。娃娃,冤屈你,道士说,现在只有你才可以帮助许仙多活两天;如果我的锄头伤着你的筋骨,那是铁匠打的锄头的错误;如果我唤来的狗啃坏了你的尸骨,那是狗的不是,娃娃,你可不要怪我让你死也不安稳啊!道士挥动锄头剖土,不一会儿,少年天武的尸首在乡村半轮冷月下重见天光。

天武脸色绯红,他没有死,只在乡村的梦里睡得太沉太久一些,道士唤狗来舔他的尸骨,只是为了叫他醒来,开始另外一种存在。

道士看不见坟地的事物,否则面对天武的尸体难有作为。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罗重阳道士借助天武的尸体,为病男人许仙召魂。

黑山羊看见,族公麻子三爷的两匹黄狗箭一样向坟地飞跑,在它门的带领下,一群狗们立即跑来,兵士般向右看齐前后对正依次站好;这时,道士的桃木宝剑挑起许仙的生辰八字,烧成灰烬洒在天武的活尸体上;道士解下腰间的阴阳令牌,双手举向天空噼啪两声一合,族公麻子三爷的两匹黄兽疯狂地舔吻少年天武的尸体,伸出两片红得像血的肥硕舌头带领群狗吐涎……碗中的液体越来越多,篮悠悠的,宛如月亮的半边镜子碎成一碗蓝色的玻璃。

女子碧莲站在山梁,听见山下的响动忘了道士的再三嘱托,张望阴山下乱草坟地的稀奇,一股冷风突然吹灭手中的火把。碧莲訇然倒地。乡村午夜的黑暗中,她要挣扎着爬起,但她动弹不得。碧莲这时也和山下的少年天武一样,开始经历大屋基乡村的梦厣之于她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