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纸房子

开拔军号

他在青瓦白墙的大宅院里飞跑,边跑边脱衣裤,他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尽快完成他蕴藏心中的梦想。他的衣物渐次剥落,置于石径枯黄的树叶上面,宛若天空中枪跌落的几只黑色伤鸟。

依稀可见的天日,仍是使者回乡的那个大雾密集的秋天。

使者从裤腰解下一把黄铜钥匙开锁。

天井里的半边残月隐约可见。

……走进眠屋,使者把冗二夫人抱上青瓦白墙四合院老宅的紫荆木眠床。解开冗二夫人的裙裾,他像一个急于吃奶的孩子般在她两朵盈盈可掬的小乳房磨蹭……嘿嘿!……你笑什么?难道你和你的相好做事不这样么?别笑!你听我说,冗二娘子害羞地用红盖头蒙住眼睛,驯顺中略带惊慌的样子,如同一只任人欺辱的羔羊。

羔羊!你知道么?

孔家老宅里的女人都是羔羊,她们的境遇颇像很久以前那个秋冬早晨的红教兵士,某种意义而言,她和她们没有本质区别。可他揭下冗二娘子脸上的红布盖头,她的脸蛋却艳若桃花,樱桃小口气若幽兰,自然开启,荡人心魄地在他痴迷眸光的注视下张合。幸福喜悦的眉眼水嫩极了,彷佛一不小心,轻而易举就为使者刀客孔秋完成了一个家族女人的古老仪式。

于是他就全心全意地动作起来。

是的,当他清楚冗二娘子正式向他示爱,他的动作就更投入,就更凶猛。他听见冗二夫人在他身下呻唤,看见他的形容在她明亮的黑眼睛中哈哈镜似的肥胖着弯曲变形……他们激动人心的幸福时刻就要到了……可是……唉!这种时候,我真不愿意说出可是,但是描述使者和冗二娘子的姻缘情节,我又不得不尊重事实对你可是一下……因为赖国安大人替父报仇的队伍来了,红教军情紧急,因此我还得说——可是——可是当她被他镇压的肢体像鱼一样水滑活范着时,他却听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声音。

原来,红教号兵走出赖家举人老爷废弃的深宅大院,隐藏在我们这个故事的背面,他可没有你我这么善解人意,他不想成人美事,爬上院子天井中的一棵枯藤缠绕的老树,向散落在大屋基乡村各个角落的红色教徒吹响了紧急开拔的军号。

号声是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下达的不容抗拒的教旨,回荡在刀客孔秋和他夫人冗二娘子的眠屋。吹你妈卖个逼!使者刀客孔秋被苍凉的牛角号声惊醒,一手撑在他和冗二娘子的床塌,一手擦了一把额头汨汨淌动的热汗;他恼怒地骂了一声,随即凶猛地扑在冗二娘子热气氤氲的雪白肢体,根本不再管他什么教条律令。冗儿我要,我们听见他对妇人耳语着道,不要管它,我们重头再来。

但冗二娘子没有言传。

她挣扎着,扯出枕下的红色盖头重新罩在她的落瞒月光和烛影的脸上。这时他不明白冗二娘子的所思所想,他搂起妇人,把手搭在冗二娘子的后背,手指爬向她的富有质感的两瓣臀部,他痉挛着,死命要扯她的不知何时褪至三寸金莲小脚踝处的丝织睡裤。冗二夫人则死命不从,脸上的红盖头突然绽开两星水湿。冗二夫人坐在紫荆木的眠床,从绣有戏水鸳鸯的红肚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指着红教使者刀客孔秋搭在床边太师椅上的红袍子说,官人,穿起衣裳快些走吧,要不犯了教条,你的脑壳搬家,我也跟你受苦……走吧,你的心思奴家明白,无论你走多远啥时回来,奴这酿了十八年的女儿红酒都会给你留着!

刀客孔秋后来踏着紧急开拔的军号走了。

……一段日月不经意地过了多年。

现在,刀客孔秋终于回家喝酒来了。站在冗二娘子眠屋的门外,他的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红教催人上路的进军号角。吹你妈那个逼!他下意识地骂道。他把钥匙举起,放在鼻孔一嗅,三寸黄铜隐约间还有那种冗二娘子身上的熏衣草气息。

午夜歌哭

碧莲翻开许仙的尸体,提起爹生前睡过的枕头果然沉甸甸的,晃动几下,里面确有洋钱叮当响动。但碧莲没有打开这个枕头,她想,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爹留给我的只是念想而不是钱的本身……。按照许仙要求裸葬的遗言,碧莲脱掉许仙的衣裤,出现在眼中的则不是爹的形容,而是一个成大字形状躺在眠床的雪白透亮的蚁人。

许仙的尸体蓄满密密匝匝的蚂蚁。

爹活在命苦,连死的时候也要遭罪,碧莲想,这些蚂蚁究竟前世和他结了什么怨业?……难道蚂蚁也有灵性?我爹行善积德,为了众生,无意中祸及了这些无辜的生灵,爹和它们的事情没有安妥,现在爹刚一死,大屋基的虫虫蚂蚁于是找上门来。

碧莲试图用洗衣的刷子扫除尸体上的雪白蚂蚁。

但被她刷下的白蚂蚁们并不罢休,并不离开走远,而是刷子前面刚刷,后面蚁们就蜂拥着,牵着线子又爬上来。

最终无力赶开许仙尸体上的蚂蚁,碧莲只得罢手。望着蚁人许仙雪白透亮的尸体,女子站在床前,怔忡良久。女子这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她好羞怯,面对紫荆木眠床的许仙尸体,碧莲想,爹,你干干净净来到人间,死后变成蚁人,我虽觉得肮脏可怕,但我是你养大的女子,我有必要为你尽孝。所以在女儿的眼里,你还是像300年前初来到大屋基乡村的时候,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吧!

碧莲烧了一锅热水,洗净蚁人许仙天已黑了。

洗刷许仙尸体的时候,碧莲作了最后的努力,不过仍旧没把尸体上的蚂蚁驱赶彻底。停放许仙尸体的眠屋这时雾腾腾的,碧莲的心思留在许仙的尸体上,天黑下来也没引起她的注意。铺开黄纸裹了尸体,后用背架安置妥当。碧莲草草吃了爹活在的时候给她做的午饭,换了孝子必须穿戴的白衣白裤,心中茫然着迟疑一阵,又把头上的黑发盘起。爹这一生,为了照护她的吃穿,一直未娶。现在爹死了连个送终的女人也没有。爹呐,如果你不嫌弃碧莲,那么就让我作你的女儿,也作你的女人,把你送到想了300百年直到今夜才真正去成的地方。

许仙留下遗言不想惊动乡邻,因此趁着大屋基乡村的人们已经沉人梦乡,碧莲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爹的尸体离开了那所青瓦白墙大宅。去往坟地的路上,碧莲感觉背上的许仙尸体像个纸人,几乎没有什么份量。

碧莲提一把挖坑的山锄,脸上流淌着泪,在乡村的黑暗中穿行。

黑暗深处的天武知道女子的凄惶,飘着摇晃不定的身形走进村子。天武跟随碧莲,要帮碧莲背一段路许仙的尸体,碧莲拒绝了他。女子碧莲并不觉着害怕,在大屋基乡村,碧莲根本就不认为她和天武是两个世界的人。

天武手提一个书箱,还是活在与她一起读书的装束。

天武指了指她站立的位置,细长的影子与黑暗迅速融为一体,很难让人看出他的存在。

但碧莲感觉他没真正走远,背着许仙的尸体继续前行。

天武,有你为伴,我还有什么好可怕呢?

许仙的尸体一点一点地变得沉重,碧莲直不起腰,一屁股坐在地上站立不起。后来,碧莲背起许仙的尸体返回见着天武的地方,有意味的是,往前背他,他的尸体重如泰山,往后回返,他的尸体则又还原为轻若片纸。碧莲想,爹呐,既然天武把我引到土街,你也喜欢这棺坟地,那我就在这里给你建阴宅吧!

碧莲挖好一个土坑,怀中掏出火镰打燃纸枚,在坟穴烧了一堆钱纸。碧莲给爹暖墓,这样许仙的尸体进入墓穴,魂灵就会觉得温暖一点。女子双膝跪下,摆好坟穴中许仙的尸体,说,爹啊,让你疼了一辈子的女子最终无以报答,只能给你哭段孝歌送你上路。

我的兮亲爹兮前方路途遥远兮你要兮慢慢行走兮前方路途黑暗兮

我的兮亲爹兮奈何桥上兮恶鬼如牛毛兮让你喝水兮迷魂汤兮千万莫理扯兮

大屋乡村昏黑无边。

碧莲哭完古老的孝歌又给许仙守灵,直到天亮开来,碧莲才知昨夜的天武误导了她,不知不觉的,竟把许仙沾满蚂蚁的尸体埋在土街的许家祠堂正门外边。碧莲悲哀地想,爹在世上行善积德三百多年,现在死后还让我把它葬在祠堂门外,任凭行人过往践踏。

命呐!

碧莲无力重新埋葬许仙。

趁着街上行人不多,赶紧整好坟土,与土街一样平整无异。想着以后来见许仙恐怕没有记忆,碧莲脱下脚上的一只红色绣花鞋埋进墓穴,磕了三个响头踩着土街翻涌的雾烟依依不舍地离开「新建AdobePhotoshopImage。PSD」。

凤凰部落

1998年1月2日。是的,像我妻兄冗彪老巡警摔我的那个稻草人一样,两位妙龄小姐把架在半空的我摔在凤凰部落的青草地上。

我听见我的脑壳像颗剥皮鸡蛋,訇然落地,压断了日月毡房栓马桩前的四棵青草。不过剥皮鸡蛋没有摔破。在青草地翻滚着内省。冥想一只凤雏身披胎衣。蹁蹁起舞,扶摇九天。天空的太阳宛如稻城婴儿死亡之前舔过的一块红糖。太阳涎水淋漓的粘稠光晕,笼罩着我和部落的两位护毡女兵。

刚才见你贼眉鼠眼的样子,举一傻瓜相机乱跑,我说,你都拍些什么?女准尉拄着三八大盖,用根弯曲的通条艰难地捅着锈蚀的枪膛说。

拍我们部落的风景;我从草地爬起来,说,拍凤凰图腾大旗、导师和师母的日月毡房,除了这些,你说我还有什么东西可拍?嘻,嘻嘻!

瘦美人的笑脸流淌出潺潺溪水的欢乐哭相,她捂着一朵樱桃红唇,说,姐姐快看,你看他的鸟手臂好好玩哦。原来,我的左臂已经被她扣押断了,现在猛一指着伯哑嫔娘的日月毡房,的确难看得像只伤鸟的断翅。

手臂残了而我并不觉得疼痛和难过。

疼痛难过有什么用呢?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何况这些年我早就不是那种特爱顾惜自己的男人。

再说,拜见导师和嫔娘,不作出一些牺牲奉献,不拿出唐僧取经的那种战胜艰难险阻的思想信仰,此行的目的根本就无得以实现的可能。

妹妹,怎么搞的?女大尉哭着说,咋用那么大的武力?这下好了,你把人家孔秋先生的手撅断了。

断了?只怪他的骨头没长结实。准尉小姐嘟着小嘴,脸上即刻失去欢悦的哭相;准尉小姐的玉面挂着笑兮兮的漠然,说,这也怪我那也怪我,日后就是有人把凤凰部落放火烧了,我也不再多管闲事。

导师和嫔娘的护毡女兵因为我的区区断臂开始拌嘴。

不妨,真的不妨。两位姐姐莫要影响团结,只怪我这鸟手多余。你们别争吵了,真的不妨事的;没了左手还有右手,我用右手操作585兼容电脑,照样可以进行我的诗性写作;二位千万不要因我影响团结,气坏了你们的千金玉体。

我怕她们翻脸不认我这带罪之人,只好借机劝慰她们,表示我对她们绝对的友好和宽容。

委屈你了,孔秋先生;我妹妹就这脾气,你是我们久闻大名的同门师兄,请你多担待一点;胖大尉停了停又说,你还拍么,手不行,我可以帮你。

不了,我说;烦劳二位丽人向导师和师母通禀,就说弟子孔秋如约前来拜见。

我已没那心思再拍凤凰部落的日月大毡房了,我想你朱血和冗子夫爱咋样就咋样吧,反正我把自己摆成你们案几上的滚刀肉了,想怎么切,你们就怎么切吧。但是两位护毡女兵根本没有通禀的意思。面对我的请求,她们无动于衷;她们嗳昧地交换眼神,并不给我答复。

妹妹留个纪念吧,我从脖子上摘下傻瓜相机,小心递给女准尉说。我怕节外生枝,怕她们又要对我使出吓人手段;再说,这些年外出办事到处都兴这个。刚还笑兮兮地懊恼着的女准尉,见有炮上,粉白的小脸立马见出安逸的哭相。到底是经济发达的稻城来的大学者噢;准尉小姐拨开我临风飞舞的灰白长发,在我脸上美妙之极地亲了一口,说;我好喜欢,谢谢你噢。

心里的石头终从嗓子眼儿落回肚子。

我对女大尉弯腰唱了大喏。谁知,我刚抬起头来,她却把我屁股的——曾被剩余的修辞搞得唏哩哗啦的——小知识分子尾巴吓得又往裆里缩了三分。

天空,红糖般的太阳使她更为性感迷人。太阳的粘液淌在她的身上,突然把她变成病爸爸在世时曾经长期供奉、后来被我浇了半盆狗血的那尊白玉菩萨。胖女兵不知从哪弄来两朵雪白的纹胸,她笑汨汨地望着我,用那两枚白花朵儿擦拭她那长柄大口径的烤漆钢蓝色左轮。

姐姐辛苦,烦请你向伯哑嫔娘通禀则个。我虽魂飞魄散、心醉神迷,但我还是对她又施一礼。嘻,嘻嘻。站在凤凰部落青草地上的准尉小姐哭道。她用手里的傻瓜相机突然拍下了我垂着断臂——俨然和尚参拜菩萨的镜头。胖美人抛起纹胸,啪啪地甩手打了两枪。她把坠落的两朵残花一并拎着向我走来。她撅着红唇吹散枪口的几缕蓝烟;说,先生偏心,也不给我留个念想?难道就只认得妹妹比我苗条漂亮是么?看你说的,我的双腿战抖着道;两位姐姐都是凤凰部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红颜丽人,只是小可不知你想要个如何的念想?我的背脊和小腹全部冷湿。

听说你是稻城汉语诗歌的读解大师?我写了一些,也是天堂别墅倡导的那类白雪绯红。可否有劳先生指点一二?不敢,不敢。学生才学疏落、慧根低浅,岂敢指点同门姐妹干出那种班门弄斧的傻事?不如这样,我从稻城出发带有些许盘缠还没用尽,如果姐姐不弃,我想分出一些与你购置手饰不知意下如何?大尉女兵低头无言。她不停地摆弄胸前的金属钮扣。那种文学女青年的羞态事后想起还是那么令人怦然心动。

然而当时我却误读了她。我以为她和稻城的公务人员一样,找她办事她要讹我钱财。我跑到一座空无人迹的青草营盘背后宽衣解带,撅着屁股在裤裆里掏取稻城诗人朱血送我的两张美元。然而不掏不知道,一掏吓一跳啊〔以往,我对此类一度泛滥的大众传媒话语持有顽固的批评心理,现在我才知道,它在特定的时空或环境播撒的语音信息竟是如此惊人,简直像密集的箭矢般可以穿透我在凤凰部落面临的全部事物。但是——我所使用的连词但是,意指我对一类大众传媒话语的防备,它被专业批评的枪毙和诗性写作的复活不可置入同一文本的混淆。间离二者界限的连词但是,不可成为时空和环境的互为指涉。关于这个词汇的例子和使用原则,下次到老人活动站给同学们作访问凤凰部落的专题报告,应该附带说明。不然误人子弟,赚了老同志的外快我将于心不忍〕!原来,我的诗人朋友——碧莲小姐,在我的裤裆里缝进了远比朱血多出十倍的美元。

要是我早知道我有这笔意外的润笔,我一定不至于担心回程的路费不够。无论如何都会分出一些送给伯哑和嫔娘的护毡女兵。这样做,少受皮肉之苦事小,被那小准尉撅断左臂可就事大。她把我的左手搞残,让我无法拍下日月毡房和导师师母升坛受课的证据。唉。到底还是便宜朱血和冗子夫这两个玩蛋货了。我神色沮丧地站在凤凰部落的青草地上。我连脱在草地的缀满蓝补钉黄军棉大衣也顾不上穿,提着裤子就向日月毡房那边飞跑。我想,她们迟迟不给我向伯哑和嫔娘通禀,一定嫌我迂腐,不懂办事规矩罢?这时大风吹动青草。这时绿浪汹涌。两匹大约三岁的黑色水牛翻滚出来。它们在草天一色的部落尽头默寂着向我这边张望。它们是一种机密相对于另一种机密的存在,也是另一种机密相对于它们本身的否定。我把十张带有尿骚气息的美元举到大尉小姐面前,她皱了皱眉,又对我作痛苦状笑着摇了摇头。我说,姐姐,我们先意思意思,你莫嫌少,等会见完伯哑和师母我再给你礼缺后补。我不要钱,大尉小姐生气地把我拨拉开道,孔民先生,你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你……?我不解地问;那你究竟要个怎样的念想?啥也不要,更不要你帮我指点诗了。我只要你跟我去个地方。去哪?据此十箭之遥太平河。去那干啥?不去,不去。我要拜见伯哑和嫔娘。不去那儿洗去你身上的污浊,哼,她又西部牛仔般玩耍起她的长柄大口径左轮,她用左轮指着日月大毡房;说,别说你是稻城书院的学者,就算你是美国总统,你也难进这儿的伯哑导师和嫔娘师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