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纸房子

娘姆在何方

太阳从太平河里爬起来,铅灰的夜空洗净脏脸,露出带有暗红搽痕的鱼白。

病男人许仙的瞳孔蓄了两砣金黄的眼屎,脑子嗡嗡地叫,许仙的目光透过窗口,省略院里的枯树,远处河坝的稼禾静如处子,青黄不一的油菜花们团团结结,开得热闹而火热。许仙收回视线,床上的女子碧莲睡得十分安详。碧莲像一个晚熟的果子,无声摆在他的眼前。许仙想唤碧莲起床造饭,手刚触及她被毯子紧裹的女儿肢体,又火烫似的突然抽回,悬置空中木然,颤抖着久不放下。许仙的心充满深刻的隐痛,那是一道无色的伤口。碧莲虽然可以为他愈合,但他靠近她,女子淡淡金黄绒毛的脸,则又盐也似的伤及他的眼睛,形成新的痛楚。

碧莲的确是颗坚硬的命运之盐,躺卧床榻依旧安然不动,晨光照耀使她浑身透亮,令他可望不可企及。这样的感觉自从碧莲长成以来,不知在他身上持续多少天或多少年了。每当他从梦里苏醒,披了布衫下床,两步之遥的地方,总会凸凹一架高不可攀的山峰。女子碧莲的影像站在峰顶,举着一颗雪白心脏向他微笑,她的身后是山岳丛林,是座和她一起位于群山之巅隐隐透出几许寒意的庙堂。许仙的目光游无定所,散乱停留屋梁或壁虎般爬在墙壁,他都很难拒绝碧莲突兀而来的影像。

屋里到处都是梦中所见的白蛇,蛇们吐着红的信子,绳索一样紧扭紧缠。白蛇是后山朱雀寺的灵虫,怎会跑进老屋来做这种事呢?许仙不解其中缘由,也不敢问女子碧莲。灵虫在他屋里交媾,不是一天两天事了。许仙发觉它们的动向,碧莲准在她的睡眠里呢喃:娘姆……山好……高呐!女子细若丝绸的语声似从天外飘来,许仙掩面而泣,用手撕扯他的灰白头发。娘姆……山好……高呐!碧莲的绯红嘴唇像往常一样蠕动,阳光落在唇边,小兽般的牙齿跳跃出玉的光泽。许仙知道,女子准是梦见要找开花叉叉竹子的亲娘姆了。

他没唤醒碧莲起床担水,生火造饭,关了老屋的门,他赶着牛群独自上山。去往朱雀寺的半山腰上,心里的病血哗哗响动,日趋枯萎的心扉一如继往地徐徐温疼。许仙知道,白蚂蚁从梦中苏醒,开始进入他的心脏,摆出优雅的姿势食用他病血。白蚂蚁们长期盘踞许仙的心中,贵族般养尊处优,轻松愉快地奴役他的命运。如果现在的许仙果真像个摇晃不定的皮影。那么,操纵他的线索在哪?当年,鼻涕少年许仙问过父亲:爹,娘姆到底往哪去了?脱光鞋袜蹲在黑木太师椅上吃着烟土的爹说:娘姆到你外婆家里走脚去了……球娃泼烦死人,再记不住,我就把你脑壳打烂撂到乱草坟地喂狗。爹满嘴嗝儿吃完烟土,脸上挂出通泰的神情。许仙不知外婆家在何方,爹的嘴唇喷出令他头脑晕眩的罂粟气息,不是与人聚赌,就和那些戏班女角眉来眼去,从没说过带他去见外婆,接回那个大爹许多岁数被他叫着娘姆的女人。后来,日月长了他才知道,外婆的家在山外山里,娘姆在梦的梦中,是他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凄惶。

前行的路太遥远。

回返则又忘记出发的起点。

许仙无路可走,站在原地冥思苦想,也就是说,许仙成年以后,尤其被罗重阳道士预言成三月必有分晓的活死人时,他选择了中心,要修一条土街通往朱雀寺的功德路。

300年来,上山放牛的许仙总要带上锄头,能修一段就修一段,他有内心深藏的机密,路修好了,上山朝拜的人不少,他在庙外放牛等着盼着,来自四方的香客信徒总会有人与他结缘,给他带来娘姆究竟在哪的具体消息。然而娘姆在哪里呢?许仙多次问过走在路上的一些信徒,信徒则说:谁是施主你的娘姆?

圣徒大典

一阵匆忙的脚步的确隐约可闻……就是现在,事隔多年,静下心来我也能够听见——两个红衣男女,一个白袍武士,两红一白结伴同行,他们抛开他在秋冬时节的梦想走得十分匆忙,要去大屋基乡村的赖家染坊,拜竭高坐圣坛的祖师爷爷、圣母娘娘。

众所周知,染坊曾是赖家举人老爷苦心经营的产业。

传教士、鸦片贩子、洋枪队们还没大批来到大屋基乡村以前,这里是举人老爷制作蓝淀,从事印染生意的民间作坊。乡民云集这里,为坐着滑竿读书监工的举人老爷干活,除了挣回几个麻钱养家度日,收工之时还可得到举人老爷默许,脱光衣裤跳进闲置的水池洗一个澡。乡民的日子虽说艰难,毕竟祖辈生息繁衍,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过活。但自从洋人成群结队地来到大屋基乡村,举人老爷关闭蓝淀作坊,遣散长工,与洋老倌儿开办赛八仙烟馆和翠红楼妓院之后,正经八百的乡民一般就不轻易来了。乡民不来赖家染坊,这里的原因比较复杂,各种说法多如牛毛。不过我想,说法再多,恐怕还是因为乡民在染坊难讨活路不说,反把家中的血汗积蓄天天带上,不顾妇人孩子抱住大腿一个劲地哀哭,投进赖举人和洋老爷子共同张开的血盆大口。

唉!

……那个时候,你们,不,应该说我们大屋基乡村的败家子真的多哦!连我这个漂泊至此的外乡人看了都觉得造孽。不过话说回来,正统的大屋基人不到赖家染房讨要生活,其中恐怕也有另外一些原因。比如来这做工,举人老爷和洋老爷子提倡新生活运动,乡民再也不敢毫不避人地掏出鸡巴随便尿尿,张起大嘴随意吐痰,更不用说脱光衣裤,光起屁股男女老幼同浴,洗那天上神仙也想来洗的温泉澡了。

那时赖家染坊的煤气灯盏把大屋基乡村照得光怪陆离,一批头戴礼帽、脑后拖着大辫子的稻城男人,作为赖举人和洋老爷子雇佣的娱乐工人,他们候鸟般飞离稻城,栖居在水草丰沛、气候温暖的赖家染坊。可看见染坊工人一律戴着雪白的手套点头哈腰装舅子人模狗样地做事,听见乡间无赖遗老遗少与翠红楼的小窑姐儿搂搂抱抱弄出的欢声浪语,尤其路遇那些洋老倌儿和洋老婆子,他们在乡村的田野散步,兴头一来还要羞他先人地抱在一起噼哩啪啦地亲嘴……你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的新生活得了?

乡民们敢怒不敢言语,目睹耳闻赖家染坊发生的一切,苍黄病脸挂满了孤独迷惘。他们设了香案,祈求上苍降福人寰,驱散弥漫田野山岗的妖氛,早日还给大屋基乡村一个清白。

使这一切得以更改,并让山岗田野风清月朗,大屋基乡村的人们眉花眼笑的不是天上的神仙,也不是趴在宫妓身上总打瞌睡的皇帝老倌。那是什么?不用我说你也知晓,他们是以反官灭洋为最高宗旨的圣婴红教。他们的到来,无疑让黑暗岁月中的大屋基乡民出了一口恶气。赖家举人老爷被捉,等候圣婴红教长老会的判决,剩下的洋老倌儿和洋老婆子,不是捉住嘎吱一声砍头,就是跳入我们正在旅行的这条江里喂了大鱼。唉!婴圣红教真的好啊!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俩老人家领导的队伍收缴了赖举人的家产,不但把那些肥得淌油的水田分给大屋基的乡民,还把赖府的丫环小妾以及翠红楼的小窑姐儿通通作主嫁给大半辈子娶不到媳妇儿的老光棍们……你说红教这样做能不好嘛?他们好事做尽,就像赖家父子坏事做绝。总之,祖师爷爷圣母娘娘带兵传教的那一阵子,大屋基乡村的天空明亮极了,甚至半夜子时,抬头一望,天也还是明朗的天啊……!

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坐在明亮的天空下,召集教内各位长老开会,经过协商,决定把红教临时总坛设在赖家染坊。他们之所以要把总坛设在赖家染坊,不外乎是向赖国安大人表明红教的勇气和决心——赖国安——赖督统啊——你老子的作坊已是红教总坛,你的糊涂仗还有什么理由再和我们打呢?……当然,除了向举人老爷的儿子赖国安大人示威,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把总坛设在赖家染坊也出于自身考虑;他们认为在此讲经传道,一来可以冲冲举人老爷和洋老爷子提倡的新生活运动带给大屋基乡村的晦气;二来染坊的数口废弃蓝池当时蓄满蓝色的清水,这对和大屋基乡村的人们具有同样嗜好,一样渴望清洁自由的红色教徒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方便,再重要了。

半月时间不到,红教的圣坛说建起来就建起来。

那个三合泥土参了糯米高筑起来的坛子,高不可及,就是望落帽子,你也望不到顶。红教圣坛落成之后,万事齐备,只差根据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教旨寻访的传教使者来拜竭了。红教上下都在为此耐心等待。大屋基乡村的男公妇女也在等待,他们的等待虽然没有深受教条约束的红教兵士那么强烈,但谁又能说,乡民的心情没在盼望赖家举人老爷在圣徒大典上人头落地,被祖师爷爷、圣母娘娘正法,以平天怒民怨呢?

这天早晨,两红一白三个男女,走了整整一晚夜路,来到赖家染坊的红婴圣坛。刀客孔秋离开那爿青瓦白墙的四合院老宅,由两支叫上火的短铳护送,荣幸地成为祖师爷爷圣母娘娘光临大屋基乡村收容的第一个红色教徒。他将依据红教秘旨,被委以传教使者的光荣重任。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俩老人家,坐在坛顶,高贵的躯体陷落在两张虎皮椅上,面对朝拜他们的教众,镀满金粉的脸庞堆积着圣洁的冷漠,荡漾出无尚的庄严。带了脚镣手铐的举人赖家老爷,双手高举一个红漆托盘,双膝着地跪在圣坛,距离祖师爷爷圣母娘娘的虎皮座椅大约八步开外。红木托盘静坐一个闭目养神的金脸婴儿。蓝天丽日好春光中,一头拖地白发的举人老爷跪举的金脸圣婴十分抢眼。大屋基乡村的子民能够看见金脸圣婴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份。圣婴是红教内部的最高信物,作用不比皇帝老倌的传国玉玺逊色。红色圣婴看似一断普通木头,其实又有几分酷似乱草坟中的婴儿尸体。不过你莫看它不伦不类,它对号令天下红色教徒却很管用。但是我不明白,红教的金脸圣婴为何要由臭名昭著的赖家举人老爷跪呈。

唉!

红教的教条律令多如牛毛,不明白也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应该理解的情理中事。

圣坛这天上午香火旺盛,左侧站着七个仙女,右侧跨立七个精壮卫士;仙女青春年少,美得像是画儿,让人直淌口水;卫士貌若潘安,堂堂一表人才,足以羞煞天下男人。仙女腰别长柄短铳,使者肩抗鬼头大刀,威风八面的样子,真让我们大屋基乡村的男公妇女无地自容。红教摆出吸收教徒的最高仪仗,由此可见,祖师爷爷圣母娘娘俩老人家对刀客孔秋的到来非常重视。

红衣男女领着刀客孔秋来到圣坛,并排跪在面东方向一路阶梯下小广场的中央位置。一白二红,三个男女身后是遍迎风烈烈的红旗海洋。红旗背后伫立着长老、卫士、坛主、师姐等人。这些红教中坚力量之后,则是军容严整的红教兵士,以及来看热闹的大屋基乡村的三班老幼。红教长老密定的时辰到了,祖师爷爷从虎皮椅上站起来翘起两根拇指,双手交叉着举向天空行了红教拜望苍天的大礼。于是刀客孔秋身边的红衣男人,其实也就是日后他的教友,那个现在仍在天生桥下的石灰岩溶洞,看护一群红教散勇的神枪卫士天武开始粉墨登场。天武老兄撩起红袍下摆别在腰上,磕起等身长头,一路磕拜到祖师爷爷、圣母娘娘端坐的圣坛顶端。

天武站起,抱起举人赖家老爷跪呈多时的金脸婴儿,他一脸慈爱地亲了亲婴儿的金脸,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彷佛抱着一个梦境一样,把那信物送进圣母娘娘怀中。天武把嘴俯在祖师爷爷嘴边,领了他老人家密传的教旨,二话没说,仄身拔出两杆短铳照着可怜又可恨的举人老爷当头叮呤咣啷地放了两铳。

枪声嘹亮无比,穿过赖家老爷的脑壳,就像穿过一张干脆的草纸,震得山音哗啦着响。举人老爷干瘦的身肢抽动着,血从他的额头汨汨涌出,红了圣坛,红了九九八十一步通天的阶梯。举人老爷的脑袋,慢慢瘪成半指后的肉壳,惊愕大张的老嘴也渐次歪了,露了一口大烟熏黄的牙齿,辫子一翘命就没了。白胡子的众位长老于是踱着方步,摇摇晃晃地上了血水横淌的阶梯,来到圣坛参拜圣母娘娘举向空中的金脸婴儿以后,呈八字状跪在两张虎皮椅子左右。神枪卫士天武见状,举着始终吊在脖胫的洋铁喇叭审视了一阵坛下的红教兵士,乡村草民,宣布刀客孔秋的入教仪式正式开始。

叮呤咣啷的锣鼓敲响,乌里哇啦的竹号吹起来时,众位长老开始轮番履行职责。甲长老唱《开教令》:天开黄道日,红教大吉昌;英雄来聚会,禀开忠义堂。乙长老出班上香,赞《上香令》:信香三柱,奉祭明堂;虔诚顶礼,万古馨香。丙长老抬头望天,壮怀激烈,率众齐颂《迎圣令》:恭迎圣婴,銮位遥临;沧海桑田,圣婴一人;恭候圣灵,万世人杰;教义举天,于今为烈。丙长老下,丁长老上,赞《香水令》:插野草以为香,酌白水以为酒;古礼先进所遗,万古馨香不朽。甲乙丙丁长老齐上,赞《设土地令》:辕门气象本森严,缕缕香烟上九天;位设地祉祠福德,内外安靖护盟坛。众长老退下,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出场,他们并肩,牵手,由枪手天武护送,自圣坛缓步走下血色阶梯,边行边赞《红教禁门令》:

一早圣婴传下令,命令我俩设禁门。

禁门之内非凡品,英雄豪杰到此行。

红教原要讲根本,身家己事宜认真。

第一为人根基正,教友忠信请进门。

豪杰英雄要认定,谁是香长把令申。

谁是陪护礼执新,谁是坐堂谁总印。

谁人保举谁引进,谁是承行谁的恩。

倘若糊涂把门进,乱棍撵出不容情。

非是本教主张硬,内外教条自分明。

全教人人要遵令,不枉同门一片心。

祖师爷爷、圣母娘娘赞完《红教禁门令》,走下流淌赖家举人老爷血水的圣坛,来到刀客孔秋身边为他摸顶,圣母娘娘举着教内信物,让孔秋也像天武一样亲吻金脸婴儿,然后在腰别两杆短铳的天武的护送下,俩老人家坐上滑杆回到密室——日理万机参悟教义不再露面。不过仪式并不因为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的提前退场而显得有头无尾。二位圣人离开之后,锣鼓、竹号更加欢畅。原先跪在坛上的众长老纷纷下台,子丑寅卯四位婆婆依次上场。婆婆按照教条,要为刀客孔秋表演圣徒拜天的拿手节目。

谁背女子不放

病男人许仙坐在朱雀寺的山门外边,噙着烟锅,为他救下的绿衣女子果真讲了一则故事。

从前,两个和尚结伴远游,来到一条河边。河水不深,但流淌的很急。没有渡船,更不见桥,看来两个云游和尚只能涉水过河了。和尚1弯腰挽起裤角,抬头见一年少女子立在河边也要过河,不住地向他们张望,一脸窘迫,似乎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姑娘莫急,和尚1走近女子安慰她道,我带你过河,你用手搂紧贫僧的脖子好吗?急于要去彼岸的姑娘,见和尚极有礼貌,不像轻薄之徒,便点头应允下来。过得河去,和尚1放下姑娘。姑娘毕竟豆蔻年少,向和尚道万福时,脸热心跳,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煞是引人怜爱。和尚1则若无其事,大步走在对岸的路上,追赶和尚2去了。目睹这一切的和尚2,对和尚1大为不满。师兄身为出家人,背上背一妇人,你也不怕坏了佛门规矩?谁知和尚1则摸不着头脑,说:妇人?师弟说的妇人在哪里呢,我怎没的见着?你在开玩笑吧!师兄方才不是背上背过一个美貌妇人么?我亲眼所见,你想抵赖,好没道理!哈哈!和尚1仰头大笑:原来是她,过河我就放下她了,可师弟你到现在还背着她赶路,不肯把人家放下……你……!和尚2极气恼,后来恍然有悟,继续走路不再言语。

许仙讲完他的故事,看了绿衣女子一眼,女子齿白唇红一笑。你笑什么?许仙问。笑你不是个人!女子道。我好心救你,你倒血口喷人,我不是人,你说我是什么?你是佛啊!我是佛?许仙磕去烟锅的烟灰,喃喃自语,彷佛自问,又像在问绿衣女子。山上的雾烟一遍乳白,起起落落,飘忽不定。妹子,许仙站起身说:妹子是来拜望唐和尚么?不!我到寺里为我爹娘烧香还愿,一股大风把我挂到悬崖的橡子树上,要不遇见施主,我怕早没命了。一人出门总不方便,妹子日后外出,不妨带上丫环打个伴儿。绿衣女子谢过许仙,由他领着,来到朱雀寺中。不过两人未能见着法海和尚,也不曾见过那些吃斋念佛的居士婆婆。和尚居士不在寺里,许仙想,也许他们下山,去给亡人作超度了。女子再度红口白齿一笑,说,大哥自行方便,我到庙里烧香,只要有佛,有无和尚都不重要。

许仙毕竟放心不下绿衣女子的安危,女子进庙烧香,他没走远,他在山门外边修路,砍了一捆青柴,许仙想等绿衣女子烧完香后,送她下山,要不,回家路上她不小心,掉下舍身悬崖可就惨了。太阳快下山时,绿衣女子还不见出。许仙走进大雄宝殿,殿里无人,除了蒲团上的一袭绿衣,他没见着女香客的任何行迹。

殿上站满慈眉善目的菩萨。

许仙也是一尊菩萨,不过他会说话而已。

拎着女子的绿色衣裙,许仙指间凉森森的,异香扑鼻而来,仍有绿衣女子身上发散的野百合气息。他在舍身崖前站着头脑一片空白,一阵山风吹过,手中衣裙绿云似的脱落,漂荡下山逐渐不见影形。许仙拖着青柴赶牛下山,还没进屋,女子碧莲便飞跑过来迎住了他。

爹,中午,唐和尚领着庙里的居士来家里了。

来做甚事?

说是要找一个名叫阿青的绿衣女人。

阿青?

对,阿青,爹,你听说过么?

阿青……?他面呈土色,抿紧颤抖的双唇,说:阿青……?他似图追忆他的陈年旧梦,但那梦境本身又太斑驳模糊,白发婆婆与绿衣女子,他的头脑除了绯红还是绯红,所以他说:女子,明天你莫上学,向先生请个假,你替爹到山上放牛,我想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