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纸房子

断面或纹理

冬夜的手

千年不遇的寒冷,使你不得不双手捧着15瓦的白炽灯泡取暖。

当你冻僵的手指刚刚出现痒疼的灼热,那双戴着白色胶皮手套的欲望之手把电突然停了。客厅一片昏黑,捧着灯泡的手指战栗着告诉你,你仍仰望的那个玻璃事物正在慢慢地冷却。黑蝙蝠齐整整地飞满大小空间,透过它们巨大的阴影,你闻到稻城的冬夜气息有种冻刀鱼的腥臭。这种腥臭宛若时下随处可见的塑料包装袋,里面装着这个冬天的星星之火。你哆嗦着你贫血的稻城老牌哑语者躯体。你想长久地呵护它们。可它们一点都不理会你的手法和方式。星星之火燃成含苞欲放的罂粟。一些罕见的光焰曾经在黑暗里飞腾起来,最终还是被文本再度描述的欲望之手揉搓碎了。遍地落红,因为时间脚踝的无情践踏开始一瓣一瓣地腐烂,随后苍老了鲜艳水灵的色彩。

你在稻城午夜的墨黑中浸泡你。

你捧着客厅的一个玻璃事物,像捧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早就没有一丝热气的心脏。

妻子的房屋你是不敢去了,她的姿势白雪绯红,你怕她的镜子一不小心照着你那世间男人都有的污垢。她在朱红的眠床作茧自缚以前给你在客厅的沙发上扔了一抱金黄的稻草。她说,就在这里睡罢,莫要东想西想,等我确实亮得像块玻璃你再进来。

遥远的凤凰可以不时飞来抚摸你的心灵。

却难帮你抵御风寒。

明天是你的病爸爸的三周年祭日,照例你要从稻城赶到远郊的大屋基乡村给他烧纸;要对他的在天之灵说,爸爸,儿子不孝,还没给你生出大胖孙子。可是今夜你太冷了。你不知晓明天距离你多么遥远。库布里克的《2001年。漫游太空》等得到吗?屏幕上除了碧莲小姐和天堂别墅的形象广告仍是天堂别墅和碧莲小姐的形象广告〔其实,你的手指仅仅在灰白的荧屏舞蹈〕。你看见病爸爸在停电的客厅笑你。于是,你把沙发上零乱的稻草归拢,扎成草人肩着离开了家。

这时,门外的冬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雨落在无人行走的稻城街巷,结了黑冰。

路上的塑料、水蛭、濡透巧克力水的卫生巾……诸如此类的稻城话语已经不复存在,注定要在必要的时机消亡。在心灵消禁的非常时期,稻城实行灯火管制,充满繁华欲望的城市黑沉沉的。纠风办和KTV情侣包厢的公益广告夹紧尾巴统统收起绝对的艳美与张狂。稻城像个换下霓裳的夜总会舞女。她在向你微笑,展示她朴素清丽的女儿容颜。冷清的稻城于你如同乐府民歌的书写者之于罗敷。

你走在街上突然有些感动,有种想用麻木的手指去摸那个已经没有绛紫色诗性液体可流的、叫着眼眶的地方的感觉。当然,你不会做出你所意念的动作。你只扛着生活或命运的全部家当——自认可以给你温暖而且派生新希望的稻草人,在鱼脊般水滑的午夜街市向着大屋基乡村的方向游走。月亮挂在群楼峡谷的上空,把杏红的光斑和狗毛似的冬雨无声地飘落在结满黑冰的街头。月亮走你也走。行至稻城的钟鼓楼附近,一匹颠狂的黑色水牛绊倒了你。黑色水牛是稻城书院的院牛。它无处不在,把你绊倒也是预料中事。你的京字牌宽边近视镜和蹈草人一起飞出老远。你的嘴唇滑出几缕腥咸的红粉条儿。你没感到疼痛,望了望癫狂而去的黑色水牛,你觉得它的犄角像是神话,仅从你的腹部一晃而过,就让你仰面朝天,一跤跌得饥饿难耐。

肚子叽咕叽咕地哭诉,提醒你,自从妻子准备亮成玻璃以来,你就没再吃上她的拿手好菜——酸菜猪肉炖粉条了。现在四下无人,还怕丢了什么读书人的面子。你把嘴角的红粉条啜回去,上牙磨合下牙,有滋有味一举脖子,咽了。你爬起来一路摸索。在废弃的332路工交车停靠点的一棵枯扬树下,谢天谢地,你终于像狗一样嗅出了你的稻草人和近视镜的气息。极其意外的是,你的眼镜和稻草人竟然已在另一个夜行人的手里。

另一个夜行人不是别人,他是你的妻兄老巡警冗彪。

冗彪从你任教的稻城书院大门走出,刚和书院的冗子夫院长、他的父亲一起喝完两瓶二锅头小酒。妹夫,别乱摸了;冗彪老巡警得意地晃了晃戴着近视镜的稻草人说;妹夫,别乱摸,你的宝贝在我这里。倒霉。怎么是他?你的稻城老牌哑语者肢体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你是?你吱嗯着说,你是冗彪巡警?冬夜的月光雨里看不清人,你有理由依据他对你的称谓,佯装一时难以判断身份这个名词指涉的语意内涵。

是啊,妹夫我是大哥冗彪;冗彪说,今晚和爸喝酒,冗二打电话说,自从离开书院你就没再回家;我们急得够呛。怎么回事?是在天堂别墅开会还是外出讲学去了?

哪也没去,除了呆在红旗广场给活动站的老头老妪解闷,我还能去哪呢?

哎呀,妹夫,别哨行不?稻城书院大学者的课都没人听,难道还有歌迷听我学那黑水牛昂昂地胡乱叫么?

……你没再言传,望着他还替你肩着的戴着京字牌宽边眼镜的稻草人出神;他伸出了肥胖白晰的手,你也别无选择地伸出了你的枯偌瘦柴。

你和冗彪老巡警在冬夜的月亮雨中握手。没错。你们是在握手。冗彪巡警把戴着近视镜的稻草人还给你。你从草人脸上摘下镜子赶忙戴上,这样你那一直悬空的心才平静了些。冬雨把月亮的脸洗涤得更为赭黄,一只眼可以看见它的凄美,另一只正好看见它的眉心有个孤独的弹孔。

妹夫,你的手咋跟死人一样冰凉?冗彪又和你握了握;然后拍着你黄肩膀的蓝补钉说,是不是我刚才吓着你了?

没事,真的没事;你嘟啷着道,你执行公务我又不是坏人,怎会吓着我呢?

好,那我问你,在这风和日丽的春天时光,不领着我妹子冗二和你那些文朋诗友到红山公园登高作赋,怎的扛着个草人跑到街上瞎添乱呢?

我出门随便走走;你没告诉他你要去大屋基乡村给病爸爸烧周年的事实;你说,我打电脑码字儿累了,出来看看稻城的夜景。

夜景……现在稻城有夜景么?

有啊,你看这冬天的雨和灰褐色的摩天大楼;你把稻草人指向天空,有点充动地说;看嘛,那在雨中唱歌跳舞的月亮女子,这些不是稻城的夜景又是什么?

雨?唱歌跳舞的月亮女子?……现在这大天白日,哪来的月亮?……你难道就没看见天上的太阳?……冗彪老巡警跺着脚比你更生气地说,太阳把路上的沥清都晒糊了;太阳,懂吗?……嗯,你再有病也不该颠倒是非,硬把太阳说成月亮是不是啊?

冗彪巡警痛苦严肃的不行。

冗彪在废弃的332路工交站不停地摇动那棵挂着站牌的枯树。枯树吱嘎着响。枝桠站牌吱嘎着响。近在咫尺的稻城书院吱嘎着响。……稻城的午夜事物都在吱嘎着响。完了……你想……这下肯定完了。你知道冗彪老巡警生气意味着什么——他马上就要把你铐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用唱歌的方式惩罚他所擒获的嫌疑犯了。大哥,我……你看见冗彪巡警果然拎着明晃晃的铐子向你走来;你只好主动伸出手说;大哥,你别生气,我们有话好好说,这就开始还不行么?冗彪老巡警把你铐在稻城书院门口的电线杆上,公事公办地开始演唱他的拿手曲目《白雪绯红》。

五七干校

青年和他的红缎面日记还在纸房子中昏睡……我没时间等他和我一起上路,我从他身边的废墟里站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反应,我就只好继续我的行程……这样,我不等他,他醒来的时候也怪不着我。谁让他在不该睡觉的年代乱做梦呢?马桑树儿长不高,长高也是趴腰腰……我唱着我跟冗二奶奶学会的这支歌子,一路往稻城的方向走去。

不到半个时辰,我就翻越了横在故乡与稻城之间的那道沾满鼻涕和理想的光秃山梁。

我要去看身陷桎梏的外公冗子夫教授,当然还有孔秋和天武两位爷爷。他们天天都在等我……我去见见他们,让他们看到我在乡下一天天地长大,并且快要加入光荣的红卫兵了,他们一定会感到欣慰。这极便于增强他们世界观的积极改造,争取早日离开稻城的五七干校,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贡献力量……我这么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稻城。

我向警官冗彪打听他们的下落,冗说,你去找他们可以,但你必需听我给你唱一首歌。你唱什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是《社员都是向阳花》?

唱那破歌,都什么年代了,我为你唱《白雪绯红》。冗彪把手插在裤兜里,一手举着一枝战斗牌烟卷,雪白的烟灰抖落在我的头上,固执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都什么年代了,要唱我就给你唱稻城交通台的上榜歌曲——《白雪绯红》!

那你唱吧!

雪静静地落在钢铁水泥的沙漠……噢,我可真要给你唱了……唱吧,你狗杂皮爱唱尽管唱吧,我在心里说……啊——啊——红鸽子飞翔在祖国自由的蓝天……啊——啊……!冗彪的花音高亢激昂。听完歌后,我的耳朵还被他的大嗓门震得嗡嗡着响。当然,他也履行了他的偌言,把我领进我五七干校的一间红砖房子,给我打开了门。

那是一间低暗潮湿的监舍,一堆稻草是外公冗子夫教授和两位爷爷的被褥,无论盛夏酷暑,他们都在稻草中像狗一样躺着,静静地等待组织的裁决,救星的解放。冗子夫教授在关押他们的牢狱的墙上画了一匹蓝色的母骡,又在骡耳朵上画了七支长柄大口径左轮手枪。

外公,你他娘的画这玩艺干啥?

画你外婆给你讲的故事,那些故事中的狗杂种都是怀孕的母骡,迟早要挨炮火,要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势下的人民民主专政!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孔秋爷爷往供犯人烤火的电炉上扔了一些刚刚用嘴啃下来的指甲,800瓦的电炉上腾地一下窜其一股长虫般的火苗,屋子里荡漾着烧毁塑料乒乓球的刺鼻味道。冗子夫冲动地用画笔敲了敲墙壁,愤然地道,进城这么多年,革命大半辈子,哼,乳子不可教也!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天武见教授数落他的兄长,跳起来说,你他妈的神气个鸟,我们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奸细,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莫忘了,除了你会画画,给学生放些之乎者也的臭屁,你还是是个死不改悔的牛鬼蛇神!

孩子,你听,他骂外公是牛鬼蛇神!

本来是嘛。孔秋爷爷笑了笑说。

你们……你们别吵了……要是我妈看到你们这个样子,她就不想办法搭救你们了。我看他们要吵架的样子,就用我妈正为他们奔走活动的事来吓唬他们。

孩子,告诉冗二同志,让她好好工作,不要再为我们的事白费心了。

好吧,如果你们都不领情,愿意在稻城的牢里舒服,那么好,你们就学革命先烈把这牢底坐穿好了。

两个穿破军装的爷爷低下头,外公也把头埋在他刚才画的那匹蓝色的母骡子上……雪在红砖房的外边越下越大,他们望着我的背影,谁也不说话了。彷佛是三个妈的学生,做错了事,我一批评他们,他们就老实得不行。望着满天大雪,我正准备告诉他们,妈已和支左军官朱血叔叔谈好,过些天把他们换到我的老家大屋基乡村的帽儿山劳改农场,那里的条件比这里要好得多时,突然听见,警官冗彪在门外喊叫,冗子夫孔秋天武,你们三个老东西死了是不是?雪下这么大,再不出来扫雪,我就没收你们的电炉,不把你些杂种冻死我他妈的就不是冗彪……我知道,探监的时间到了,我要再不离开,冗彪不但要我,而且还要抓住三个老人一起修理,听他大着嗓门演唱那首叫着《白雪绯红》的上榜歌曲「〈稻城经济导报〉1965年4月16日四版.非虚构写作专栏作者仲尼责任编辑卢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