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纸房子

静静的坍塌

河堤上的乡村学堂,六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火纸,淌进坐有十几个学生的教室。女子碧莲和少年天武同坐一张课桌,碧莲专心听课,天武看了一眼碧莲,红色阳光中的女子越发楚楚动人起来。碧莲的鼻翼冒着密匝匝的一层细汗。

天武见状匆匆捉住笔,在一张泛黄的道林纸上画了一匹埋头吃草的黑色水牛。碧莲是头美丽的黑色水牛,她在大屋基乡村的山坡吃草,我呢,就是躺在草丛只吹柳哨,却不舍得举起荆条抽她一下的那个牧童。少年天武诗意地走神。

为何要把碧莲比成黑色水牛?

因为他听寡妇娘姆说过:鼻子冒汗的女子前世命苦,是匹耕田拉磨的水牛投胎转世。天武在刚完成的画上写道:

只有在乡村的梦中抚摸青草根茎的人才能感受命运并且开始不为人知的生活只有与死亡共同依附黑牛与土地的人才不遗弃人类咀嚼一颗大米的哭声即使河中的红鱼游戏苍生其实也是因为铭心刻骨的爱情我们的心只有在红鱼和黑牛之间寻找大屋基的苦难才会看见我们手捧的永不干枯的心之净水

天武把画送与碧莲,不巧被国文课女先生发现。

天武!……请背诵我刚讲授的《小雅.正月》……女先生说。

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莠言……莠言……?

最后几句,天武自然没背的出。

先生踱到天武碧莲桌前,收走他送碧莲的字画,高举着向她的学生作了一个无声的展示,学堂发出一阵清脆的轰笑,天武低下头,碧莲的脸也红成了绸布。

天武,先到外边站着反省,下课以后我会找你。

……天武只好离开教室。

女先生继续教授《小雅.正月》。

太阳凶猛,野毒的火燃烧着,乡村的景象似要灰飞烟灭。

民间学堂的操场四周长了一圈枝叶茂密的香椿树,野蝉栖于树梢,鸹噪着把六月的火雾水浪般地揎动起来,天在这时更酷热了。学堂不远处。或东或西的任何一个方位,景片似的出现了大屋基人。乡民在流火的太阳中游动,议论粮食的收成,或者猜测朱雀寺的唐和尚来到山下,打听一个名叫阿青的绿衣女人的动机。这时乡村青瓦白墙的学堂建筑由弱渐强,学生的读书声若明若灭,梦境般真实而又虚幻——少年天武东张西望,背靠学堂石灰刷成粉色的泥墙,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和平时不一样了。

天武刚从教室出来,眼睛晕黑,一时很难适应六月太阳的疯狂野毒。

天武的视线色彩纷呈,顺应他的想像组合一些鸡鸭鱼虫图案,最终化为鼓乐声里变幻莫测的戏剧脸谱。他的背上奔涌着一股热流,转身回头一望,顺着汗水的痕迹,原来墙上突兀着站有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蚁人。

蚁人在墙上显现的时间不长,但少年天武绝对看见了它。

他颤抖着,蚁人在红太阳里和他一起摇晃,坍塌。

……下学的钟声是校长亲自打响的。校长离开他的办公室出门打钟,看见天武瞪大眼睛惊叫,天武,你娃身上怎的爬满白蚂蚁呢?校长花白的头发抹了发蜡,白的发丝分成打开的书状,太阳一晒,天武听见校长的花白头发吱吱着响。他怔了怔神,决定要捉弄一下这个更加让他头脑发空没戴眼镜的小老头儿:校长,我的背上的确背了一身蚂蚁,这我早晓得了,而你胸前挂了碗大两朵蚂蚁的花,你却没有看见。你不回屋收拾,待会儿下学,同学看见可要笑话你了。校长果然上当,说:我又不是女人,我胸前哪来的白蚂蚁啊!天武,我警告你,你娃可莫有根无据乱说。校长在他胸前下意识地抓挖,回到房间,戴上眼镜作收拾去了。校长出门的时候脸白如纸,不过他没训斥天武,而是快步跑向香椿树下撅起屁股,操起榔头照准树上吊着的一块废旧铁铧打钟。

钟声里的墙上的蚁人仍在一点一滴地坍塌,墙上的蚁人只剩下一个人头和两只细腿,消失的胸部和刚还饱满着的肚腹,则化为白蚂蚁的溪水,光明潺潺地在操场六月红色的野太阳下流淌。

勇士的自白

「一个坐在木盆上的男人,戴深度近视眼镜,叼枝烟卷,可以叫他黄脸作家仲尼」

众勇士:你?

盆子上的男人(拧了一下鼻子,顺手把鼻涕抹在脚穿的黑圆口灯心绒布鞋上):唉,官司输了,胜利的不是我们,没想到是红教残余和进城的打工仔组成的联合部队……。

众勇士:啊!

盆子上的男人:啊个屁啊,我是仲尼。

众勇士:噢,是大名鼎鼎的仲尼先生啊!

仲尼:看,那是敌军的阵地!很可怕是吗?很久以前在这一带,田野里谷子金黄,秋收的时候,农人在田间打谷,那拌桶嘣嘣着响,听起来非常舒服,就像……就像什么来着……对了,就像催人奋进迈开大步继续前进的战鼓。可是,曾几何时,这里的谷子没了,那种水泥的山、钢筋的树、塑料的草冷冰冰的,然而市民还要跟着贪污三百万的市长一起吆喝——哇噻,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安居工程!……真滑稽啊!……真滑稽啊!真……!

众勇士:是啊(訇然跪下,打断仲尼的话),你别真了,正是因为滑稽,我们这才有事求您!

仲尼:……起来说吧。

「勇士们站起来,噼哩叭啦地拍去膝盖的泥灰」

孔秋勇士:……破产前,我是开拖拉机的。

冗子夫勇士:我是画画儿的。

罗成勇士:我是卖报纸的。许仙勇士:我是养猪大王。德.巴雅儿勇士:我是巴彦宝勒格的盗马贼。

朱血勇士:我是写色情小说的知识青年。天武勇士:我是咱们公社的舵把子。

仲尼:那又说明什么问题?

孔秋勇士:市长的安居工程没上马前,我开着铁牛在田里劳动,俺媳妇儿冗二顶着蓝花布的头巾给俺送水,俺让她坐在车上,她就兔子一样跳上去,露出雪白的牙齿,给俺脆生生的笑……当时,俺很心满意足,俺坐在蓝天下的晚稻田抽烟,不瞒你说,那个时候,俺的心里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

冗子夫勇士:我背着画箱专为大屋基乡村的乡下妹子画画儿,那些水色女子给我许多神秘的生命冲动,我把我的感觉把握下来,艺术就诞生了。当时,我这小老头儿多幸福啊。

罗成勇士:我挨家挨户叫卖《稻城广播电视报》……

许仙勇士:俺和孔秋一个公社,俺是比他先富起来的万元户……

德.巴雅儿勇士:从宝勒格到稻城的草原上谁的马丢了谁就可以拿上钱来找我。然而现在,我要纳税,要挣辛苦钱不说,还要看着那些大盖帽儿的脸色行事。

朱血勇士:过去,在郊区农家租房子写作,平时还有文学女青年来和我一起讨论人类的终极问题,扫黄打非嘛,我连一点事儿也不会有。

天武勇士:俺公社书记摆不平的问题俺一出马迎刃而解。

仲尼:那又怎样?

孔秋勇士:安居工程一搞,市长的亲戚,稻城的警察、新闻记者、KTV包房的婊子……这些家伙,就要大屋基的白蚂蚁一样来啃安居工程的金色面包。

冗子夫勇士:人来了就要生儿育女,就要诞生大批白色的小蚂蚁吧?

罗成勇士:就要看电视吧?

许仙勇士:也要吃猪肉吧?

德.巴雅儿勇士:就要买马到红山公园休闲赶时尚吧?

朱血勇士:就要读浑故事吧?

天武勇士:还要找我打架吧?

众勇士:真要这样,我们可就发了。大家都有事干,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可是……呜、呜……(突然一起伤心地哭)……现在,我们不但没钱,而且远大理想也没有了……!

孔秋勇士:如果房产生意火暴,大家都来了,那我这开出租车的;罗成勇士:顺便张贴楼道广告的;许仙勇士:买瘟猪儿肉灌装香肠的;德.巴雅儿勇士:开饭店买马肉的;朱血勇士:办文学讲习所的;天武勇士:开保安公司的……

众勇士:那样的话,我们从事的新买卖可就发大财了。可,当时我们只顾装修房屋和在电视台打广告,没把事情想得复杂一些。

众勇士:结果一个人也没有来。

孔秋勇士:鬼也见不着一个。仲尼:你们不知道,负责安居工程的市长在红旗广场被愤怒的人群用唾沫星子淹死了么?

众勇士:谁能想得到呢?

孔秋勇士:当时只顾装修房子,没看晚报,也没到广场去看热闹。

仲尼:真是比猪还笨喔……!

众勇士:呜……呜……(抱在一起又哭起来)……这事咋这样呢?

孔秋勇士:拖拉机我都卖了。

众勇士:这都怪那个狗日的市长。

罗成勇士:这么说,我们的土地是要不回来了?

冗子夫勇士:那就在水泥和钢铁的废墟上种谷子吧!

天武勇士:我们怎么活啊?

众勇士(喊声此起彼伏):还我土地,还我土地,还我土地……

「作骑马状,在废墟的舞台上来回奔跑,喊叫,仲尼坐在可以飞翔的木盆上,吸烟,脸色阴沉,作深思状」

娈童的荣誉

LadiesandGentlemen:我和凤凰部落的两位同胞姐妹依依道别我的肩上背着沉重的诗性批评行囊可我一点都不觉累我就这么飞啊飞的月光和雨水淋湿了身上的红鸽子羽毛我飞过了拉着死亡婴儿的手脸上涂抹一层厚厚红色虾油裸着一身灰白的肥膘跳着拍胸舞可他们的肢体总不见红总流不出血的陌生市镇飞过了在冬天的雪地种植秧苗在紫檀木的八仙桌上食用水泥面包不断放出响屁的乡村飞过了祭起两只纸鸟不惜被狼叼走最后一只羔羊只顾一脸圣洁面对嫖客们的数码摄像机等候汗.霍日沐斯天塔神敞开心扉向当代信徒诉说一个种族的机密的金色牧场飞过了只有一名士勇背着一支鸟铳和一匹日尔曼种狼狗站岗却有一艘航空母舰流着锈蚀的眼泪打捞一个装有一缕青丝和一块红头巾的钢盔的军事要塞经过一百年的诗性飞翔我终于飞回稻城站在了人流如织车来车往的红旗广场是的我没打马雇轿也没乘坐只需两吊铜钱的332路公共汽车我在苍黄的落日中飞进了天堂别墅74层朵儿小姐的707号公寓现在朵儿小姐的乳白象牙浴盆离我只有数步之遥她一丝不挂的青春肢体还是那么白雪绯红丰润的乳房青苹果的臀部仍旧水嫩如初——阿门!

朵儿小姐的头发全部白了,白的像匹绸子。

丰润的乳房漂浮在蓝色的水里,左右两边,两颗蚂蚁般的黑痔依旧勾人魂魄。他怀抱300年前的那个俘虏,那个长发拖地、戴着高度近视镜的中年男人安静地躺在浴盆的水中。

那水蓝的发亮,清的让我颇想翘起我的稻城小知识分子的尾巴,放进去荡漾我某种灵魂的绛紫。

朵儿和水中的男人无疑唤醒了我可怕的欲望。

朵儿,我说,朵儿,我飞回来了,从凤凰部落的金草地,我急着回来看你。

不,朵儿道,应该说你醒过来了。

噢!……你的意思是……?

你从纪念碑上扛着你的稻草人,跳下来后,人们都吓跑了,只有我一人没走,把你从红旗广场背回了家。

那么,我的稻草人呢?

别提你的稻草人,你的草有毒,朱血让拉电梯的黑水牛吃了,结果牛翻着白眼非常可怕地死了。这些年,天堂别墅没有牛拉电梯,我出不了门,连下楼送你到红山区医院看大夫机会也没有……唉!你醒来就好……说明老天可怜我的苦心,没让我的功夫白费。

朱血?你刚才说朱血……谁是朱血?

文讲所的朱教授,不,应该说稻城古街卖电器、开黑木偶餐厅的朱经理。怎么?冤家对头你也不记得了!

记不得了……朵儿,除你之外,稻城的一切我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也好,省得你成天夹在他和我,你和冗二女士之间痛苦。

冗二?谁是冗二?

著名歌星冗彪的妹妹,稻城八中的冗老师,你的前妻呀!

朵儿说的人和事物我都没听说过,更谈不上认识不认识的。但为了让她高兴,觉得我的脑子没有因为访问凤凰部落变得很愚,所以我还是佯装略知一二地问她……噢,原来如此!那么,朵儿你告诉我,朱血和冗二夫妇现在都还好吧?

死去都快100年了!他们的养女碧莲也快18岁了!

碧莲,是赵郭明小说《纸房子》中那个乡村女孩碧莲,还是仲尼在城东时尚葩莎拣到的碧莲?

我没看过他的小说,我哪知道!不过,前些天听电视节目预告,今年稻城春节联欢晚会启用新人,要让她演唱一个叫着天武的诗人的最新诗作。

噢!

你过来,别傻站着!朵儿的瞳孔突然黑得透亮,朵儿呼吸急促地望着我,说,为了等你醒来,这些年我就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动也不动地用心疼你,吻你,你……该不会欺负我吧?

不欺负你!

我怎会辜负用心吻我的朵儿小姐!

我披着一头狂草汉语长发,脱了缀着蓝补丁的黄色军用大衣,赤裸着,向茶色防弹玻璃保护的浴室走去。我刚走进蓝色的水中,把我稻城小知识分子的光搓板贴在她白雪绯红的胸部,她便抛开她始终抱住不放的那个男人,像蛇似的缠绕了我。

她在我的身下蠕动着,像刚出壳的鸡雏发出快乐的欢叫。

我们天人合一。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给我留下孩子好吗?

好!

裂锦一声,天堂别墅地动山摇。

朵儿小姐咬住我的脖子,痛苦万分地在我的身下惊叫。

稻城开始地震群楼大峡谷打着摆子早不住人的纸房子公寓倒下去了高入云天的天堂别墅倒下去了一切应该倒下或不应该倒下的建筑都倒下去了我们拥抱着在大地的颤抖中迎接孩子的到来如同迎接我们的死亡!

Respectfullyyours!

2001年1月1日仲尼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