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浩劫
瞎子罗重阳道士认为,病男人许仙的命虽保不长久,不过,驴子日的只要吃了他的半碗狗涎,熬到钓起观音潭里的红鱼的日子还是有的。道士把少年天武被狗舔过的尸体扛回寡妇娘姆为他打造的薄皮棺材,依照原状埋好天已亮的差不多了。
罗重阳道士打着呵欠,牵了黑羊返回梁上,天已亮开,他要回到草屋搂了破烂的被褥睡瞌睡了。但他路没走稳,一个趔趄摔倒,羊子受到惊吓,撇下主人撂开蹄子跑下阳面的山坡。我们知道,道士的黑羊总是这样,平时极听使唤,踉跄一摔遇有险情,黑羊就不顾及他,只顾自己撂开蹄子飞跑开去。
失去引路的畜生,桃木剑也跌得不见踪影。
重阳道士的眼睛瞎得更瞎。
他不停地摸索,不曾想到竟然抓住两枝女人的大腿。他一时分辩不清这是女子碧莲的肢体,抑或还是阴面坡下被狗叼来的天武枯骨。
干你娘姆!不是天爷作弄我吧?
瞎子罗重阳道士骂道。
道士心如慌鼓,咚咚地在他的身体内部震响,因为心的震撼,人也酒醉般在坡上摇晃着。需要说明的是,天爷这次的确没有欺他,温热的手感,结实圆润肉体,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阴阳两坡之间的山梁横呈的两枝事物一点不假,真是苦命女子碧莲的两枝小腿。
道士开始饱揽一切贪欲地摸索,移动身体向女子碧莲的绵软肢体扑去。
道士疯狂褪尽她的衣饰,让她暴露一遍荒山野地的清白。
山风吹过松枝,呜呜鸣响,宛若一管古箫的千年低徊。
后来,碧莲自然要在铭心刻骨的疼痛中苏醒,看见道士举着一根血红的手指站在黑暗的边缘,他的手指一面红旗似的不断摇晃,每晃一回,他就大叫一声大屋基乡村男人通常爱叫的——天呐!
天呐!
道士罗重阳先生站在叙事人仲尼老家的山岗,举着沾染女子清洁之血的手指,撕心裂肺地喊叫着……而大屋基乡村的老幼三班看见了一切,竟然昏睡如同死寂,无视梦中的事态朝着病男人许仙的死亡方向像水似的延续。
睡眠中的精神凹度
我们的房间总是摆着一面书墙,经验与常识证实,这书墙的结构应该砌有三块叫着《追忆似水年华》的砖头,这和我们常向别人说起我们的房间收藏的有万历本影印《金瓶梅词话》一样,似乎只有如此,我们的房间才和我们的文化身份相匹配。
不过,也有反讽意味的例外,比如我们仰望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著者,马赛尔.普鲁斯特,他的房间就和我们不同,不但没有书墙的文化装修,而且那里连一个像样的书柜也不见有。
普鲁斯特和我们谁也无法跨越书籍的阅读媒介,某种意义来说,他的房间也是我们的房间。那么,普鲁斯特的房间和我们的房间在书籍语言的媒介以内,也就是说,此房间和彼房间究竟有何关联,随后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们通过阅读有效理解房间这个词汇的起点,也是精神散浸漫溢其间最为障眼的一道裂隙。
《追忆似水年华》作为三部书的经典现实,《驳圣伯夫》的关于前者的梦想;次序的颠倒也好,阅读的颠覆也罢;事实都会造成阅读与文本话语的同构。普鲁斯特的房间的确没有书墙。阅读裂隙的发生情境包隐了他排斥文化装修的基本立场。因为他的本身存在即是文化符码作为资本发散的所在。不妨称为海德格尔语境的在场。说得彻底一点,从《驳圣伯夫》到《追忆似水年华》,文本的房间昏黑无边,无不笼罩着著者的睡眠。所幸的是,恰恰正是这种睡眠凸现了普鲁斯特的精神凹度。它是著者存在的家,也是我们试图建立在阅读内部的话语轴心。
他在我们的房间开始他关于房间的倾诉,精致的语声和优雅的姿态显现出我们的惊愕,因为我们看见,他在掠夺我们积攒的经验资源,剥离我们苦心完成的文化装修,瓦解多年堆成书墙的阅读堡垒。
在这些眠床、扶手椅、整个房间的昏暗中沉沉睡去。在整个睡眠中有一小部分睡眠、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我可以意识到睡眠的整体,并且加以品味,还可以听到护壁的裂开声,这声音也只有房间在睡去的时候才能听到。
毋容置疑,他言说的链条牵引我们,诱使阅读的视线跟随他向黑暗的深处进发。但他没有捆住我们的手脚,倒让我们遗弃自己的居所,在他的房间迷失,任凭经验碎片一样溅起,分崩离析落地无声。于是,我们踩着耀眼的碎片在普鲁斯特的本文感受深度的晕眩,感受他的精神凹度之于我们经验的疼痛和更为彻底的瓦解。而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他的房间,距离我们的阅读起点遥不可及。护壁因为才灭又旺的冬夜壁炉的灼烤,火焰才使断裂更加真实,那怕只是轻微的响动,这时的语声也是雷鸣般不绝于耳。震动再所难免,这时,如果弯下高贵的腰,你会看到词汇的鲜血,当然还有法兰西老贵族的叙事诡计得逞之后的阴郁笑脸。
有些时候……他不给你思想的机会,他要彻底让你忘记我们的房间,他对你说:我睡得这么深沉,或者睡意突如其来,一下就睡着了,以致我在什么方向也不知道了……他跳出他的话语情境,望着你的眼睛:有时我不禁要问;固定在我们四周的事物我们确认它们在此而非彼这样的确定性,是不是我们还没真正确定下来。我人在哪里也分辩不清,只觉得周围一切,各种物、地点、所处的年代,都在黑暗中旋转,以我来说,情况一向都是这样……阅读成了精神的历险。他没滥用小说的技术,但是为了时间这一主题的复活,他却毫不客气地暴露他的动机,诱使我们跟随他的意识浪游。
长期以来,普鲁斯特形成了固有的文本习惯,当我们在《追忆似水年华》或《驳圣伯夫》的骨架肌理面对房间这个词汇时,他便出现在我们的房间同时洞开他的房间之门。这门神秘而现实,离开它,你就返回你的文化装修的房间,走进去你则晕眩得一无是处,为他睡眠的丰厚撞击我们经验的程序惭愧不已。他在《驳圣伯夫》的房间部分节制地使用了断裂和声音的关键修辞。由此开始,往下读过一两页后,你所看见的是,他用魔术的手段兑现了他向我们曾经许过的时间诺言。时间充盈了他的房间,你的阅读即刻遭遇围困,难以找到逃亡的路径;他的精神意绪因为时间的复活,千丝万缕形同蛛网,命定了我们可怜的文化装修昆虫般地再劫难逃。事实的确如此,深入普鲁斯特的房间,他的催眠术使他过去的时间更加浩瀚无际,我们不过一枚文化的叶片,不可靠地浮游不定,深感彼岸距离我们遥远无期。反过来讲,我们离开他的房间,沉迷于自己房间的文化装修,却要付出我们的无知,乃至阅读过程的时间死亡的沉重代价。这也是个难以否认的客观精神现状「原载〈稻城大学学报〉
1986年8月12期.作者郭明.广晏责任编辑孔秋.仲尼」。
远去的牧歌
1984年8月15日。巴彦宝勒格老31团旧址,我在一位稻城女知青和她的牧人丈夫德.巴雅儿先生家里做客。女知青有两个双胞胎儿子,活蹦乱跳的像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马驹子。他们是全苏木打架摔跤的好手,苏木每次召开体育运动大会,他们一个是冠军,一个是亚军。
我盘腿坐在女知青和她男人德.巴雅儿先生的毡房。双胞胎儿子睁大黑玻璃球状的四只眼睛,打量着我这不速之客,看着我和他们的牧人父亲,那个脸上长着一条可怕刀疤的汉子喝酒。后来,兄弟俩和父亲一起睡着了,毡房里只有我和女知青朱喃还坐着静静地喝酒。
根据我的禀性,不用我向多年以后我的读者诸君多言,你们肯定知道,当时我喝多了。你们现在阅读我的文字,可以看出当时我是一个极贪杯的家伙,并且判断出我是那种常年走在路上,一听到牧歌,遇到掏心窝子说话的朋友,只要有酒,我都必需喝得烂醉无疑的旅人。
我知道我的毛病。
这是没办法的事。
因此,我的笔墨一旦涉及酒和牧歌的词汇,我希望你们容忍我,听我在这个黑得透亮的夜晚,向你们敞开我的心灵,说说我和朱喃的故事。
这个春天的晚上,我喝了有生以来最满足的一堆瓶瓶罐罐,当我要摇摇晃晃地走出这座牧人的毡包,朱喃飞快看了几眼进入梦乡的丈夫和儿子,要我留在她家的毡房中安歇,我谢绝了。因为,这对一个长年走在路上的旅人而言,能够碰到有人请我吃饭,给我酒吃,我已别无所求。如果我再惊扰德.巴雅儿先生一家,天塔神汗.霍日沐斯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汗.霍日沐斯已让他的子民给予我高贵的施舍,我又岂能贪欲无穷,再给别人添麻烦呢!何况,我没找到传说中的金花红木马鞍,也没有理由可以停下我的行程。
夜间的月光很好「天可没有今夜这样黑暗」。
骑马过草原,看看天上的月亮,让月亮的光烤晒我阴晦潮湿的心,正是安妥梦想的最好时机。
我不能贪恋毡房的温暖而放弃我的夜行计划。
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朱喃把我送到包外,按照常理,朱喃的丈夫德.巴雅儿先生应该送我,但他喝多了,爬在毡子上呼噜打的像雷,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所以朱喃送我这个在你们眼中多少显得有些来路不明的家伙也很符合情理。并不是说,我要借此前提亵渎巴彦宝勒格草原,给诸位编一段浑故事看。
你们往下读吧,其实,今夜的故事和你们的期望与想象没有距离。
月光下的青草营盘。我骑着向一位前辈借来的三岁黑马上路。朱喃突然抓住我的缰绳,要我在她身边多留一会儿,陪她用稻城的方言说一会儿话。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因为我忘记了刚才和她们一家喝酒时,我们边唱那些草原的歌子,边喝烧刀子酒,她也向我们表示了她对酒和牧歌的偏爱。我没答应女知青朱喃的挽留。在一个喝成醉汉的牧人家的营盘,和他美丽的妻子站在月下说话(况且还是他完全听不明白的稻城方言),本身就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危险。
我不愿引火烧身,坏了我的机密大事。
我跨上马背,朱喃突然问我,你不是在寻找牧歌吗?
我说,是。
她说那你下来和我说话,我会让你知道一切。
我说,好。
但我仍旧骑在马上。
我漂亮吗?朱喃说,你不知道,年轻时,我是稻城八中校队的舞蹈演员,跳忠字舞我总领头,那时我的气质特好,精气神一点不比今天电视里的小姑娘差。
她的眼里含着泪。要不就是那天晚上的月光太亮,我的眼睛适应不了月亮的光,出了毛病对她看走了眼。所以,当我看到朱喃眼中涌出明亮的几星水花时,我硬得像砣石头的心到底还是软弱下来。
我还像以往一样漂亮吗?
朱喃又拿她的漂亮留我。
是的……大姐,你还像以前一样漂亮,但你应该知道,你现在是德.巴雅儿先生漂亮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漂亮妈妈。
你!……她指着我,泪流满面地说,我知道你是心事很野的男人,可你不知……巴雅儿他……干那事根本不行!
这是你的机密,哪是我想要听的牧歌。
别……打断我,你听……我说!
那么,家里的两个孩子……?
孩子不是他的,他们的父亲是我兵团的战友,回稻城了。
他是谁?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好,我告诉你,他叫仲尼。
我听到朱喃突然说出我的名字,我很惊讶,后来一想,也许同名同姓的多,除我之外,稻城还有别的男人也叫仲尼这个名字。
我没吭声。
我和黑马在草地上走着,听我身边这个叫朱喃的女知青向我讲述她和仲尼的韵事,有时也和她用稻城口音有盐无味地答话。
……去年我带孩子回家探亲,我们约好在长青公园见面,想不到,他在一个关着大蟒蛇的铁丝笼子背后,刚用哆嗦的手攀着我的脖子,让我闻到他身上和你一样的那种烟味儿时……
……你两个十五岁的双胞胎儿子就被仲尼刚上逸夫小学学前班的女儿苗苗打的汪汪大哭……
……我的儿子是全苏木最好的骑手,每次赛马,都是冠军和亚军……
……但他们不适合稻城,仲尼的女儿轻而易举就可欺负他们,让小哥俩汪汪大哭……
……所以我又回到巴彦宝勒格了……
……所以你也断了你和仲尼的恩怨情仇……
不,你说错了,这事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么仲尼的故事和我有关联吗?
有!
说说看。
你的头发白了,乱蓬蓬的像草,但我可以闻到你身上的烟味。
可我不是仲尼,大姐……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我只能搪塞她,用我的长篇小说《纸房子》中的一个女人的名字来搪塞她,我说,大姐,你不知道,我要去找金花的红木马鞍……我曾经答应过她。
她是谁?
朵儿。
朵儿……?
对,她住在大屋乡村,是我初恋的情人。
她站在稻草垛上,胸前挂着两只红色的绣花鞋?
不,那是两只缀着蓝补丁的黄色解放鞋,是男人的东西,没你说的那么抒情,富有牧歌的象征意味。但那也是牧歌,大姐,你知道么?
稻城女知青朱喃沉默不言,松开了抓得我的额头直淌虚汗的手指。这时,草原的月亮低落下来,挂在不远处的麒麟敖包山上,像一盏大红灯笼。我的酒意似乎在月亮的红光中清醒了许多。我眼泪花花地看着我在草原邂逅的这个名叫朱喃的稻城知青大姐。她穿一条紧身的水磨蓝牛仔裤,身上是白色丝绸衬衫,乌黑头发上戴着随风飘动的红头巾。朱喃简直就像一只盈盈欲飞的红色大鸟。
红把这个春天的青草地夜晚搞得一塌糊涂。
到处都是红的沼泽。
她在我的身后唱了一首好听的歌。我和我的黑马走了离她三箭之遥,她还站在她和德.巴雅儿先生青草营盘的红色月光中歌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上荡漾着美丽的白帆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叫着朱喃的知青大姐唱的不是广为流传的《金花红木马鞍》,但我知道这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却是那一代人的牧歌。其实,我们都有自己的牧歌。
尤其今夜。
尤其在这大的使人绝望、心里发空的巴彦宝勒格的青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