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纸房子

追忆美丽年华

稻城的冬天是那样的萧瑟,银雪遍地的寒冷。

我的眼睛望着窗外,车上原本不多的乘客似乎和我的心情一样,有着一丝浅浅的凄惶,偌大的车厢于是显得更加寂寥。

我悄悄拿出朱喃写给我的信,借助窗外不时闪过的浑黄路灯,字看不清楚,但仍有一股莫名的暖意隐隐袭上心头。

想不到她还记得我。我点一枝烟,叹了一口长气。

喷出的热烟化成乳白的雾气,凝聚在我的眼镜片上,模糊的视线中,我微眯着眼,似乎可以看见朱喃穿着红的裙子,纤细的身影在稻城的大雪中飘舞,俨然冬夜的火苗般楚楚动人。

我将头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沉入冥想……

当年,我以一名部队业余诗人的身份从军营来到稻城大学,师从朱喃的父亲朱血先生进修文学。当时学生公寓紧张,住在朱喃的家中,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和正念大二的她相互吸引。我们的感情是那样的纯洁无暇,生活是那样的充实愉快,可结局往往又是必然的没有结果。

南北之爱本来就不现实,更何况部队还有士兵服役期间不准找对像的军规之约束,因此任何一种现实,都会逼迫我和朱喃劳燕单飞。

让我一次爱个够……!

我鄙视演唱这首歌的明星们尤其浅薄。

公交车到站后,我走下车,抬头望过去,稻城大学的住宅与市区的高楼建筑相比,看起来根本就没什么大的变化。冷不防一阵寒风袭来,我冻的直打哆嗦,赶忙拉起大衣的领子,手指有些麻木,有种无可名状的疼痛。

又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我才来到了朱血先生的家。

我瞧着门旁的门铃,还是决定敲门,正如几年前我背着背包来的时候一样。出乎预料的是,开门的是朱喃的妹妹,不是一路牵挂的朱喃。

300年不见,昔日活泼好动的小女孩儿已经亭亭玉立,几乎赶上电视黄金时段总是吆喝苹果熟了的那些广告美少女了。她惊喜地带我走进屋里,聒噪着询问昔时非常宠她的军人哥哥,朱血的夫人则热情地给我拿拖鞋,把我领进客厅去见一头花发的朱血先生。

外省学生雪夜来访,退休在家的朱血先生非常高兴,拉我坐在沙发上聊天。这些年没有你的消息,现在还在部队搞创作么?朱先生说。我退伍了,现在……我在一家县级小报做事,混口饭吃……我和朱先生开始交谈起来。

温暖的热茶除去我对稻城雪天寒冷的畏惧,我缓缓地喝着,路上冻得麻木的手指,除了还有一些淡淡的疼,浑身上下已经舒服多了。朱喃的家里真暖和啊……我发自心底地感叹着。

几年前我还是个腼腆的士兵和学生,现在彷佛已是朱血先生的老友。

我和朱先生热烈地谈论各种话题,诸如国庆阅兵,澳门回归,李登辉搞两国论、自由撰稿人一稿多投,不讲职业道德、******有后现代嫌疑,不但祸国殃民,而且颠覆中心文化次序……等等(我们唯独没谈我们一度都很热爱的文学),师生二人的谈话气氛颇为热烈,不知不觉已是晚上八点。一直等到朱血的夫人催促我们吃饭时,我才惊讶地发现时间过的真快。然而朱喃并未如我所愿,披着一身雪花下班回家。我感到疑惑,于是趁着吃完饭后,再次谈话的时间向朱血先生漫不经心地询问。

你说朱喃啊,噢,现在已经搬到公寓住了……如果你到稻城时间富余,要去看她……他起身走到书桌边拿出纸笔,嗯……这是她的住址。写完后,朱先生重新看了一遍,才将纸条交到我的手上。

这样也好,过几天,朱喃就要结婚了,你们认识一场,也应该顺便过去看一看她……嗯,老师,我会去的。我公关先生似的点了点头。

朱喃已经给我写过信,因此朱血先生提到她要结婚的事,我很平静,没有必要表示我的惊讶。

深夜,朱血先生留我住下,当我要休息前,经过朱喃以前的房间时,我停下来,打开房门静静地凝视出神。这几年,朱喃的小屋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纸房子中,似乎可见到穿着红裙子的朱喃正笑脸盈盈地对我招手,光鲜脸蛋上的两个酒窝十分可爱。唉……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男友会不会像我以前对她那么好呢?

我沉浸在对美好年华的追忆之中……

那天,我和朱喃一起游泳;朱喃是一北方女孩,怕水,又经不住水的诱惑。

你教我啊!朱喃穿着一身白缎锦的三点式泳装,站在浅水处说。

教,怎么教啊?

我平稳地向朱喃站立的水域划水,眼睛则透过荡漾的水体,直逼朱喃,她有少女丰腴的肢体,突突稍向下垂的臀部;她的泳装太露,该让我见的部分见了,不该见的部分也见了。

我……算了……你还是自己学吧……!

我抿住嘴唇,在喉管处絮叨。

你教我嘛!你不教我……好……我自己来,淹死我,看你怎么向我父亲交代?

朱喃是个快活任性的女孩,敢说敢做,果然面向我往深水处走来。

我怕朱喃会有闪失,当然作为生理健全的男人,我也具有亲近朱喃的潜藏欲望;所以我伸出双手,让朱喃隔着一层被水濡得透明的白缎锦肢体爬在我的手里。朱喃两朵饱满结实的小乳在我手中荡漾,那里似有两团电火,激荡得我浑身无力,几乎托不起云絮一样在水上漂来荡去的朱喃。我托着朱喃,暗在心中祈求上苍,让天赐福给我,把时间永远停留在我与朱喃在一起的这个时刻。

朱喃游的卖力,我也似乎教得投入。不过,我的目光并没注视朱喃的泳姿,而是停留在她不时浮出水面的两瓣莲花般美妙的臀部。我脸红了,朱喃的手在身边四周的水域滑动,不时触及我的身体,我终于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水中。

朱喃咽下几口河水,不过钻出水面并不恼我。

我改换仰泳的姿势,牵着朱喃的手往河岸游动,朱喃则挣脱,然后水蛇似的缠绕在我的胸部。

我要……!

朱喃说我要……

你要什么?

我要……你也要我!

别!

……我回头看到岸边的军装,帽子上的军徽在阳光下闪烁灼眸的光,一种堕入深渊的犯罪感涌上心头,阿莲,我是军人……你别这样……。

可,她并不顾忌我的解释与推托。

水漉漉的红唇贴上我的脸颊。

我自禁不了地迎接她的红唇……然而,最终我又拒绝了朱喃对我的青春馈赠。阿莲……你很可爱……谢谢,你如爱我,我想……等我在部队干出名堂,等我有理由娶你的时候,我会让你在最寒冷的冬天做我最美的新娘……你说好么?

朱喃没有回答,坐在河边哭了。

我望着朱喃空无靓影的房间,眼睛热辣辣的,男人的泪光在闪。

孩子,想……朱喃了?朱血的夫人从小女儿的房间走出,抱着棉被给我,见我独自流泪,于是轻声慢语地问。……师母,喔,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失态表示歉意,很快又转了念头,觉得没必要在师母面前掩饰我对朱喃的情感。这些年……师母,朱喃她还好吧?

我从朱血的夫人手中接过被褥,带着旅途的疲惫沉沉地进入异乡的睡眠。

一个大雪初晴的午后,我几乎徒步走过整个稻城,大街上面无表情的人群和车辆从我身边流过,我也消失在无边无际的人海车辆深处。

一滴水之于汪洋大海的无奈,对此我有自己深刻的体悟。

我在一家咖啡馆中坐着,透过临街玻璃的窗户看着前方成双成对年轻的情侣,往日的情怀历历在目,随着时间流逝,爱情的存在方式始终未曾有重大的变化,朱喃彷佛就像临座那个热情的绿衣女子一般,让她对面显然比较内向的男孩不知所措。

……怎么只喝咖啡,也不看我一眼睛?

我……!

我什么嘛?

……

男孩腼腆的样子,引得绿衣女子笑了,彷佛受到感染一样,我阴郁的脸也挤出一丝笑来。无疑,在稻城大学求学的时候,我与朱喃也曾如此爱过。回顾我与朱喃这样的爱,就像街上越积越厚的银雪,心里充满着某种期待的阴冷。

我是一个无梦的人。

墙上的音箱播放的萨克斯名曲《归家》很煽情,这音乐和稻城窗外的漫天大雪,让我更加伤感。我想,现在,街上冷清的咖啡馆,雪天的音乐,无疑都是属于她和我的爱的。但是,我是一个来自南方的已婚男人,是一个常把异乡当故乡的幻想家,这种伤感对我来说又有几分可靠与真实?……我沉默着,烟卷在手上冒着缕缕青烟,焦黄的手指被暗红的烟火灼出一星水泡,我竟然不觉丝毫的疼。

萨克斯的声音飞出窗外,和雪一起飘响辽远,消失在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这里的咖啡馆不比南方老家的店铺,天刚要黑就要急着打烊。侍者很礼貌地请我离开,我点了点头,拿起行包走向柜台付帐,心里想着明天回家的旅程,又在柜台拨打了朱血先生家的电话,向老师和师母告别。

来到稻城的当天的夜里,已从朱血先生处拿到朱喃的地址,但我并没急着就去找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见朱喃,就有些害怕,而有意思的是究竟我怕什么,我也一时半刻说不清楚。

趁着滞留稻城的最后一天,我下决心要去见见朱喃——那个浮现在我头脑中这些年总是挥之不去的故乡女子。

从咖啡馆走到冒雪行驶的人和车辆之中,我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是晚上七点,正是朱喃下班回家的时间。但我不想很快就实现见到朱喃的愿望,我要慢慢品味我与朱喃相见的任何一个细节,于是我转进一爿街边公园,坐在积满白雪的长条椅上。

我的影形竖起大衣的领子,把另一个我挂上浑黄的路灯柱上……街边公园除了孩子们白天堆砌的几个红鼻子雪人,静谧得连鸟叫的声音也不见有。雪花落在我的脖颈,有丝丝的凉和空气的清洌,我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一幢公寓楼上,我和妻儿围坐一张圆形饭桌。

儿子每次吃饭,都要央求我讲故事,没有故事,儿子就不会轻易把饭吃完。爸爸,你快讲啊!儿子很淘气,用筷子敲了一下我伸向菜盘的手,你不讲,我就不吃饭了。

好,爸爸给你讲,不过你莫光看爸爸的嘴,快吃饭啊!

妻子白了我一眼,又向儿子的瓷碗投去严厉的目光。

从前有座山……

不,我要爸爸认真讲,不讲从前有座山嘛!

好,儿子乖,爸爸认真讲……很久以前,海边住着一个打鱼的老爷爷,一个给老爷爷煮饭的老婆婆……有一天,老爷爷从海里打起一条绯红的金鱼,见它可怜,又把金鱼放了……

放屁!

妻子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儿子和我吓了一跳,妻子则一脸怒气站起。

你说什么?

你不用在儿子的心目中败坏我的名声!

你……?

你什么,养不起老婆孩子,还讲故事来影射我,说我像恶老婆子一样对你不好,你还有理是不?

儿子见我们要吵架了,站起来,拉了几下妻子,妻子仍不坐下,于是聪明的小家伙指着我和妻子,开始做他以前多次做过的游戏。

你俩吵架我评理,评来评去……儿子的手指轮番指向我们,最后停在我这一方,……你……没理!

我没理?

儿子,你说爸爸我没理么?

……我在异乡公园的长条椅上自言自语地嘀咕着,雪比刚才下得更加大了。

到底还是冬夜萧瑟的风雪吹醒我,我整理一下狼狈的衣裳,然后匆匆离开无人的公园。街上走来一对老年夫妻,推一辆买烤地瓜的三轮车,他们艰难地走着,但脸上带有满足的微笑……在他们的眼中,也许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城市流浪者吧?望着老人互相搀扶着推着车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怔怔地想。

持续走了一段路后,朱喃的公寓已经近在眼前,突然涌上许多向她述说的言语,可理念却不断地要我赶快离开,无法言喻的激动、恐惧顿时窜上心头。

理念和爱欲激烈地冲突着,手脚则不听使唤像被控制的木偶一样地走上楼梯,最后停在朱喃的公寓门前。十几分钟很快过去,寒风在楼道尾随我,我还是站定在门前,伸起的指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门铃,尽管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在脑中翻腾着,是要进屋,还是只和她在门外打声招呼然后离开,或是就让这一切随风而逝,俩人永不再见。

刹时间,我已没有主意。

啊哩噜耶

1997年8月15日。天有些阴暗,下了半夜的冬雨虽然停了,可我还是看不清楚稻城的物象。我想,要是天体明净,站在我家的那所纸房子前,让冗二走出她的眠屋,让她和她的哥哥冗彪、父亲冗子夫站在稻城的高楼大峡谷里,让他们像三只黑蚂蚁一样,看一看我和我的稻草人布置的鸟阵,他们就一定不会怀疑我有斗败朱血的红鸽子的勇气和信心。只要他们抬头望一望这明净的蓝天,就会相信除了充满诗意的红鸽子在白云间飞动之外,这自由的疆域还有长尾巴的稻城小知识分子、善良赢弱的稻草人、不知名的雀尕儿和爬出黑冰洞穴的长出翅膀的老鼠的位置……我知道,我已成为不折不扣的凤凰部落鸟人。

(你不但是鸟,你还要猎鸟,像你的诗学导师伯哑一样,坚守你最后的信仰,在黑冰围困的稻城,寻找朱血报仇雪耻,寻找红鸽子们那一声声美得人心发颤,红得灼伤眼眸的哀鸣)

白衣和埙在前面走。

我和稻草人跟随其后。

诗歌与火是蓝高地上的凤凰颂词,只要聆听或静静感悟,我就不信找不回粗黑破烂早不下水的旧钢笔,在碧莲小姐仍然白雪绯红的诗作上建立我的批评话语。处在稻城这个思想荒芜的未名时代,我知道我们的生活因为经济的介入,一方面正在诗性泛滥,另一方面又使烈火喂养的精神频频死亡。犹如每天夜间的黑水牛们驮向郊外晚稻田充着肥料的婴儿尸体。精神在市民社会的自然失落和我对它的人为升华构成了批评的悖论。形成了我和朱血这儿即那儿的存在空间和日落情结主导的非意识形态游戏规则。

我的内心依然空空如也!

跟着白衣的埙往前走。

再往前走。

我们终于站在稻城的蓝高地。

高地下边是一马平川,人山人海,我知道属于稻城小知识分子的那个激荡胸怀的重要时刻就要到了。

我的三千弟子将证明一切。

他们不是老弱病残,妇女儿童,他们是清一色的手提大红灯笼,并且裤裆里还亮着白炽灯泡的精壮男人。我的学生并非冗二、子夫、冗彪这三只黑蚂蚁的目光那么短浅,他们看见我在一遍昏黑中布置的鸟阵,看到我以实际行动开始抵抗天堂别墅诗歌作家的通货膨胀行为安妥小知识分子灵魂,发扬烈火喂养的诗性精神和斗士行动。为了庆贺我的飞翔成功,他们甚至不惜血本,请来天堂别墅的艺术家们来到红旗广场演出助兴。

弟子们围成一个圆圈,席地而坐,就是观看朱血、碧莲、朱喃、天武、许仙等人表演的破烂玩艺儿,他们的儒雅气质保留得也是那么不慌不忙,井井有条(朱血站在往日你为弟子讲授诗学的纪念碑下)。朱血手持无线话筒讲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朱喃脖子上挂着两只红色绣花鞋用稻城土话翻译了一些什么,我也没有听清,不是我上了年纪,耳悖,而是站在蓝高地上,我只专心至致地在听心中烈火喂养的诗性精神对我的哭诉。那种声音和白衣的埙溶为一体,呈现出我已疏远的太久的某种机密的大音。

(你看见心中那粒小小的灯火已经熊熊起来,哔剥起来;白亮起来……)

碧莲小姐精赤着迷人的少女肢体,随着音乐的水律动着空灵迷幻的乳房和青苹果臀部,她站在纪念碑下,把它白雪绯红的红鸽子主义诗歌向我的弟子作出了公开展示。碧莲小姐披着迎风飞舞的黑乌木头发,踩着密集的鼓点,在两只太平河黑蚂蚁的伴舞配合中,声音如同精美的丝绸一样,演唱了钢针板书在肢体的黑板供我的弟子学习和借鉴的红鸽子主义诗歌。

叶子,叶子,谁用哭声洗劫你的麻木的铅华

新鲜的伤口,血液干枯,齿痕斑驳

那在寂寥的走廊行动的苍狼,哆嗦的寒唇

刚刚吻别一只无尾的黑羊

一枚硕大的铁锁,一只历史的病鸟

就在稻城的黄皮肤里开始了永生的歌唱

是啊,探进床下盛水的石头瓶子深不可测

暗藏一个群落的机密

和午夜的大风一起摇晃朱红的门环

一线微光,穿透时间的针眼

脚踝缠着脚踝

在挺进的号角中舞蹈

根茎连着根茎的羽毛,红尘闪烁

尖叫着循入圆润的磐石

大地复归寂静

苍狼的泪水和冷月一起闪光

九名青衣美女开始午夜的飞翔

沿着通天的马匹梯子

往蓝色的高地爬行,佩环和肌肉的暗香

渐次融入天堂的合唱

可是从灵魂的躯干脱落的叶子

嚎叫的词汇凸现空空的盆子,一个化石的海葵

这种破旧的器皿,盛满红色的泡沫

他妈的,谁扔的时代的垃圾

谁拉出的精品的屎

谁扔的时代的垃圾

谁拉的精品的屎

可是王啊!

你却偏要赐为臣民精神的圣宴

叶子和根茎的道路是一条黑色的隧道

一只黑羊在白铁皮上跑动

两只黑羊在水泥的山谷吃草

大群白羊在我的骨头上走动

羊群踏着智慧的烈焰奔跑

为了思想从红旗广场的纪念碑下开始远征高原沙漠

那么,既然前世注定,你要被我今天的鲜血养育

羊啊,不是因为我的残忍

非要撕开稻城的地图和家谱

追问你的方向和家园

然而,躲躲闪闪的叶子

你就那么坐在巴彦宝勒格的石头床沿

床前有一只稻草鞋子

床前有一只莲花鞋子

啊哩噜耶,啊哩噜耶的歌队穿越白色的城堡

深深的伤口,涂上红色膏药

啊哩噜耶,啊哩噜耶,歌声中的叶子

谁把我和石头的瓶子

遗弃在开满鲜花和机密的山岗

……碧莲小姐的摇滚汉语诗歌就这样占领我的蓝高地。她在我心灵的那张破唱片上留下了最初的美和仇恨。留下了日后我曾经常淌在眼眶的那种生命的绛紫或灵魂的殷红。

一张眠床

大屋基乡村的三班老幼头戴红花,肩抗刀矛从各自的院子走出,唱着一支曲调昂扬的歌子列队前进。乡民和他一样,一夜之间,因为一个蕴藏心灵的梦想,他们脱胎换骨,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变成了周身都在闪烁红光的圣婴教徒。不过当他站在赖家染坊高入云天的圣坛,望着沿着村街疯狂跑动的人群,乃至随着人群欢跳的涂了红色油漆的红猪红羊他则一脸茫然,久无言语。

你问,当时他在想些什么?

我说,我哪知道!

你这分明给我出难题嘛!虽然我在为你讲述他的故事,可我只讲我和他在故事中的见闻,其余的一切你莫多问。

为啥不问?

因为问也白问。

因为我只负责对你说出他的所见,我的所闻,其余一切都是他的心灵——你我不该知道的红教机秘。机秘,你知道吗,它之所以成为机秘,是因机秘的本质需要我们像他现在站在圣坛一样,用心守护,然后敬而远之,或者逃而避之。

不过说到刀客孔秋,我也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为了获取我对他的客观认识,我曾与他进行位置互换像他当年那样登高望远。站在祖师爷爷、圣母娘娘、这些非凡人物站过的红教圣坛,我也曾想辨识那天早晨的红烟红雾,红色猪羊。遗憾的是,我没看见当年刀客看见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历史瞬间。那个瞬间稍纵即逝,太短暂,太像一粒梦的灰尘……事情就是如此。我和刀客孔秋的视线正好相反,他看不见的我能看见,我看见的他却无法看见。

因此我很意外。

我看见尘埃落定以后的大屋基乡村——那爿青瓦白墙的四合院老宅。我没想到刀客孔秋竟然也在眠屋,他像我的冤家似的,总和我的眼睛作对。我知道,他不把我搞成睁着眼睛的瞎子,他就不会饶了我的。

也许这叫天报应罢?

太突然……真是太突然了……!

怎么可能看见他老兄呢?

我自言自语着说。

当时他像一匹死狗似的躺在紫荆木眠床,仰在床上,他把他的肢体弓一样绷紧,拉直;他的头上淌着汗水……看样子他很难受,我的直觉告诉我说,刀客孔秋在干一件天下男人谁都干过的重活。

当时那间眠屋不见灯火,显然是个白天。

尽管光线不是太好,可我还是可以看出这是秋冬时节的一个早晨。

可是这个早晨怎么成了那个早晨?

我不知道刀客孔秋和我之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就算我把那个早晨搞成这个早晨,可是也不对啊!我们知道,刀客孔秋回家去会他的夫人——然而巡视屋子的所有角落,我竟无法看见美伦美焕的冗二娘子。

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要晓得会是如此结果,说啥我也不会偷偷爬上圣坛满足我那可怜的好奇心的。刀客孔秋的身上不穿白袍,也不穿他圣教使者的红布衫子。他一丝不挂,光着肢体。不过他还是他,还是那天早晨走进孔家老宅我们看见的模样。但是冗二娘子不在眠屋,刀客孔秋的目的实现不了。也就是说,神枪卫士天武以死相送,逼他回家和她要个孩子的愿望成了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泡影。

不过这又算什么呢?

他想要个孩子,他的想法固然不错。

可这并不是说你想要个孩子你就可以要得到的。

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那还了得——我不说啥,你也会说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便宜事啊?何况传宗接代的事情非同小可,毕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啊!

你以为呢?

喂,你怎么了啊?

我说,你别眼泪花花的好不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现在我讲故事给你解闷,我是让你高兴,并没让你听到一点人生不如意的事就沉不住气,脸上直淌稀水……我把我看到的阴差阳错告诉你,你就受不了,那么你到稻城你又怎的可以去做你的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情呢?莫哭,哭什么呢?……他的良好愿望付之东流这是事实,但与死于黑旗营和洋枪队暴行的红教众多烈士相比,这又算什么呢?他也该知足了……你想一下,魏门关黑风峡谷的那场恶战以后,红教上下还有几个留下性命,还有多少仁人志士能够像他一样躺在亲人床上做他传宗接代的孩子梦呢?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所以我劝你要想开一点。

你不哭了?

……好,那我接着往下讲罢。

冗二娘子不在眠屋,他的心灵机密理应丧失,理应不断凸现妇人的各种肉体记忆……如此猜测,大约比较符合你所期望的常理。

冗儿,你到哪里去了?当时,我听见刀客孔秋嘟囔着说,冗儿你到哪里去了?然而冗二娘子的生动形像还是不复存在。不会如他所愿,照耀那个打着旗幡可给他和众兄弟收尸的孩子……因此他要和我一起分担生命的苦涩。他痴迷地搂着被褥扭动他的肢体。被褥龙凤呈祥。龙也冗二娘子,凤也冗二娘子。他能抱着妇人盖过的被褥该是他的机遇,也是他要走向精灵般的孩子的必由之路。离开这个前提,屋里就不可能拥有他冥想的冗二娘子和她气若兰香的诱人喘息。看来他极满意他所呈现的姿势。

冗儿,你到哪里去了?

他猛烈地抽打他的尘根,不停地叫唤。

冗儿……你到哪里……去了?

然而一床被褥终归还是一床被褥,不可能是活灵活现的冗二娘子。

看来,刀客孔秋的确在干天下苦命男人的重活。

妈耶!让我死罢!他精赤条条地呼唤作古多年的母亲。但是答应他的不是母亲的声音,而是他走以后,冗二娘子时常抱在怀中作伴的一只洋猫。

我们应该知道,猫是刀客孔秋转赠冗二娘子的念物。

许多年前,圣婴红教正缝如日中天的鼎盛时期。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水萝卜一根,一掐直冒年轻的水色。他以红教使者的身份带领部属奉命攻打稻城西郊的一座修道院。他提着他的世袭云骑尉九环官刀,冲进院长嬷嬷的卧室,手起刀落,斩了头上顶着一片白布的院长嬷嬷,然后摘下烛台的一根洋蜡,放了一把烧得修道院的洋菩萨们匹滚尿流的冲天大火。

他在火中仰天大笑,红布袍子在烈火中不停地跳动斑驳的血色光芒,他大笑着,他的形像俨然戏剧脸谱中一个极其引人注目的角儿……他的笑声穿过修道院的熊熊大火,听得冗二修女毛骨耸然,抱着院长嬷嬷的猫崽刺猬般滚成一团……所以,刀客孔秋动了隐恻之心,做了两件有利于我的故事显得完整一些的好事:一是缴获了院长嬷嬷纯种的雪白的波斯猫,二是用条麻袋扛走稻城宝芝林老板的千金——冗二修女。

假如刀客孔秋不曾做过两件好事,那么你想,现在我的这个故事该是多难讲啊?话扯远了,现在收回。现在他听见波斯猫的叫声,心里先是一喜,然后一忧;喜的是冗二娘子没有走远,有波斯猫在,屋里就有她的人在,就有他的愿望可以得以实现的最大可能;忧的则是妇人藏在屋里,一定看见他刚才干过的天下男人几乎人人都曾干过的重活——这种重活儿是对女人的反动,尽管迫不得已出于无奈,其实也和你我一样,任何时候从事这一劳作,都要小心翼翼地防备妇人看了笑事。

冗儿,你在搞些什么名堂?刀客孔秋抬起腥湿的手,揩干额头的汗液怔忡地自语着说,冗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和祖师爷爷圣母娘娘疯狗似的乱跑,顾不上和你温存,让你像正常女人一样受活。但是,我的心里全都记着。

不信你看今天,我把我的兄弟丢在天生桥下的石灰岩溶洞不管,冒着被狗日的赖督统捉去领赏的危险回家和你团圆……难道你还生气,还要小着心眼不理我么?躲在屋里你不出来见我,难道就为和我堵气,出我洋相,看我撅起屁股做那人见人笑的鸡巴事么?

不至于罢?

那么,你是见我光着屁股回家,嫌我没的给你带回金银绸缎你才躲起来的?

这也没道理啊!

你父亲,我岳父冗老先生名扬四海,虽然他被洋人害了,但他悬壶济世、威振武林的名望却没死呐!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冗老先生都不嫌贫爱富,你又怎么会呢?更何况我也不是一文不名,我的财富都在天生桥下石灰岩溶洞的弟兄身上,虽不敢说车载斗量,但是买个良田万倾毕竟不在话下……反过来说,就算我是穷的精球淋裆的家伙,作为名门之后你也应该看到我的作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想起来了……如不流芳百世,你就遗臭万年……

不对,我说错了,应该是像一首歌子唱的那样尤看碧空傲气当空扬,我是男儿当自强罢?……冗儿,你听我说,我和红教的机缘现在还很难了,但是我信,只要我的兄弟能有一人活下命来,他们不把我的事迹告诉天下,也会密传我的后人。他们终究会知他们先人干的不是什么没屁眼的斜门歪道……他们会为我的作为深感自豪,会珍惜大屋基乡村来之不易的太平生活,更会替我善待怀揣机密,寻找时机告诉他们所有事实真像的那个有缘者的。

那么,有缘者在哪?我的那个举着引魂旗幡可以给我和我的兄弟收尸的孩子究竟在哪?冗儿,你说话呀!你快出来,莫要和我生气……对,你出来罢,我的时间真不多了。天生桥下的好兄弟还在眼巴巴地等我。没有我去张落他们,他们怎能躲过赖国安的魔掌,怎能找到出路,去操天不怕地不怕的袍哥大爷?

刀客孔秋爬在紫荆木眠床像你刚才一样哭了。

后来,出乎你我预料的是,刀客孔秋作为堂堂一个红教使者,竟被手无束鸡之力的冗二娘子杀了。冗二娘子使用的凶器是一把长年放在枕畔护卫刀客孔秋男人荣誉的剪刀。分析孔秋的死亡,我们无法绕过孩子这个词汇,除外也不应该忽略,他是光着身体跑进青瓦白墙大宅的细节。

当然这也牵涉红教密不示人的机密问题!

……唉!怎么又是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