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明星照
巴彦宝勒格红房子边防陆军哨所。
中士朱血见雪地上走过来两个穿军官制服的陆军军人,就跑出哨楼,挺胸收腹地站好,准备兔子一样窜上去向他们报告。朱血以为机关首长来检察他的值勤工作,根本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我和天武两个最不值钱的一毛一(少尉军衔)。
朱血中士有点失望。不过这只是一个极短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在这大雪封门的时节见到一个巴彦宝勒格的活物极不容易。所以当他看清两个军人的军衔之后,心中有点失望但也还算基本可以接受我们。中士跑步上前报告:首长同志,红房子哨所陆军中士朱血正在值勤,请你指示!中士的敬礼动作刚劲有力,浑厚的声音被一股白色的雾烟剥皮鸡蛋一样滚动出来,在零下四十余度的巴彦宝勒格草原传了很远。
稍息!
我向哨兵回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我们到了望塔上看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我和朱血中士热烈握着手说。
雪落在我们三个人的肩膀,后来一片一片地堆积起来,我们的肩上白茫茫的,站在雪中,犹如三座即将完成的雪雕。我对朱血说明来意,想不到他竟一脸严肃地连连摇头。天武于是上前说:朱兄辛苦,方便一下,我们又不是美蒋特工,一个团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搞得紧张兮兮的呢?天武从怀里掏出一合红河,给老兵一棵,自己一棵,我一棵。开始朱血公事公办,一脸威严不为我们的贿赂所动,后来听说这是少尉天武二十五岁的长寿烟时,才不好不给面子,半推半就地接过香烟抽了起来。
听完我们想在哨塔照相的来意,朱血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请求。
我们走上日本鬼子炮楼一样的了望哨,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我以寂寥的雪地和冬天的牧人营盘为背景,从脖子上摘下相机为天武拍照。天上冰凉的太阳这时在宝勒格出现了某种白雪绯红的景像。天武要过我向政治处郭玲干事借来的相机,似乎对刚才我给他照像的角度和姿势不很满意,他皱着眉头,叼一枝烟,在心里构思他要拍摄的相片应有的效果,两根手指对出一菱形,放在眼边颇专业地比划了几个取景动作,说,哥们儿,我们来照一张合影。好啊!我说,以前在红房子当了十多年兵,我们还没合过一张合影,今天借你过生日的光,就让朱血老弟帮忙补照一张。
天武脱了他的马裤呢上衣,又开始脱起毛衣,他的举动吓我一跳。
天武,你他妈的吃错药了,现在滴水成冰,零下四十多度,你没看见老牧的营盘都被大雪压得快趴窝了。
你才吃错药了,天武满口酒气,在我和惊愕不已的朱血中士面前脱下毛衣,又脱米黄色的制式陆军衬衣露出一身腱子肉,说,是的,宝勒格的所有生灵已在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中悄悄死了,可我还活着。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在孔秋你,天武顿了顿,指了一下穿着皮大衣的哨兵,说,还有朱血的眼中证实军人的生命的光荣!脱吧,脱光衣服,我们像崔健唱的那样在雪地上撒一个野,光着膀子照相,让对面那些家伙在高倍望远镜里看看,咱们中国军人就是不动一枪一炮,也可以在气势上压倒他们……朱血,焦距和光圈我调好了,你把镜头对准我和孔秋向他们那边按一下快门就行……孔秋,你他娘的倒是快点脱啊……脱光衣服,用雪搓搓肚皮,多少年后想起今天我在宝勒格过的这个生日,心里也会火辣辣的!
冷风一吹,我头晕脑胀几乎站立不稳,借着我们刚才在德.巴雅儿和朱喃嫂子家贮备的酒劲,我犟不过他,只好把身上的军装学着他的样子也在风雪中脱了。但我直不起腰,我蹲在哨楼背风的墙角,像个胆小的战俘一样瑟瑟发抖,不敢像天武那样站在哨塔的门外,摆好姿势让哨兵朱血给我们照相。
孔秋,你瞧你那一副尊容,怎的没有一点男人的勇气,他妈的像个遇到强奸犯的妇人似的……丢不丢人?
朱血把理光相机的镜头对准我和天武,在他的眼中,我们就像两只脱离人类重新回到大森林中的猴子。
照完像,穿好衣服回到朱血中士守护的哨楼,我问朱血要不要脱光衣服,在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里,在我们服役的边防哨卡也照一张作个纪念,朱血的头摇成玩具鼓说,我哪敢和两位军官老前辈比。天武道,你小子还算知趣,我们在你现在站岗的位置抗了六年大枪,今日旧地重游,就是你敢脱光衣服像我们照一张像,你也还是等到下一次吧!朱血说那是那是,后来阴着脸,没有吭声。我怕喝多了的天武得罪他,于是打开闪光灯像个牛逼的小报摄影记者似的,给斜挎冲锋枪嘴上冒着一枝烟儿的朱血猛照一气。
小朱,你背冲锋枪照相,真他妈的威武牛逼!
哪啊,要是……穿上你们的军官制服背着枪照,那才有意义呢!
我们待在朱血的哨位吸烟,屋里烟腾腾的……两个陆军少尉的醉话虽说前言不挨后语,但就这个雪天对朱血而言,倒也让他消除了不少寂寞。
朱兄,既然你喜欢我们的军服,你就穿上照一张像,寄给你老家的母亲和女朋友作个纪念。
那哪成啊……我不是干部,日后团里老乡知道要说我的闲话。
照吧,我们不讲他们知道个屁。
我知道……你们和别的干部不一样,你们喜欢我的冲锋枪,想找一找枪的感觉,那么好,我借你们的衣服照相,你们玩一玩我的枪,看看和你们当时的三八大盖有什么区别……这样我们谁也不亏欠谁,我也不怕你们把我穿你们军装照相的事传出,让我团里的老乡知道以后骂我虚荣心强尽舔军官的屁股。不过,这枪你们可别乱动,不要一见它就美得不知姓啥,搞走火了让我们一起吃不了还要兜着走。
那是那是。
朱兄说的没错。
三个和平年代的边防军人举行了神圣的某型冲锋枪交接仪式。
朱血中士穿上我脱给他的少尉军服,军装虽然长点,倒也立马让他精神不少。天武则爱不失手地紧握了新式的军用枪支。给朱血拍完足可让他老家的乡下母亲自豪不已的照片,摇身变成陆军少尉的中士又像一个战术教官似的,一脸亢奋地给我们吹嘘他的枪支如何比国门那边的好,还把我们当成新兵进行了新式枪械知识的应知应会教育。
在巴彦宝勒格的满天大雪中,在一座破旧不堪的了望哨塔,我们被一支枪的光芒照耀的亦真亦幻,幸福得几乎淌下男人的眼泪。
天武玩枪的动作十分潇洒,不但可像仪仗兵那样操枪持枪,而且被枪醉得更加忘乎所以,后来他摆出一副日本鬼子嘴脸,死呐死呐八格牙鲁什么地干活药西药西地笑闹。我和哨兵朱血笑得快岔了气,我们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边境线上的了望哨楼正在洋溢着某种怪异的欢乐气氛。
天武已经打开保险,把枪对着麒麟敖包的阳参活佛和德.巴雅儿的昭庙瞄准。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是,哨塔的枪走火了,虽然没有引起对面的外交抗议,但却给边防团与阳参活佛的军民关系带来麻烦。
因为,天武射出的子弹击中了昭庙的两匹正在交媾的骡子。
从而使我外公冗子夫教授站在他的画前曾经作的寓言变成了现实。
加上我是三个男人
面对一部红色电话,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的心情正如地下室里仅剩一个《纸房子》小说标题的586兼容电脑,莫可名状地变坏。但我的心情却又不是兼容电脑,不能马上变坏。这可不是魔术师马赛尔.普鲁斯特在他的房间表演的节目,可以做些时间和精神的手脚一一展示众人。
魔术,时间,电脑,三个词汇都不能兼容我的心情。我想,我得尽量不让稻城八中的音乐老师冗二女士感觉我的不快,更不能让她捕捉到我在电话中不经意发出的低声长叹,让她觉得我接她的电话之前「总想他家的搪瓷马桶」产生的不良动机。
仲尼先生,我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没听见怎的可以答你话呢?
好,那我问你,我都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你说8.35分,我的朋友,你的老公朱血先生离家出走,问我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就这些吗?
除了这些还有哪些?
我还给你说过,朱血离家出走曾经向我讲过你的一个故事梗概。
这重要吗?我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他是给你的讲什么?
《纸房子》!
《纸房子》都被天堂门坎的病毒吃了,怎么又是《纸房子》,我说冗二女士,你是故意找茬还是怎的?
仲尼,别,你别……生气!你对真实的事物进行虚构,又把虚构的事物还原某种真实。真的,我和朱血都很喜欢你的故事;可现在他却走了,我很孤独,难过!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求你给我讲讲,或者通过电话复制一遍朱血曾经给我讲的那个段落好吗?……你讲罢!……就当冗嫂求你……还不行么?
冗二女士的语音悄然入耳。
嗑瓜子的红发小姐,意大利真皮沙发上的黄脸男人却神情专注,他们注意到我和冗二女士的电话非常特别,竖起耳朵可能全听见了。
红发小姐对电话中的冗二女士同性相斥,她玩笑着,呸呸地直往镜子中的作家仲尼脸上直吐那种香喷喷的瓜子壳儿;黄脸男人则异性相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一直都在窃听我和冗二女士对话的全部过程。
见我久无言语,迟迟又不放下冗二女士打来的电话,黄脸的陌生男人最终坐不住了,走过来从我手中抢夺电话;黄脸陌生男人哪有什么作家仲尼的文人模样,把我一个趔趄推到在地,对我指着他刚坐过的意大利真皮沙发,示意我和他交换位置,老实坐着别动,不要占着毛坑不拉稀屎,半天举着电话不说人话。
黄脸男人轻而易举地瓦解了我。
我可以向我的读者诸君作证,黄脸男人把我撇在一边,遥对稻城东郊的冗二女士大讲特讲起来——
雪白的搪瓷马桶,你听好了;黄脸陌生男人不称呼冗二女士,他叫冗二女士雪白的搪瓷马桶;我站起来,顾不上揉揉刚才被他丫挺推到在地摔得青疼的屁股,我向他的那张黄脸抡了一拳,但是,他的脸部肌肉质地优良,弹力如同橡皮,把我弹向他在晚上独坐多时的镜子中的那张意大利真皮沙发;也就是说,陌生黄脸男人与作家仲尼的戏剧冲突已经发生,眨眼功夫不到,我就通过大厅的镜子看到他们莫明其妙地进行了角色互换。
「一个男人,两个男人,加上我是三个男人……」
但是不管三个男人是谁,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移动鼠标,玩命地单击「铁脑袋」我的电脑……驱动器呜呜着响,过了一会,586兼容电脑开始咔咔震动,我知道,混乱的程序出毛病了……我只好插进一张3.5英寸软盘,加以制止,让它读盘。但是,无论我作如何努力,我也无发消停,那里凉快那里歇着。
人与电脑的战争看来永无结果,我没办法,只好到此罢手。
我和我的电脑握手言和,我们很有必要和平共处!
我抽着从不离口的莫合烟卷,靠在椅子上耳闻三个男人的存于C盘的语声,目睹显示屏扩展出的满都辉一楼大厅的混乱镜像;我听见陌生黄脸男人说,雪白搪瓷马桶,你她妈的听好,我是你的老公朱血,现在我就给你复制我在8.35分之前给你讲的那段作家仲尼书写的情爱故事,你听好了,好让居委会的王婆挪动小脚跑步过来找我,让她过把好作思想政治工作最没劲的瘾。
当然,你听好了,我只给你讲述那个段落的故事梗概。
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夜,稻城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刚刚结束。
你穿着水红色的胸衣在客厅遛达,你的胸部发育糟糕,两个奶子只有核桃那样大小,你却往里塞了海绵,冒充你在男人面前的风情,展示你的做了手脚的性感。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你和绵羊朵丽一样,你在自己克隆自己。太不具备我对妻子体态阅读的基本要求!
冗二,你听我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不明白,平时,你还当着我的朋友作家仲尼,说什么知夫莫若妻,真是大言不惭啊!
你跟电视中的体操教练温娜,一个瘦的像猴的小娘们儿减肥,你不知道,我是唐朝皇帝李隆基转世,我不喜欢瘦的只有筷子一样形容的妇人,我喜欢我的爱情,也就是你不当回事的杨玉环,杨贵妃同志。前几天,电视中播送她的事迹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我很想看,当然我没告诉你我要看看玉环美人和我多年不见都有什么变化,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我在你的面前留了一手,不很诚实。这和我在300年前骗你说我堂姐是稻城八中教导主任的事儿一样,很不应该,没有知识分子的基本素质!
可你霸着遥控器偏不给我,让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就是你的不对!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喜欢狗屁不是的健美节目,当然还有不怎么样的《环珠格格》。
但你不知我的心灵乃至爱好。
你让我和你一起看,你让我太委屈!
我能和你一起看那破玩意吗,要看你就独自一人看个够罢!
今晚又有我的玉环爱人的节目,你在客厅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分明不给我面子,和我作对。你说胖瘦都是你的权力,不让我管。好,我可以不管,我惹不起你!但我走开行不?……因此,8.35分左右,你在屋里健美,我就不睬你了,独自走在带状公园和我们家属楼之间的柏油路上散步。
我看着稻城夏夜的红男绿女,寻找我的玉环爱人,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她,我就找到了我的情爱所依。就是找不到她,我也不悔。因为我用我的行动向她表示,我对你的减肥计划不太感冒,何况,你在客厅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地总发神经,我在书房也坐不下来;你还干扰了我黄昏孤灯的学术生活,我想向你抗议,可联合国的秘书长安南也不给我作主,他虽忙于调解北约和南斯拉夫的战争,调查轰炸中国驻南使馆的真象,顾不了我和你的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作为学术成就收入《剑桥国际名人录》的和他同为有色人种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大小我也是一全球领域的学术人士;他不管我,至少也该派遣教科文组织的官员来过问一下我嘛!
唉,天不长眼,不公道啊!
如果仅此而已倒也罢了……你不知道,我还怕你和我吵架,骂我无端遭受屈辱的可怜爹娘。
〖我的爹娘是无辜的,你越骂他们,你就越要长胖,这叫恶有恶报,罪有应得〗冗二,你知道么?
我避开你,下楼走走,呼吸一点稻城的新鲜空气,这对我们名不符实的婚姻很有好处。不知不觉,我和我的黄脸男人的影子来到一条人迹希薄的小胡同里。胡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这样的情调对我而言,是再合适不过了。我抽着我的莫合烟儿,我没想到,在我独自游走的时候,我竟看见了她。
她的出现,让我变得干净,清洁,不知不觉就放弃了原有的找不到她,我就跑到食秀斋去找个小姐陪我谈心喝酒的打算。
昏黑的路灯下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是胖美人儿,我的玉环娘子的影形,后面走着的不是别人,是我,你的老公朱血。应该说,遇到她是我的福份。但是当我和她檫肩而行,当我腼了一眼她的容颜,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荒了,凉了。因为她的脸上涂着厚重的白粉,她的头上披着焦红的假发,她的嘴唇抹着黑色的唇膏……唉!……原来她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夜行女人。
真是令我伤心透了!
冗二,我想尽快走完那条无人的胡同,但是我走得越快,她却走得比我还快。没办法,我只能让她走在我的前面,因为她毕竟比你有意味些,何况她是一名很胖的女子,比起你那瘦成筷子还要减肥的躯体当然性感多了。
所以,我就鬼使神差地跟踪了她。
走到稻城红旗广场,我已追上了她。我想问她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可不可以和我交个朋友。然而,我的话还没有出口,她就沉不住气,把一个沉甸甸的,不知什么时尚鸟牌子的女包劈脸向我扔来。包砸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我想叫住她,向她解释,对她说,小姐,我是一个稻城的小知识分子,跟踪你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你像我过去的初恋情人玉环。可我来不及对她表明我的立场,她就绕过红旗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东晃西闪几下就不见了。
红旗广场上坐着成双结对的情侣,他们忘记了生活的艰辛和俗世的没劲,频频亲吻,说着电视常常教导他们说的台词。我羡慕他们。因为他们之中没有我和玉环,更没有我和你冗二。他们当中没有我们,你说除了庆幸,感动,我还能干什么呢?
坐在音乐喷泉的水磨石沿口,水花是七彩色的,溅在我的脸上,我的眼泪则是斑斑驳驳的两条线索。我打开胖美人的不知什么时尚鸟牌子的小包。里面有两张电脑光盘,一本叫着《分享愉快》的图书,三只大小适中的安全套,还有一捆崭新百元面值的钞票。我被小姐包里的内容吸引住了,脸上不会再有斑驳的泪痕。我被那捆百元大钞震憾得眉花眼笑。冗二,谁说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儿呢?这不,你看我不就是轻而易举地碰上么?后来,我把书和安全套扔进音乐喷泉的大水池中,书和安全套今夜同样属于稻城的垃圾,该谁所属就归谁所属,它们对你老公来说毫无用处,所以我想都不想就把两样东西扔了。
我把无名夜行女子的小包斜搭在肩……冗老师,我的天天练着减肥操的冗老伴儿,你看我对作家仲尼的故事复制的如何?通过你手里电话对你传达的言语,你将看见我带着夜行女子的钞票和电脑光盘,在红旗广场的音乐喷泉绕场一周,又绕场一周。你不知道我在发什么神经,说出来你别笑我。
我在寻找我的身边有没有便衣,有不有居委会的王婆带着我的雷子大哥在盯我梢。
广场铺满凉席和竹榻,男人躺了大遍,女人也躺了大遍,他们是今年稻城夏天活着的尸体,所幸的是,这些活尸体中没有我和你的姿势,也没有帝王和肥胖美女的爱情。
那年冬天的雪
LadiesandGentlemen:近来可好?
我觉得有必要如实向你报告我的生活情况。
……今天,雪不停地下着。
阳参活佛和他徒弟德.巴雅儿喇嘛的两挂破车,驮着两头中弹的骡子来到我所供职的陆军边防团机关大楼,骡尸卸在操场上,让团里给他们必要的赔偿,否则他们就让骡尸烂在我们机关门口。
阳参活佛穿一件破棉猴儿,袖着手,用他吊着两根灰白鼻涕的脸,高仰着,指引我们的目光观看那两头中弹至少三十多发以上骡子尸体。
机关的参谋干事老兵新兵被这突然降临的热闹场面吸引住了。
我也很难例外。
我们停下手头各自正忙的工作,围住精瘦的活佛和他肥胖得几乎沉默寡言的弟子,听他向团长王子林讲述事件的起因和结果。
——昨天下午,我从旗配种站借来一头公骡,夜里把它关在庙里那匹母骡子的圈中,让它们亲热粘乎,给庙里下个骡崽,以便我们日后到水泉沟拉水,给来庙里破四旧娃娃诗人烧茶。哪知道啊,两匹骡子刚整上事,就被你们了望哨那边走火的枪给打死。
——中弹的不是只有一匹公骡子么?要赔也只能赔偿旗里配种站的,团长端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嘘嘘地喝了两口大约很烫嘴的茶水,说,你那母骡死与不死与我们无关。
——首长,阳参活佛笑道,你不知道,庙里的母骡早发情了,它和大公骡子正骚在劲上,公骡中弹一死,它断了骚气,所以也没活成。
我们被阳参活佛的讲述逗得哈哈大笑。
团长扑地一声,把杯子中的热茶倒在雪地,一股白烟窜起,丰硕肥厚的冬雪,被团长的水浇出一个很深的窟窿。团长说,该干啥干啥去,两匹骡子又不是《白毛女》,值得你们当成样板戏看?
两匹骡子当然不能当成样板戏看,参谋干事老兵新兵于是散了,回到各自办公室忙起了似乎总忙不出头的日常琐事。
团党委研究赔偿阳参活佛骡子的事和对孔秋天武的处理意见是同步进行的。各种小会大会开得意见各异,漫长而艰难。政治委员邱有禄、副团长陈咬金认为,孔秋刚提干,从爱护干部的角度出发,要把握好度,既要让他和天武接受教训,又要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团长王子林、主任赖国安、参谋长卢俊义的意见与他们相左,认为,骡子的损失不能由公家赔偿,谁出的事,谁负责,要是由团里担负赔偿费用,口子一开事不好办,日后全团官兵难免惹出事端,如果孔秋天武打死的两匹骡子团里赔偿,那么别人打死老乡的羊,砸了反动牧主供奉在麒麟敖包的长生灯盏,也会找团里要钱……会议就这样一天两天地开着,不见任何进展。
我也一天两天地忙着端茶倒水,做着各种篇幅的会议记录,不声不响地履行我的职责。
两具骡尸堆放在机关门口,只要撂起两面军用棉被改作的门帘,进出办公大楼的所有军人都会看到两匹死在风流事上的男女骡子。
巴彦宝勒格冬天的大雪覆盖了停放骡尸的操场。
楼里的士兵们把地上的积雪扫来扫去,堆啊堆的,不几天就在两匹骡子的尸体上堆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雪山。这座雪山横在机关大楼门口,进出尽管不很方便,但是谁也没管。
没有党委的决定,孔秋、天武两个家伙只能在训导队的单号中闭门思过;同样首长不作指示,两座埋葬骡子的雪坟谁也不敢擅自作主,清除干净。
我虽天天忙于会议的准备和记录,忙于找训导室的孔秋天武问话,但是我的日子过得并不很快,用孔秋那时的话说,巴彦宝勒格的时间早就死了。
时间死的比阳参和德.巴雅儿的骡子还早!
雪静静地落在荒原上。
我的心情也像雪一样银白,寒冷。
巴彦宝勒格的冬天灰蒙蒙的。
和你那里的莺歌燕舞潺潺流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今天,旗里的乌兰牧骑在礼堂彩排《白毛女》。
喜儿一口黄牙,非常难看,除了嫁给大春,恐怕难找婆家。
你以为呢?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朱血.1972年8月19日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