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纸房子

一瞬长于百年

离开红房子去找孔秋,遇上一群草狼围攻。

他的影子在太阳下跳跃,像一张大风吹皱的羊皮,漂荡在巴彦宝勒格草原的广袤牧场。太阳落在秋草地,麒麟敖包风雨剥蚀的经文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看了一眼鲜活得有些不很真实的异族经文,源自生命本身的依恋,使他在草狼的包围中开始面对生存的意义。

我的小命既使面对狼群走到巴彦宝勒格的终点,那个地方也一定宁静温暖,那里是个理想的国度,没有痛苦,没有欢乐,那里只有我和孔秋、朱血守护的红房子哨所,还有雪白的羊和碧莲那样的牧羊姑娘。

天武的脸上淌着冷汗,头脑中开始出现真切的幻像。

死亡的感觉,在宝勒格草原似乎呈现出皈依的静态,在这其间,无论你是君主还是草民,无论你富甲天下还是身无分文,宝勒格的死神对谁都是温情脉脉有如恋人。

十几匹眼放精光、皮毛灰褐的狼,在暮秋的野草地横冲直撞,像一股狼的大水,向天武退守的方向奔涌。金草叶间的沙土,从狼蹄下不断掠起,坠落;坠落,掠起……汇集成狼水之后又起狼烟,破碎的花朵般在天武的四周开放。

天武没有见到白萨满德.巴雅儿点亮在麒麟敖包引导死亡的灵魂皈依汗.霍日沐斯天塔的神灯。头脑中绝对不曾出现类似后来拙劣的事迹材料所言的蒙太奇电视画面,东想西想,好像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除了下意识地想起他的像张羊皮的影子,将被死神宽广的袍袖像只蚂蚁一样拂走,他对巴彦宝勒格草原还有什么可依恋的呢?

寻找金花马鞍逾假不归的士兵孔秋?

用我母亲朵儿的贞节换来一支步枪,然后总向太阳瞄准的反右军官朱血?

坐在牛粪火边,帮助红房子的兵们拆洗被褥,把丰沛的奶水留给一匹没有尾巴的小羊,总把欢笑存留三个戍边军人梦中的朱喃嫂子?

唱遍九旗八十一个苏木,仍然没有遇到对手,最后只把心中的牧歌唱给孔秋的道古钦碧莲姑娘?

可能么?

这可不是稻城的无聊文人赵郭明写的那些蹩脚玩艺儿!

尽管天武的心情由惊恐而平和,再由平和而惊恐,他在生死尤关的紧要时刻,也就是作家仲尼正在描述的《一瞬长于百年》,同样经历了生命最为漫长的大悲喜和大起落。他的眼中伸出婴儿般的小手,他要抓回他被狼群践踏得皱巴巴的影形。空无人迹的野草地上,一匹母狼吊着怀了狼胎的肥硕肚皮,妖艳地扭动屁股,在公狼们饥饿的吠叫中向他走来。他影子的腿被它的牙齿扯了一口,像被蚂蚁呷过似的,有点淡淡的疼。这时,他的影子在巴彦宝勒格的秋太阳下流出殷红的血,腥甜的味道冲击草狼的神经,狼们开始它们的集体行动。

一匹狼冲过来。

两匹狼冲过来。

天武握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准星对准狼王的头颅,他知道,打死怀孕的母狼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会招至公狼的仇恨,把他和他的影子纸张一样撕的粉碎。狼王望着黑洞洞的摇晃不定的枪口,长嚎两声,示意子民停止行动,被天武突然举起的手枪威慑。

狼王大张着嘴,长长的舌头流着涎水,转了几转绿色的眼珠,随后贪婪地坐下。它在等待时机,只要天武稍有闪失,它便抓住机会冲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狼群渐渐包围了他,忽然又闪开,形成半圆,学着狼王的样子静坐下来。

天武见狼停止进攻,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但手中的枪并没离开狼王。他听白勃额德.巴雅儿说,只要开枪打死狼王,其余的狼群就自动散开。狼王的头顶长着一撮直不溜溜的红毛,在天武眼中哔剥燃烧。只要用枪掐灭它,他就可以获取再生的希望,见到红房子的孔秋、朱血兄弟根本不成问题。他双手颤抖着,慢慢抠动扳机,可在就要击发的刹那,他又松开了汗水淋淋的手指。作为红房子的老兵,天武知道,没与对方照会,无论什么时候开枪,后果都是不言而喻的。

太阳的果实熟了,掠着一道红光,坠入羊群般蠕动的云层。

宝勒格草原的生命大典终于开幕。

汗.霍日沐斯天塔神望了几眼他的乐师,一个穿金蛇袍子的使者领会法旨,指挥乐队奏起美妙动听的仙乐……这时,下界宝勒格的阳参活佛走进草原信徒的梦里,活佛意外发现,他的弟子德.巴雅儿先生置放在麒麟敖包的长生灯爬了两只大屋基乡村的雪白蚂蚁。蚂蚁爬啊爬的,不过没有爬上灯柱,变成巴雅尔点亮的圣火,而是伴随天塔神的仙乐,扭动屁股,跳起了草原的死亡之舞。

钟鼓在草叶与草叶间迭宕,沙一样在草原扬起,飘落。

狼王咬住了天武的腿,他和狼王扭打,搏斗着……血与灰色的沙土凝聚在他的脸庞,在稻城女孩碧莲的梦里,天武俨然传说中的汗.霍日沐斯天塔一样勇猛,神武。

山坳下的机密

学堂和朱雀寺的钟声同时响起,大屋基乡村的人们谁也不会惊讶,乡民知道,钟声一响:学生下学,妇人烧饭,和尚开斋……这些现像合情合理,谁也不持疑问。

乡民默认了自然的环境规律,不悲不喜地生活。

时间和人的关系宛如镜子之于面孔,若明若暗或时去时来。

这天中午,学堂国文课的女先生出现在六月灼热的操场,女先生穿一身裁剪得体的花布旗袍,梳齐耳短发,女先生站在操场发愣,意外地没找少年天武问话,或许早把少年天武国文课上的作为忘了。先生想她不为人知的心事:花白分头校长妄为人师,那么大的一把岁数,也不避人,光天白日竟敢去她房间吃酒,还趁她不注意,伸手在她背后蛆虫一样蠕动。那么,今天中午他要再来她的屋里,她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要大起胆子,喊人来出他的洋相?不不!如出他的洋相,不也要出女先生自己的洋相么?

天武碧莲一起走过先生面前,她的眼中分明出现他们有说有笑的亲密劲儿,而先生却没看见他们同路回家。

碧莲背了一个白布书包,红线的女红,绣有学而优则仕的语录。书包驮在碧莲业已显山露水的臀部,行走中左摇右晃,美妙的感觉让天武很不自然。俩人来到河堤的杂货铺子,冗二女掌柜说,梁山伯祝英台你们放学回家了啊,天武道,梁山伯和祝英台是一堆香喷喷的狗屎,怎么,老板娘你这么大的岁数也想吃一口么?女掌柜极气恼,顺手操起一只油瓶作要砸人状,俩人于是也佯装怕她,嘻嘻哈哈地飞跑开了。少年男女在大屋基的田间小路追逐,戏嘻,跑过两遍玉米林地夹住一条羊肠小路之处,碧莲突然站住回过头说,天武,别总跟我跑,你先走啊!天武的藤编书箱横在胸前,一脸汗水地笑道:一起不很好吗?

不,你走,你不先走,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天武眄她一眼,见她真的使起性子,只好不情愿地先她而走。走上一个土垭,天武面带怅惘仄身一望,碧莲闪进玉米林地,不一会儿没了踪影。

天空时而有鸟飞过,村舍更虚空了。

吃过午饭,毒日悬在院子天井上空,仍旧熊熊似火。

天武重返学堂时间尚早。

寡妇娘姆仰在街沿的竹椅上昏睡,六月的天,她还穿件空心棉猴,两根肥硕苍黄的奶子吊在胸前,探出棉猴的缝隙,往下淌落出脏黑的汗水珠子……他的鼻孔洋溢着无可名状的酸臭,腐朽的气息既像来自他家的房舍,又像出于寡妇娘姆没系钮攀的老棉猴儿。他厌恶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缺少收拾的寡妇娘姆。

学堂墙上的白色蚁人。

玉米林地不知去向的女子碧莲。

时光的镜像,忽明忽灭天武的心境……

这时离开家和寡妇娘姆对他而言也许是种解脱。

按照中午走过的原路返回,天武翻过土垭,来到碧莲中午消失的玉米林地,来往穿梭寻找女子碧莲。肥绿的玉米叶片沙沙着响,引发阵阵怪笑。天武紧着喉咙,觉得玉米叶片真在笑他。笑他什么也不清楚。只是觉得绿无边际的玉米变成了人,可以看见他的举动,恶作剧般没有任何理由地笑他。后来玉米不笑他了,他倒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这时他看见一簇焦绿萎缩的玉米叶子,天武想,天把人的皮肤都晒焦了,碧莲,中午把我支开,原来你是藏在地里荫凉瞌睡,真是会享受啊!揭开玉米的萎缩叶片,然而眼中不是女子碧莲夏日美好睡像,而是一滩蚊蝇乱飞的金黄稀屎。

干你……娘姆!

天武小声骂道。

天晕地眩。

这时的大屋基乡村恶臭不堪,甚至天武心中之于女子碧莲的个人机密竟也肮脏起来。他忽然明白墙上雪白蚁人的暗示,也就是说:天武要到太平河里洗涤自己,除了把他洗成蚁人一样雪白,这个六月的灼热正午,天武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

地下室的电脑病毒

满都辉饭店一楼底层地下室里,书山纸海,阴晦潮湿。

黄脸男人仲尼沮丧地仰在一把吱嘎着响的木椅子上,他叼枝烟卷,手里拿着一张叫作百病良医的杀毒软件浑身哆嗦,久不言语。当时墙上的挂钟,时间正好也是稻城夏夜8.35分「其实,我说正好也是8.35分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不外乎是指我对8.35这个时间概念毫无心理准备而已。自从书写《纸房子》以来,我和稻城的朱血、德。巴雅尔、冗二小姐、电脑商人阿P,注定要羁绊在空洞且又真切的电脑C盘,看来我们谁也无发逃出病毒和Iargecharge的魔掌」。我们离不开时间和精神之于我们的制约,无法运用马克思的思想「唯物主义世界观」看待问题;仿佛与生俱来就已命定,我们谁也不解应用程序的协议密码,明白精神的时间在我们的存在之境究竟在做什么手脚。

唉!

「黄脸男人叹息一声……」

作家仲尼看到,黄脸男人站在墙边,面对稻城东方,左手搭在水彩蜡笔画的一扇椭圆形的百叶窗上……黄脸男人右手高抬,食指入墙,墙上留下弹孔般的精致洞穴,然后恶狠狠地举起烟蒂,掐灭,小巧琳珑地痉挛着进入……可他那种孔武有力的身形,却给作家仲尼留下一种赢弱不堪的逃亡多年的人面兽身的狮子形象。

「逃亡是逃亡者珍惜生命的义举」

「是相对时间这个古典词汇的再生」

「没有逃亡人类就不可能进步」

「你想人人都对红尘世界贪欲无穷热爱倒是热爱生活」

「可他并不热爱时间」

「因为失去时间他不至于不朽」

「不可能把鲜活性感的肉躯抛在前世而把姓名和灵魂活在今生」

——586兼容电脑频频打出的对话框说。

这对我们重新备份逃亡这个词汇非常重要。

分析朱血先生离家出走的精神动因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天堂门坎」窜出来的大眼夹说。

不!不不!

谢谢!

我不是电脑商人阿P先生。

我不能删除朱血先生的姓氏系谱,善作逃亡者的命名。

我只能说,离家出走的朱血先生永垂不朽!

意外死机的586兼容电脑永垂不朽!

除此之外,你对我作任何期望,我都无能为力。

然而,假如同一时间的不同事物,方位,同时成为《纸房子》写作者的叙事巧合,那么,我的586兼容电脑的突然死机和朱血先生的离家出走有何关联……?问题的歧意开始产生,红黑之辩和叙事的诡计,由此登堂入室,两个瞎子你看我,我看你,眉眼含春,宛如朱血先生和冗二小姐的姻缘,吹吹打打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古典而时尚地进入洞房……

或者重返权力设置在文化资本源头「一处灼人眼眸——阴晦潮湿的黑暗主板」。

我们知道,「东方(中心)西方」,方位与方位的距离相去甚远。

我们不知,这个概念傻子也会明白!

究其稻城人物的活动状态乃至思想异趣,恐怕就算真的请来那个阿根庭智者「盲眼人博尔赫斯」也难给出准确答案。

我喃喃自语。

……表述……快乐……艰难……紊乱……

「电脑意外死机以后,黄脸男人的确束手无策」

我和黄脸男人仲尼墙上的影子促膝交谈……语词如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亲眼目睹了他的面容由黄变青,由青变黄的全部过程……但是我却无法使用元初的词汇重现其中的过程。这就像第一辆蒸汽机车,开进100年前的中国历史,地下的陶瓷、竹简、缎锦、女人头饰、皇帝内经……当这些叫着文化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作为一个走在田野上的落魄秀才,你带着笔和纸张,胸怀治国安邦的雄才伟略,但你看见眼前的一切,听见冒着白烟的机车汽笛长鸣,吓得耕田的水牛拉着犁杖,在你家乡的田野上撩开蹄子飞跑,而耕田的那个农人则像朱雀寺的法海师傅供奉的木雕,说不出话,也动作不了;作为旁观者,作为以词语为生的秀才知识分子,你能对那个老汉准确地说出你的感受么?当然不能!

其实,你和我一样,我们以词语为生,时常看见词语像我们生活中的那些穷朋友似的,有的怀揣梦想,脑满肠肥地发了,获得了再生;有的则两眼一闭,想也来不及响,双腿一蹬一了百了地死了。所谓自然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也是你所面对一台遭遇病毒的586兼容电脑悟出的这么一丁点儿意思。

这时,满都辉饭店经理德。巴雅尔先生不合时宜地推门进来。

德.巴雅儿和8.35分的稻城夏夜一起打断我和黄脸男人倾心交谈的兴致。

仲尼,我听见德。巴雅尔呼吸急促着说,快点,仲尼,一楼有你电话。

有我电话,是哪来的?

仲尼神色漠然地问。

不知道啊!德.巴雅儿一脸坏笑地说,你接不接,那可是个说话很好听的女人打过来的?

女人?

……女人是上帝和亚当进行精神贸易的坚挺货币!

读过稻城基督教协会翻印的黑皮大开本神版《圣经》的读者想必谁都明白这一事实……可是你说,这个城市真有女人给我打电话,我把烟头顺着德.巴雅儿总合不拢的罗圈腿的缝隙弹出门外,说,而且这个女人说话还好听么?

不信拉倒!

「德.巴雅儿先生一脸不悦地道」

他不高兴的样子比他高兴的时候还够朋友,这是我对他的印象,也是他在稻城人士之中最为显得可爱的地方。

「看来今年夏天我要交上桃花运了」

德。巴雅尔不但是我的房东,而且还是我的酒友。

这位老兄和我非常投缘。

在稻城西郊大遍农田包围满都辉的某些昏黑夜晚,我们一起听过土族牧人伤感苍凉的老歌,共用一把英莎吉匕首极绅士地享用过烤得焦黄的没有尾巴的肥羊。喝他们人人大都爱喝的套马杆烧刀子酒。是的,我们不得不用2000年的感伤下酒,借助烈性白酒这种暗自燃烧的透明液体,把我们平日隐藏于心的好事坏事翻来覆去烘烤一遍,再翻来覆去洗涤一遍。

茫茫人海之中,我不与其它稻城人士发展友谊偏要和他臭味相投,如果他不存在某种近乎虚妄的真实,我能和它一起成为故事主角,给你解闷儿么?「当然不能」……作为靠耍笔杆子为生的外乡人,我的心灵总是从不停歇地走在1999年的精神返乡路上……但德。巴雅尔先生不但用低廉的房价收容了我,而且还以他能一气喝喝下许多瓶瓶罐罐的海量豪爽赢得了我的友谊,让我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从而离不开他,离不开酒绿灯红的稻城城市生活……所以我们彼此信任,无论德。巴雅尔先生高兴与否,他在我的眼中都有几分程度不同的可爱,不至于像市场的工商和媒介的公仆让我敬而远之……看来,我只能暂且离开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我不可能走上1999年的精神返乡之路,我只能在满都辉一楼服务总台突然接到冗二女士打来的电话。

这一切早被病毒延溢兼容电脑程序化了。

我不过不懂游戏规则,仍在拼命重复而已。

……近在咫尺的坐台小姐一头虚假的红色秀发,时尚的乞丐女装,大口小洞的豁口露出她雪白丰满大腿局部,完全可让走进满都辉的天下男人乐不思蜀。

红发小姐在嗑瓜子,十步开外的茶色玻璃墙上,一具意大利真皮沙发位于我的视线正中,上面果真坐了一个仰头抽烟,脸色阴郁的先我而到的陌生黄脸男人「〈纸房子〉节选原载稻城电脑爱好者协会内部刊物〈怎么着?〉第五辑作者郭明.仲尼责任编辑广晏.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