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纸房子

老姐姐

夜幕徐徐拉开。

黄昏的巴彦宝勒格草原腹地,余照像血一样蔓延开来。

孔秋枯坐多时,面对办公桌上的几张白纸不知该从何处下笔。

收发员罗成送完报纸信件,泡在政治处不走,罗成在和计划生育干事郭玲海阔天空,谈兴正浓。罗成嘴角的两星茸毛时蠕时动,郭干事对他不但不反感,反而望着他,对他露出她一往情深的笑脸,彷佛在无言地鼓励他,说下去,罗成,你再说下去啊!

……郭姐,你晓得不,某某那个牛逼烘烘的老姐姐遭算计了?

罗成于是说。

她老人家又在哗啦什么新闻?

郭玲很好奇,简直像个小女孩地道。

这回不是哗啦什么新闻,而是美国的华侨逗她玩儿,挖了国际陷阱让她奋不顾身跳下去的。

真有此事?

《稻城经济报》的记者卢一萍写的报道,老姐姐接到纽约传真,说我刚刚经历了拉链门事件的哥们儿克林顿,要在白宫见她,为她颁发全球最杰出的华人女艺人奖。结果,老姐姐屁颠屁颠地飞过去,机场接她的竟连半个龙的传人也不曾有,更不用说那些成天尽整小国家的美国佬了。

罗成,你莫瞎说,当心老姐姐让你吃她名人官司的家伙!

嗨,郭姐,两个人一杆枪——荤故事也说那是不可能的!

何况党和人民的喉舌作的披露,我还怕她?再说,我们关起门来说她,是对她的关心爱护,何况这事也没外人知道。就算被孔秋大哥这样的小笔杆儿捅到报社,她也没有理由修理我的。

何以见得?

郭姐,你不想想,她是那么大的一个名人,如果和我这样的小马仔一般见识,像大屋基的乡下泥巴孩打架似的抱成一团,你不说啥,我不说啥,全国各族人民也要为我鸣不平啊!

更何况,哥们儿我还在骏马奔驰保边疆,为她老姐站岗放哨,亏了我一个,幸福她和十亿人嘛!

郭姐你说是不是呢?

是啊是啊咋不是呢!

郭干事被罗成的一番言语说出一阵哧哧的低笑,她好像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眄了代理宣传干事孔秋一眼,见他望着窗外黄昏的落日抽烟,并无责怪她和罗成之意,于是又对送报纸的小收发说,罗成,你好会说,我看等你退伍以后,混到稻城卫视去当一个嘉宾主持准没问题。

是那样么?

是啊是啊咋不是呢!

罗成受到郭干事的夸奖,立马眼放精光,更加全知全能地海吹神侃。

孔秋的头脑中涌起一团白雾,嘴上悠悠地喷吐几丝青烟。

赶上罗成郭玲会晤,就二人共同关心的国内国际形势交换意见,同样既不能写宣传科汪大吹约的新闻稿,也写不成政治处主任赖国安中校交代的经验材料。

郭玲干事以为他在奋笔疾书,其实在几张雪白的纸上,他的铅笔不过下意识地在画一个又一个圆圈。

小不忍则乱大谋!

——孔秋只好退出政治处办公室,坐在楼下操场前的一棵胡杨树下继续抽烟,盯着地上几只蚂蚁呸呸呸地直吐口水。

这时巴彦宝勒格的浑圆落日像个大红灯笼。两箭之遥的麒麟敖包一遍绯红,落日淌在青草地,昭庙渐渐漂移起来。阳参活佛穿着一身紫色的袍子,口噙一柄尖刀捂住羊嘴,杀羊。羊血火一样跳跃起来,草地和人于是充满血腥的宗教气息。那个名叫德.巴雅儿的年轻僧侣则在盘腿打坐,摆出藏传佛教的姿态,手捧一部经书,在做每天黄昏必须要做的功课。不过,伴随宝勒格春天暮色的渐次飘摇,阳参活佛和德.巴雅儿的身影缓缓地变小,而颂读经书的语声和羊子的哀叫反倒明显地大了起来。

孔秋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不想再看。

再看就要学习稻城的黄脸作家仲尼——诗意栖居,生活在别处了。

机关大楼门前的操场这时滚动着下班的军号。

《学习雷锋好榜样》的队列歌曲非常嘹亮。

一列官兵带着饭盆筷子,在一二一齐步走的口令中弯曲蛇行。

孔秋,下班不到食堂吃饭,是在参禅悟道,还是又在构思我们谁都没法读懂的朦胧诗?

孔秋抬起头,面前站着笑眯眯的邱有禄上校。

政委,你到稻城参加领导干部读书班,怎的时间不到就回宝勒格了?

上级党委要抓全团三十年无案件事故的典型,我放心不下,所以请假先回来了。

孔秋和邱上校热烈握手,免了面见赖国安主任那种礼节礼貌。

邱有禄是个业余书法家,写一手仿毛体几乎以假乱真的好字,前年第十起的《稻城文学》封三,发表过他写的那首小小环球有几只苍蝇嗡嗡叫的著名诗词。在三级专业军士、代理宣传干事的孔秋眼中,邱政委虽然不看《岁月随想》、《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中国可以说不》之流精神快餐式的畅销书,可邱有禄照样算得上是半个不折不扣的文化人。

年前,团里和火车站的员工搞联欢,邱有禄政委同车站站长表演节目,联袂朗诵孔秋发表在《稻城文学》的诗歌《继续前进》。台上台下气氛热烈,军地两位领导一不小心,就把一台名为《草原之春》的新春晚会推向高潮。

然而,不是说邱上校让孔秋出过风头,孔秋就把他当成半个文化人看,而是那首据《稻城文学》诗歌编辑李东宝给孔秋来信称,发表起来颇费周折的诗歌让邱有禄上校热泪长淌,感动得毫无军旅生活积累的车站站长也瘪着嘴跟着差点汪汪大哭的缘故。

没有相当的文化底蕴,没有之于现代商业社会语境而言的心灵禁忌,不对当代戍边军人的心理态势有所洞见……孔秋用他类似稻城文讲所的著名批评家朱血教授的批评话语心态想——《继续前进》只是语音的杂芜、想像的剩余,谁也不会像邱有禄这个老边防那样掉下泪来。

孔秋尽管知道邱有禄并不真正懂得诗歌,叫他极不爱听的朦胧诗人,但孔秋仍旧把他当着半个不折不扣的文化人看,乐意在工作之余和他一起散步聊天,顺便发展他们之间的个人交情。

干部灶的破饭没啥吃头,小孔,不如你跟我走,我们到校官灶吃,我让小汤加两个菜,开几瓶啤酒,我们喝一小杯好好聊聊。

政委,饶了我吧,我一没官没品的老志,就算我有天大的胆,我也不敢去校官灶和你一起平起平坐。

你看,朦胧诗人也玩虚的。

朦胧诗人早死绝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政委,今夜我要加班,主任给我五十元让到小车班对面的路边香吃;我在宝勒格当兵快满二十年了,对你政委玩不玩虚的,你还不知道么?

算了,不说这个,走吧,我不管你加不加班,总之,今晚我要和你一起喝酒!

仙女尸体

那间眠屋不知怎的竟然空无人影。

他流泪了,哀求着说:冗儿,你出来吧!

眠屋于是有了响动,不再悄无声息。

眠屋的声音是一只猫。

喵喵的叫声令他意乱心烦。

他也不管冗二娘子是否躲在衣柜,抓起一只条凳循着猫叫就砸过去,稀哩哗啦的破响,柜子上的雕花玻璃碎了。冗二娘子果然不负他所期望,藏在大衣柜里,怀抱稻城修道院死亡多年的院长嬷嬷送给她的一只波斯猫浮出水面。

她在青瓦白墙大宅院中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言谈声里不再躲藏。

她披着一头油黑水亮的长发,两朵圆乳撑着她的红绸肚兜,显然藏进柜子之前,她在孔家老宅的某个早晨懒散着昏然瞌睡。在此之前,冗二娘子的睡眠透明如花,不一会儿,她就放松肢体,看见那个一丝不挂的精壮男人在院子中裹带一身白雾飞跑……她羞愧万分地低下头,不敢弄出独身女人居室的任何响动。直到那个男人快要跑到她的眠屋窗口,她才感到事情的不妙,钻进雕花玻璃的柜子隐藏她的心跳和不安。现在玻璃碎了,冗二娘子原形毕露,站在衣橱中的肢体上两朵大花开在胸前白雪绯红。

刀客孔秋见状倒抽一口凉气,惊叫一声跳到墙根,伸手紧紧搂着他的冗二娘子。他把妇人放在眠床,眠床痛苦地呻吟几声,然后复归寂静。他的手指颤抖着,冗二娘子水红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他抬起头,朝我站在赖家染坊登高望远的位置看了一阵,他怔了怔神,然后弯曲他的身体亲吻妇人。他的动作着章法极好,就像红色教徒在我们眼中亲吻圣徒大典上的金脸婴儿。

孩子,走吧,我们要回家了。

刀客孔秋在冗二娘子的眠屋中说。

可是,他的孩子在哪里呢?

……想了很久,我没得到答案。

也许站在坍塌的圣坛旧址,我该转移我的视线,放眼西南方向的丛山野谷,我想我该给你提示一下魏门关的黑风峡谷,说说红教使者和他兄弟神枪卫士天武终身难忘的那具仙女尸体。仙女尸体在我们这个故事出现,使者孔秋关于孩子的梦想不再缺乏依据,否则就有一些空穴来风的意味。当然这里说的仙女不是牛郎织女《天仙配》的那个仙女,那个仙女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她不会死……这个仙女虽然不是那个仙女,但她同样可以称着仙女。我们叫她圣婴红教那些美得让人直淌口水的仙女中的一员——黑风峡谷古战场的这一个。

需要向你说明的是:两个红教头领在众教友的尸体中爬起来发现她时,这个倒霉的仙女已经放下武器,停止战斗,浑身上下连那一丝热的气儿也没有了。

当时,赖国安大人领着队伍和配合黑旗营作战的洋枪队业已班师回营。赖大人他之所以鸣金收兵,回到他在大屋基乡村的临时行辕,是因他深信黑风峡谷的红色教徒已被全部诛灭,为他血溅圣坛的举人父亲已经报仇雪恨。红教的大小满门如果想要找他寻仇,只好等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日子。

赖国安大人走了,岂知红色教徒并非如他所愿,通通斩尽杀绝。

使者卫士两人,躲在魏门关黑风峡谷的关帝庙里,避开乱箭和炮火的诛杀,大难不死地硬挺过来。两个红教头领劫后余生。他们应该按照常规互相拥抱,彼此庆幸。然而他们却发生口角,为要不要追祖师爷爷圣母娘娘率队东征的部队争吵。两人横眉相向,一个举着祖传的世袭云骑官刀,一个端起两杆叫上火的鸟铳——这种看似相同的情节,其实又不尽然,因为这个月黑风高杀人夜的晚上,早已不是红黑之辨的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毋容置疑,现在的孔秋使者不再惧怕脸上蓄着蚂蝗的天武连续两枪打死两只猫头鹰,再为他表演百步穿扬的绝活儿了。躲避赖国安和洋枪队的追剿,天武藏在关帝庙里人困马乏,昏然入梦,一觉醒来,脸上爬满吸他鲜血的山地蚂蝗。蚂蝗蓄在他的脸上形容显得更加狰狞不堪。不过孔秋使者高举多时的官刀最终没有劈向天武。刀在天武的头顶偏离方向,拂落耳朵上的一朵红色布花,粲然的白光飞进天武脚下的一具面容紫黑的仙女尸体。

刀光分裂她的红布衣袍。

分裂凸凸上耸的雪白肚皮。

仙女尸体被两个男人的争吵分裂。

死亡的心灵在绿色血水中鱼儿般跳跃,成稀屎状顺着山坡的青草奔流……天武一脸惊愕,双铳落地。天武不知刀客孔秋和他争吵,哪来这股狠劲,为何要对并不碍他什么事的仙女尸体下手。天色越来越低暗的黑风峡谷,雾瘴四起,散发出硫磺与鲜血的腥臭。蚂蟥没褪下来,蜂窝般依旧悬挂天武的左右脸颊。天武福大命大,虽然躲过赖国安和洋枪队的诛杀,但他难逃关帝庙的旱蚂蝗带来的劫难。天武奇痒难耐,蹦跳着,要把蚂蝗抖落下来,但蚂蝗则集畜在他的脸颊欢呼雀跃。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啊!老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想抱着仙女尸体和她困上一觉,兴许还能抛开教条和她做回鬼怪夫妻,想不到你狗咬老鼠多管闲事……天武双手抓挖脸上的蚂蟥,痛苦地原地跳跃。

贼你个妈,我不与你去寻祖师爷爷圣母娘娘,天武指着刀客孔秋骂道,你不安逸,你很恼火……但这仙女尸体碍你什么鸡巴事了?我不晓得,你这断子绝孙的驴球玩艺儿咋就下得了手?

日你先人!刀客孔秋更为恼怒,你不遵守教条!你和仙女胡闹我不管你,好,我也不要你为心的念想去追红教队伍,天武,你站好了,老子这就成全你们。

使者孔秋抓起仙女尸体,踉跄挺举,使者刀客孔秋嘎嘎怪笑着向天武走去……天武则不动作,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像根木头似的咣当一声仰天倒下。这时抓住脸上橡皮般充满弹性的旱蚂蟥,说,对付魏门关黑风峡谷这狗日的玩意,看来只有让你手上的仙女尸体来帮忙了……你扔下来,我会求之不得。刀客孔秋气得头上冒烟,咬碎满口牙齿大喊一声,顺着刚才刀光飞过的裂隙,用力一撕仙女血水淋漓的肚腹,訇然罩向天武那被蚂蟥极端扭曲的脸上。

仙女的尸血淌过额头,流过眼眶,淌进鼻孔欢快进入喉管……天武张大嘴巴,深啜一口,仙女的味道果然好极了的……于是大口啜饮起来。刀客孔秋心不明白,自己处处帮他,为他着想,可他为何不领情呢?……好兄弟呐,既然你有如此气性,看来只好委屈你了……你憋不过气,你把仙女推开,爬起来我们还是教友;你要受活,就在草地躺着,等你咽下了气,哥哥我也一刀抹了喉咙,同你坐在奈何桥上好喝烧酒……!

刀客孔秋怀揣心事,躺在关帝庙前的青草地昏昏然然地睡了。这时,一个穿着红绸肚兜的雪白孩子,在他头上的天空飞翔,天武的目光穿透仙女的尸体,看见那个红孩儿想说,娃娃,你怎么来这里呢?但他的脸憋成了猪肝的酱紫,说不出话。当时,月光照耀古战场魏门关里的黑风峡谷,我不停地揉着眼睛,但我依然难以辨认,哪是月亮的光芒,哪是两个红教头领四周遇难教友的尸体上溢出的死人脑髓,哪儿又是红绸肚兜雪白的孩子自由飞翔的天空。

……次日早晨,太阳照常升起。

太阳像血,沾在刀客孔秋脸上,沉重得让他挪不开步。

他摇晃着站立起来,向我观望他们的圣坛方向,掏出一根黄尿淋在山头,揉落两颗青黑的眼屎,提着那把布满污血的祖传官刀走向天武。他没料到天武竟然没被昨夜的仙女尸体压死。天武站在十步之遥的山坡正在挖土。他狂奔过去,拍起天武裹于红黑交织的山岚中的肥胖背影。

兄弟,你还没死?

离命太远,死不了啊!天武站起仄过身来,出乎我们预料的是,天武脸上已经不见害他不浅的蚂蟥。他的脸上除了官家刺上的黑色十字印记,此刻又是本身固有的病黄。

哥哥,天武说,知道昨夜是谁救的我么?

是关帝老爷,还是祖师爷爷、圣母娘娘……?

不,是你和仙女!

我和仙女?

当然还有仙女肚子里的孩子!

你昏头了?教条如此森严,仙女肚子里面怎的会有孩子?

天武没有辩解,把充满好奇的刀客孔秋拉到已经挖好的土坑前,刀客孔秋果然看见昨夜被他罩在天武头上的仙女尸体。尸体面朝黄土背朝天,两只悲伤的奶子或许因为重压,要不就是流血过多,探出腋窝,正被灰褐的蛆虫蠕动爬行,干瘪的像是两个烈日暴晒着的柚子壳儿。

昨夜你把仙女像副狗皮膏药一样贴在我的脸上,天武指着土坑中的尸体说,蚂蟥见有比我殷实的人血,就从我的脸上转移目标。

可是……想起昨夜飞在天空的那个小红孩儿,使者刀客孔秋沉思良久才说,你说的仙女的孩子呢?

这不是么?天武跪在四周是血的青草坡上,伸手从尸体腹中掏出一个蓄着蚂蟥的分红肉团,举给他道,你看,蚂蟥吸完仙女的尸血又在吃婴儿了。

……刀客孔秋痛苦地闭上眼睛。

要是仙女不和我们断后,要是她和祖师爷爷、圣母娘娘一起行动,把孩子好好揣在她的肚子养着,足月以后生下,你说,红教不又多了一条反官灭洋的好汉子么?狗屁!什么狗屁,你说清楚?……两又吵闹起来,向我站着观望他们的圣坛废墟迎面而来。

两个红教头领走出魏门关古战场的黑风峡谷,身上的红色布衫随风起舞,一路红光弯曲零乱,宛如一根大蟒钻出沉睡的山体……可这跟刀客孔秋想要有个孩子的想法有何关联?再说,放下众多的红教内部机密不说,我为什么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你讲这破事儿呢……?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你乱讲什么?

我已讲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毫无办法!

所以,我就姑妄之,你也不妨姑妄听之。

河边的葬礼

许仙死后的这年冬天,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大屋基乡村。

山哑默了。

掉光叶子的树们痉挛着沧桑的枝子,以千年不变的姿势,伸出众多的手臂遥指苍天。雪静静地下了一夜又一整天,乡民躲在堂屋的火塘烤火,不时望着窗外白羽虫般飘落的雪花,阴郁的脸呈现出无言的期待和静静的渴望。

空气像一块冰,停止了自身的流动。

几只黄雀从积雪压塌的竹林里钻出,觅食的爪儿撕破沉重的黑幕,冬天的光亮才得以流动开来。冬天的大屋基乡村像一副导色木刻。而淙淙流淌的太平河,依旧顶着寒冰的压迫,把自然之生命流向遥远的稻城。

族公麻脸三爷这天早上走出许家祠堂,棉袍落满冬天的雪花。老人和他两只很久没在小说《纸房子》中露面的黄兽,此时正在土街来回转悠。三爷站在纲蓝色的雪地,颤抖着冻僵的枯手卷了一锅叶子烟噙在嘴上吸着。应该把路通顺一下,三爷想,要不孩子们上学,大人到河边挑水,要摔跟头活受罪了。

从祠堂拿出木揎,三爷撂起棉袍别在腰上,把雪朝土街两边堆积。土街出现了一条狭小的通道,冷眼一望,俨然一道抽打雪地的鞭痕。老人弓着腰,不事张扬地揎雪。两条黄狗随其左右,不时跑动。雪地的鞭痕迟缓着向太平河边延长。站在土街通往朱雀寺的十字路口,三爷双手拄着木揎歇气,毕竟人已老了,干一阵活就骨头散架似的周身酸痛,嘴也风箱般呼噜着喘息。

这时,土街兀立的雪丘引起了三爷的注意。

一只黄狗抬起臀后的右腿,立于雪丘尿出一线热浪浪的亮水,另一只黄狗伸出鼻子要嗅同类的尿骚,却钉子钉进牙缝一样突然大声吠叫。

瘟神!

三爷骂着,踢了两脚黄狗。

好端端的平地,竟会兀出这座雪丘?

狗也无端叫的怪异……麻子三爷心里一堵,不过很快释然。

三爷干了一些时辰,雪丘仍不见小,但他没有停止手中的木揎。他就那样的脾性,越要难他的事物,他就越要迎难而上。麻脸三爷敲响别在腰间的铜锣,唤来村里的一群壮汉和他一起揎雪。横在土街的雪丘越来越小,吃午饭时已被清除。

一个揎雪的汉子这时突然发现雪地有只红色绣花鞋,白雪绯红的光芒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从灰褐的冻土中用力扯出红的鞋子,一个泉眼冒着热烟。

汉子隐约看见一汪清洁的雪水,水中有条红若鲜血的鱼。

汉子脸吓白了,拖长哭腔喊来三爷和众人。

三爷最初不信,过来一看,土街的雪丘下边果真压着一条红色的小鱼。那鱼游在清得发蓝的雪水中,红得惊世骇俗,令三爷和乡民木成呆鸡。莫动!三爷的嗓音失去平时的威严,沙哑着吩咐乡民,谁也……别动那条……红鱼!三爷就这行色,遇事一慌,嗓子就和皇宫的太监无二。大屋基乡村炸开了锅,雪地出现红鱼的消息不胫而走。听见乡民的喊叫时,女子碧莲正在床上躺着,她在屋里读书;她枕着那袋银洋,睡在父亲的紫荆木眠床;除了读书消磨时光,碧莲的乡村生活已经没有意义可言。

听见门外的喊叫,碧莲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跑上土街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分开人群,碧莲看见秋天那个夜晚,她和天武共同埋葬父亲蓄满白蚁尸体的地方的确有条红鱼在雪水中自由戏耍。碧莲吃惊不小。雪落在她青草般的发间,溶化为水,后又出现短暂的雪白。

后来,人聚多了,乡民的胆也大了起来。

捞起来嘛,烧一碗汤好给累了半天的三爷暖和身子。

碧莲耳边突然有人在喊,一听赶忙扑在雪地,用她温暖的女儿肢体护住雪水中的红鱼。碧莲她的红袄瘫在雪地无疑也是乡村梦中的红鱼。没穿绣鞋的脚踝冻的血红,在乡村男人的眼里,开成冬天凄美的红莲。

起来,快些起来,你一女子家家,撅起屁股成何体统?

三爷伸出手中烟杆指着碧说。

不!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听我说……碧莲哭诉着道,这是我爹许仙的魂,你们把它烧成汤喝,我爹就没魂了!

三爷,莫要理她……碧莲和杂货铺的冗二一样,害疯病了!一个妇人的脖子长着碗大一砣肉瘤,平时乡村没她说话的份,但是作为看客,似乎现在她已有权发表意见,肉瘤妇人说,你们想啊,许仙生前的确钓过观音潭里的红鱼,但他死了,怎会变成鱼呢?……再说,碧莲,你总没有胆子冒犯祖先,把你鬼爹埋在祠堂大门口吧!

碧莲向众人说了秋天的那个晚上天武帮她一起埋葬许仙的经过。乡民一听更不信了。因为天武早就死在观音潭里,怎的会与你碧莲一起埋你爹呢?

碧莲见众人仍不相信,赶忙跪在老族公麻脸三爷面前。

碧莲接着说出用只红色绣鞋作了记号,如在雪地找出红鞋,那么鱼就是她爹的魂,谁也不能乱动,谁动她爹的魂魄,她就死在三爷跟前。

老人遥望苍天,雪在身上堆积着,快成一个雪人。他一脸漠然地站在乡村的土街,直到朱雀寺与河边学堂的钟声同时响起,他才弯腰扶起碧莲,环顾四周的许家子嗣发话。许仙这个霉娃活着行善积德,死后,他没后人送终,我们也无人来帮女子碧莲,倒是天武看不过去,才从乱草坟地过来帮助了她……碧莲说的没错,刚才我也见过她的绣鞋……今天,我们做了错事,惊动了许仙的魂魄,我们不能再冤屈他啊!三爷擦了一把不知何时淌满麻脸的泪,又说,下午全族老幼不要待在屋里烤火,大家都集合起来,只有……给许仙举行一次像模像样的葬礼,我们才不妄为大屋基人!

雪仍下着,毫无停的迹象……这天下午,人们按照族公三爷的吩咐,组成乡村有史以来最具规模的送葬队伍。

碧莲一袭白衣,举着一面黑色的引魂旗幡走在前面开路,两名童子跟随其后,手中的陶盆捧着那尾雪中挖出的红鱼。碧莲童子身后随从一村男女,依次走着族公三爷,村里辈份不低的诸位长老。朱雀寺的法海和尚领着黑衣居士婆婆也来河边,敲着木鱼,数着菩提念珠唱颂经文。道士罗重阳先生没有参与法海和尚诸人的经文班子,倒骑一匹从不离手的无尾黑色山羊,走在队伍最后一边敲击道筒,一边满把抛撒胡蝶般飘向雪地的冥钱。

队伍沿着土街,冒着一冬大雪,迟缓地向河边进发。苦人儿呐!碧莲想,活在人世你没钓起观音潭的红鱼,死了以后,你蓄满白蚂蚁的尸体竟然变成了传说中的红鱼;但是爹呐!通往天堂的路太遥远……今天,乡人给你举行族葬,你就早些上路去找梦中的白蛇,你可千万不要耽误时辰,再回大屋基啊!

队伍来到河边停下。

三爷和他的两匹黄兽站在前沿,引领乡民面向大河跪拜。

红鱼被清洁的童子倒进冬天的河里,向着远方的稻城游去;红鱼随同落日的余辉点燃一河晚雪……天地这时一遍辉煌,乡民久久跪在河边,彷佛听见了天堂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