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死
一千六百五十八元,乌云涂了绿色指甲油的圆润指肚敲打着一个电子计算器,绯红嘴唇藏在遮着眉眼的散乱黄头发中,轻描淡写地说,八元我给你们抛了,政委,就给一千六百五吧。
这么多啊?邱有禄道,我和小孔一共要了七个菜,你再算算,是不是搞错了吧?
没错,你们的确没有这么多,可你的那些部下吃喝的东西没结账就被你点的破歌吓跑,他们的消费我不算到你的头上,难道让我给你们买单不成。
他们的账你找他们要去,你凭什么算在我的头上?
这么简单的问题,政委,你还问我?
我不问你,那我问谁?
好,那我告诉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废除吧?
是……没废除……可你?
你别你你的,政委你就不能大方一点,利手利脚地把账给我结了?
我没那么多钱!
好办,你留在这,孔秋回大楼取钱,反正就几步路,等他取钱回来结帐,你再走也不很迟。
小乌,你别胡搅蛮缠,你虽有理,但你也要想想扣留驻军最高首长的后果?
那么,我们一起法庭上见!
没必要嘛!
那你的士兵总没道理吃白食吧?
我打欠条,把军官证也压在你这,我保证不出三天,让刚才跑掉的兵们回来给你结帐并且赔礼道歉。
结帐就行,赔礼道歉嘛,我看还是免了。
为什么?
我们路边香小门小脸的,担当不起。
别这样想,军民团结如一人嘛!……小乌,我和孔秋的菜单多少,你先算算,我先给你付上。
邱有禄上校结完帐,留下军官证,招呼坐在沙发上一直抽烟的孔秋过来,两人准备离开路边香的是非之地。可他们在星期五的这天晚上遇到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许仙侏儒提了一把菜刀,领着两个在路边香住店、握有大扳手的卡车司机拦在门上。许仙说,不交现钱,就算你是天王老子毛主席,你们谁也休想离开路边香半步。邱上校铁青着脸,要和他们理论。孔秋则把政委挡在身后,说,朋友,识相一点,让我们走,否则后果由你负责。
少说废话,许仙说,揍他!
邱有禄喊,你们敢!
两个卡车司机不理邱有禄的一声断喝,拦腰抱住孔秋,可孔秋双肘一分,他们便应声倒地。
孔秋进机关前,曾在机炮连当过炮手,虽然工作需要干了电影组长、代理宣传干事——摆弄冷钢铁的粗手做了拿笔写字的细活,但孔秋强壮的身体和力气的底子并没荒废。因此对付他们小菜一碟,宛如巴彦宝勒格的老道炮兵往手心吐几星唾沫,面对三堆冷铁参加火炮分解训练一样不在话下。
孔秋夺下许仙侏儒的菜刀,连同卡车司机的两把扳手一并放在乌云老板的吧台。
乌姐,我不想在你店里和你的人打架,孔秋说,家伙我先还你,真的要打,你就交给他们,我和政委在前面走,无论他们怎么下手,我保证头也不回一下。
乌云老板抬手理了理略显凌乱的焦黄长发,一仰细长的脖颈,呼吸逼促地望着两个宝勒格戍边军人,然后意外之极地一笑,半天久无声息。
孔秋和邱有禄离开路边香。
可他们前脚刚走,许仙侏儒和两个卡车司机便冲到乌云老板的吧台,也许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什么别的,装模作样地要讨家伙,嚷嚷着,不把两个当兵的打在地上吃屎,我们他妈的就蹲在地上尿尿,不是老爷们儿。乌云白了他们三个一眼,仍旧坐在吧台抽烟不置可否。而许仙拼死寻活要抢乌云手中的菜刀,乌云辟手煽了侏儒一记耳光,冷笑着说,别你妈的尽给老娘丢人献眼,打有鸟用,现在不比以往,我这有他邱有禄的证件和亲笔签写的帐单,难道还怕他们跑了和尚又拆庙么?
乌云的冷笑如狼,出没在巴彦宝勒格荒原发出阵阵哀鸣,刚走不久的两个军人想必听得见的。但是,他们没有住足,也没飞快逃离身后乌云老板发出的笑声。
两人走在长了红斑的大月亮下,前方是灰白色调的机关办公大楼。
政委,对不起,我没想到,点一首老歌竟然会惹这样大的麻烦。
这不怪你,只是乌云这娘们儿疯了。孔秋,现在我才明白,她在我们办公楼对面开她那个鸟店的用意。
莫非……她?
你在边防连当战士时,好像是八四年吧?乌云当时是中心小学的民办教师,她和她的男人有个女孩名叫朵儿,小东西像羊羔子样招人喜欢,当时我任团里的群联股长,星期天我带兵们到学校搞助民劳动,还亲手抱过她的女儿。可是后来,朵儿突然得了一种爱吃马粪的怪病,家里无钱给她医治,乌云的男人也就是女孩的父亲,伙同一帮闲痞偷了团后勤处的电机,准备连夜用马驮着赃物和女孩到旗里去,买了电机给她治病,结果被警卫连的士兵逮住一顿猛打,后来押送公安机关判了十年徒刑。自从男人被送到大屋基的帽儿山农场服刑,乌云无脸再教书了,带着朵儿远走稻城……十多年后她回来时,巴彦宝勒格的人们谁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个羊羔一样可爱的女孩,倒是见她穿得十分阔气,领着许仙侏儒和七个稻城小姐,在我们刚才去的那个地方,盖了一座狗屎不如的遥对我们机关大楼的路边饭店。
这么说,路边香和我们果真有些关联?
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何以见得?
她的路边香是冲我们来的,刚才你也见了,那么多士兵泡在她那,长此下去不被拉下水,像她男人一样在大屋基去蹲监狱那才怪呢!
两人边走边说。
月下的影子弯曲,细长。
路边香在孔秋和邱有禄的说话声中渐次远了。在一个分叉路口,孔秋继续前走,邱有禄上校则往左行,独自去了小车班。不一会儿,邱政委的213开出来,车灯淌过低洼不平的搓板路,道路两边的羊群被浑黄的车灯照耀,这些平时看起来很赃的羊,经过邱有禄政委晚间的车灯之照耀,似乎抖落荒原的风沙尘埃,突然显得透亮雪白多了。
邱政委的213从小车班误吃鼠药的野狗般窜进广袤无垠的巴彦宝勒格草原。荒原长了红斑的月亮又大又圆,照耀着棋子般散落在2010年青草地的边防营盘一遍彤红。孔秋站在大楼操场边上的那棵胡杨树下,数箭之遥的麒麟敖包,阳参活佛和德.巴雅儿的昭庙也是红彤彤,亮堂堂的。不过这次他没见着活佛杀羊,也没见着德.巴雅儿喇嘛朗读经文,做他长年坚持的午夜功课。
当然,孔秋也不曾见邱有禄政委从稻城赶回,乘坐一辆草原列车带回宝勒格的梦境,两条从昭庙拖出红色绣花鞋的黄狗,在他看来的确成了一个难解的符号之谜。
小孔,赖主任交代的材料你先放下,工作要分清主次,眉毛胡子一把抓是不行的。
那我今晚该做什么?
还用问么?……一是给驻地政府发函,通报路边香的劣迹;二是起草一份成立纠察队的计划,我就不信,我在她的门口设岗,还有哪个敢去那里吃喝;三是……三是就算了;最主要的是你以组织的名义给稻城干部科写一份个人鉴定,争取明天上班前用特快专递发往稻城师政治部……然后,等我明天晚上回来,找你谈话……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记住,你做好交接工作的准备……这些务必今天晚上做完,没问题吧?
问题倒没问题,只是我的个人鉴定干部科都看得不耐烦了,再写也没多大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我在稻城会都没有开完,中途跑回来找你喝酒干啥?
孔秋的目光离开阳参活佛和德.巴雅儿的昭庙,心里一直琢磨政委临下连队之前给他交代的任务。再过半个小时,孔秋星期五的私人生活即将成为过去。现在孔秋在等零点。在等某种新的开始。不过后来,当他抬手看表时,他才发现,他要等待的时间已在今天的生活中成为未知。
因为他的手表忘了上条,时间早已死了,停在我的小说叙事开始之初,也就是朱血先生离家出走的8.35分。
生命之门
「大地摇晃。市长主持的安居工程化为废墟。死寂。仲尼从木盆下钻出。但青年只从断砖碎瓦中露出脚踝,人在里面埋着,出不来」
仲尼:喂,你出来啊……年纪轻轻的,可别吓我(拉青年的脚)!
青年(终于出来):操他奶奶!
仲尼:你在干吗?
青年:从前,妈妈告诉我……
仲尼:说啥?
青年:孩子,你是脚先出来的,难产。
仲尼:看来你不是只好鸟。
青年(拍打一扇摇摇晃晃的门):妈妈你真糊涂!你为什么要倒着生我?
仲尼(推开青年,抚摸门框):不要对母亲发火!她不是故意的。亲爱的,疼嘛(把脸贴上门框)?
青年:等等,这是你母亲吗?
仲尼:是啊!
青年:可我妈妈也是这个人啊!
仲尼:那么……从现在起,我们是两兄弟了。
青年:可你……看起来不像我哥!
仲尼:这母亲的门作风不正派,我们可能是同母异父吧(走过去,拉住青年,往门里看)!……看见我们未来的家乡了吗?
青年: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捂嘴)……!
仲尼:怎么了啊!
青年:我怕说这样的话要犯错误……给人抓住把柄可不是闹着玩啊(又捂着嘴)!
仲尼: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青年:这样说也成问题!
仲尼:那么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青年:这是哲学问题,你该去问朱血和冗子夫那样的学者,我回答不出。
仲尼:那么,你说,这儿是哪?
青年:是稻城安居工程指挥部。
仲尼:把门看成母亲,你真有两下子啊?
青年:母亲的模样还能想得起,父亲就不好说了……。
仲尼:你看……那壁橱上精美的蕾丝胸罩像不像父亲的睾丸?
青年:这好可怕……地震之后的壁橱上竟然挂着睾丸!
(两人互相眄了一眼,举起木盆,藏在后边伸出头继续观察壁橱的动静)
仲尼:对,就是这,我去看看(钻进门里)。
青年:有什么情况?……你都看到了吗……(头探入门里)……不要紧吧?
(门里投出一缕灯光变幻的阳光,其余空空无物)
青年(神经质地后退一步)……谁?
(音乐响起,这次由吉他换成单一的萨克斯,曲子仍是〈金花红木马鞍〉)
奶奶(肩扛一个稻草人):妈妈可难找啊……这年月可累人啊!
少年(提一腾编的旧书箱):奶奶,这是什么地方?
奶奶:问姐姐吧。
少年:姐姐,这是哪儿?
少女(背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算盘):这是我们的目的地稻城……这里夏天很热,冬天的街道尽结黑色的冰块。
少年:秋天呢?
少女:可是……妈妈并不住在秋天啊!
传说一种
正当他在门外犹豫不决时,大门忽然开启,朱喃提着一个盛满垃圾的红塑料桶站在门口,没想到他正在门外,既惊讶又喜悦地看着他,不曾想到他终于披着一身风雪与他再见面了。
她一句话都没说,拉他进屋,随后关上门,替他掸去大衣上的雪花后紧紧地搂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似乎要给他稻城冬天的足够温暖。朱喃穿的不多,只一身白色的棉纱内衣,但不觉冷,脸在他的胸前贴着,一边聆听他的心音,一边小女孩般摆弄他的大衣钮扣。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夜,他们对坐着,朱喃的美虽然不如他所想像,但这独身女子的闺房依然令他倾心,低头不语的她还是这些年的梦中情形。
你……要结婚了……他对你好吗?
嗯,他很爱我,可……不过他可没你那样古典……也就是说……他,不很尊重我的感受。她低垂着头,时断时续地说。
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他凝视着朱喃,当年匆促地离开,我极愧咎,你是一个让我挂心的女孩,如果你能幸福,那我也就安心了。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心里无由地有点凄凉。
那你……回到部队以后,和我正通着信,说你很快就要提干,可……后来你又没了音讯,这你作何解释?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还是不说的好!
不,我要你说……朱喃和他碰了一下手中的杯子,任性的脾气似乎又上来了,但朱喃此时毕竟不是当年爱撒娇的小女孩了,她啜了一口红酒,是不是你提干后,哪个将军家的小姐看上了你,你就忘了稻城,忘了我这个穷教书先生的女儿?
不!……喃喃,假如你相信我,可不可以让我还像当年这样叫你,朱喃点一点头,好,喃喃,那么你听我说……我和你通信,组织发现了,不但取消了我的提干资格……而且……
而且还对你作了提前复原处理……?
你不相信?
他举起酒杯,和朱喃碰了一下,杯中的冰块一阵晃动,少许酒液溢出杯沿。
我信……她略顿了一下。都是我给你带来的麻烦,断送了你的前程……
喃喃,不,你不能这样认为。
那你现在过的怎样呢?她很担心地问。
我?我已经结婚了……他看着面露讶异的朱喃,然后回头望着手里的已经空空的酒杯,我复原回家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她不是什么将军的小姐,但在你的面前,我仍难逃高攀的嫌疑,因为……因为他的父亲不和我的父亲一样,他不是农民,是我应聘的那家县级小报的副主编……他愤然地说着,可随后他的表情又柔和下来,不过,我夫人很好,她很爱我,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觉得,面对初恋的、况且即将成为他人新娘的女友,他没必要让她知道他的婚姻实情。是吗……?朱喃拿起酒瓶替他斟满,意味深长地眄他一眼。
他把杯子中的红酒喝光。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突然想起这样的古诗。
杯子再度空了,朱喃又要起身为他倒酒,他没让她离开,他有些几分微醉地攥住了朱喃的手:喃喃,不倒酒了,再喝我就真要醉了……!
醉了不很好嘛?
我怕对不起他……
他笑着凝望朱喃,朱喃的手摁住他的嘴唇,今夜不要提她,也不要说他……你忘了么?你曾对我说,你要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冬夜,娶我作你最纯最美的新娘……时间在灯下慢慢地流泻,他与她紧紧地拥抱,他吻着朱喃,朱喃的舌头像条快乐的醉蛇,在他口里舞动,带有红葡萄酒的气息……当她从浴室走出,他便十分迫切地迎过了她。
雪青色的浴袍里裹着一丝不挂的女儿肢体,他疯狂地吻着她的红唇,两条红色的醉蛇再度缠绕,温热地进入对方口中,沁入俩人的心脾,跳起了冬天的欲望之舞。
他拉开她胸前的衣摆,雪色的乳房盈盈可掬,令他迷炫;他趴在她的乳畔,感受着异乡之爱的美妙与柔嫩,真实与鲜艳。他看着朱喃胸脯的两座冬夜的火炉,白色的火焰在他眼中竟不重要,竟不如她乳尖的嫣红可以唤起他沉睡多年的爱欲,更不如她身体的炽热,可以让他珍爱稻城冬夜的美好。
然而朱喃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知道今夜过后,两人就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世间的痴男怨女往往就是这样的无奈,可悲可叹……不知过了几时,他再次吻上她的朱唇,温热的双手轻抚着她柔嫩的肌肤,一种柔滑清凉的触感。他将她背后的浴袍顺势拉下,将面孔贴在她雪色的肌肤上。
朱喃的皮肤有着冰晶的光滑,云絮的柔软。
他轻轻地咬着她身上的每寸肌肤,在雪白的皮肤上吮出一个个粉红的牙痕。
倏然他抱着她翻身而起,深怕她从他怀中消逝地紧拥着,双掌从身后伸出,握住她盈满的双乳,宽大结实的胸膛贴在她娇柔的背上,古铜色的皮肤可以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颤动,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猫。
他控制住她的双腿,敞开她来迎接他的进入。
那是一种绝对不同于他妻子的感觉,觉得很美,令他意乱情迷,不能自己。
就在俩人合而为一的瞬间,几年来积存种种相思的情欲火山爆发似的奔放出来,他不同于刚才的温存,在朱喃如丝如娟的肢体上肆恣驰骋着。像是要把她完全融化似的,他以最大的能量进出她体内,朱喃不间断地低吟着更激起他的欲望,所有的缺失都在这时得到彻底的包揽一切的补偿。
朱喃盈白的肌肤是那样令他酥软,粉红的乳尖让他迷醉,她体内的温热令他更加颠狂,她身体微微的颤抖令他迷失在爱欲的深渊。那是一场过去未曾发生在他身上的水乳交融,她的身体似一面平静的湖水,包容着他,含蕴着他,让他在平静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
可惜,今后再也无法拥有她了。
如果……如果……
他不切实际地想着。
他的胸膛压贴在朱喃的柔软乳房,手掌握紧她的手掌,他持续地前进着。
他实在不知该去如何把握这冬夜的时光,只有不停地让两人更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他喘息着,直到体内寒冷的能量奔泻出来……疲累的他伏在她的身上,她一阵不胜寒力的痉挛。
你好冷啊!
朱喃攥紧他的手说。
他没言语,只是更紧密地拥抱了她。
说实话,朱喃倦慵地倚靠在他的怀中,你像曾经爱我的当年那样,一如继往地爱我吗?
嗯,他端起朱喃红润的脸颊,不是曾经,这辈子我想……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了……除了你……朱喃……
这样……你夫人不是很可怜吗?
朱喃的话间接地刺痛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还是紧紧地再度抱住她。
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
他和朱喃离别的最后一刻到了,他很想时间永远停留住这一刻,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和她都十分明白在此之后再见的机会微乎其微,或许朱喃不该写信要求他来见面,而他也不应该来赴这个约会,好让朱喃永远的忘了他。见面的结果自然无助于现状,只是平添更多的忧伤罢了。可毕竟他还是放心不下,纵然他已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
朱喃最先起身,如一条白鱼脱离他的怀中。
她穿上一件睡衣,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她的头发。
几天前我就在想你能不能来,朱喃语气平淡,彷佛昨夜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地说。我……我早就想来这里看你了,只是我害怕。他看着天花板说着,因为我已经结婚了,而你也将要嫁人。这样……不怎么好……
我请了假,这几天,好好地陪我好吗?
她缓缓地梳着长发,我……已在我的房间等你很久了。
这个……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像是做了错事一样,他支吾地说。火车是上午八点三十分的……她立刻会意过来。
从镜子中的反射,他可以看见她不谅解的表情和剧烈颤动的身躯。
为了避免她更伤心,他躲进卫生间洗漱。
在卫生间,看着镜子中一脸红润的男人,对朱喃那种歉意更加地加深,而对老家的妻儿反倒有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有了这个冬夜的故事,他知道,回到老家,他还是家中小阳台上那个讲故事给儿子下饭的父亲,还是那个一讲《渔夫和金鱼》的童话,那个女人就条件反射地多心的丈夫。有了这个完美的冬夜,日后再苦在累,再委屈,就是揪心扯肝,呼天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生活,他也有足够的力量应付得了。因为进屋洗漱的时候,他见朱喃的床上有一团火,那火是朱喃这个独身女子的童贞,是照亮他日后阴晦潮湿的老家生活的太阳。
他穿好衣服,走出门外,朱喃的心情业已平静多了,毕竟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很快就要结婚的女人。他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她将床上的真丝手巾拿起,准备给他收拾行李。他知道那方印染一轮太阳的手帕的份量,他的泪从脸上不断涌出。为了不让朱喃看见一个男人流泪的形容,他站在阳台,点一枝烟,佯装在看窗外飘飞的雪花,但他依旧不擦他的眼泪,任凭已经干枯多年的眼眶久久地湿热。
朱喃知道他的心情,并不安慰于他,她还能够为他做什么呢?趁他没回头时,她把他多年以前穿着军装的照片从影集中抽出,一点一点地撕碎,用那留下她的青春童贞的手帕,叠成一朵绢花,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他的行包。这时,他擦干泪回过身,双手按住她的肩头,在她的脸颊吻一下:喃喃,我该走了,保重……朱喃忍住对这个南方男人的留恋与悲伤,把行李递在他的手中——保重,我就不送你了!
朱喃没有留他吃过早餐再走,俩人谁也没说再见。
朱喃关上门,他在门外站着,见昨夜朱喃的垃圾桶还没倒,他笑了一笑,提起来在楼道的倒垃圾口处为她倒了,然后把桶放在门前,竖起大衣的领子来到楼下,他又怅惘地望了一阵楼上窗户背后的那个稻城女子若有若无的形容,才踏着吱嘎着响的新雪,迈上停在小区不远处的一辆早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