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纸房子

瞎子的歌谣

当时,一个影子在土街游荡。

太阳落坡石山阴

妹子出门吼老鹰

吼的老鹰团团转

吓着哥哥床下钻

瞎子罗重阳道士拄着竹棍,牵一匹没有尾巴的山羊,走在土街唱了一支浪里浪气的曲儿。他是世外高人阳参先生的血根,娘姆按照高人的嘱托行事以后,道士果然子承父业,阴阳营生越做越好。

在乡村的记忆中,乡民来找阳参后人寻病问药、占卦择期者总是带上银钱,坐在她的茅屋外边黑森森的,如同雨打不散的蚂蚁团伙。不用上山砍柴,下河捞鱼,道士的日月总是过得水气丰沛,殷实富足。不过他的处境最近也和白衣女人冗二无异。四月的乡村,大屋基忙了,乱了,害病的在床上挺着,嫁娶的把日子往后无限推移,找他问药择期的一个人也没有了,不再是黑森森的蚂蚁团伙,而是望断脖子仍不见人的苦盼苦等。

无人拜访,等待终究不是办法。

道士拄着竹棍,上街散心来了。

来到许家祠堂门前,曲子正好哼上兴致,突然油光水滑的一砣石头把他绊倒,黑毛的羊子受到惊吓,撂开蹄子跑了,道士的嘴巴来不及闭上,啃了一口黄泥。干你娘姆!道士骂道。道士摸索到踢翻脚指甲盖儿的石头,温凉,颤抖,结实,饱满……次序井然的感觉沿着手指渐次明显,道士惊出一头水意,毛发根子倒竖起来。

眼睛天生就是瞎的,看不见东西,辩不了南北;废是废的,可感觉依旧真实,道士摸索到了记忆的真实。

……同样也是多年以前的月夜,从太平河里洗完澡,他光着屁股上岸,刚想穿上黑羊看守的衣裤走人,倏然天有重物坠落,蓝绸子的太平河砸出一个柔软的大坑。瞎子的水性贼好,一头扎进太平河,当他抱起那砣石头,才听见石头在用妇人的方式与他说话……石头说:好心的哥,让我死吧,你莫救我这个被狐狸精冗二撵到河里的苦命人呐!

道士无法看见这个青衣妇人的容颜,眼是瞎的,除了看见黑暗还是只能看见黑暗。道士不言不语地站在黑得冰凉的风里。过了一些时辰,妇人又说,好心的哥,脱我衣吧,他和冗二一起贪图安逸事儿,我也不能亏待你啊!道士仍不言传,站在浑身淌水的青衣妇人面前,一个劲地摇头,彷佛除了摇头,他就不会再干任何事情似的。妇人见状,接着又说,好心的哥,你是修行的人,我不与你寻欢,过来帮我脱下这湿的衣裳,又有何妨?月亮亮成一轮寒冰,空寂无人的大屋基乡村,除了几声狗吠还有些许的热气,天也真如妇人所言,越来越寒冷了。

妇人说,我好冷啊!

阳参后人的手指一阵哆嗦,拉过妇人的肢体,把她身上的衣裳笋壳似的一一剥了。

妇人呈肥胖的圆规兀立河地,闪烁出某种凄凉的光辉。瞎子罗重阳点燃一堆麦秸,妇人把衣裳横在胸前烘烤,当她缓过神时,她才告诉瞎子她叫小青。小青水雾着眼,望了他干枯的眼眶,觉得他的眼睛虽然废了,但他仍是可以看见她的。小青的脸艳如云霞,坐在火边想想也是,他救了自己,看也看不丢的,还是让他看个够吧!要不他一无人疼爱的瞎子,活在世上太可怜了。

小青索性全部松开横在胸前烘烤的衫子,把他的手急忙捉来按在自己丰沛的胸前,哥,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你想看我长得如何也看不见,现在,你的手就是你的眼睛,你就好好看吧,看够了,你舒服,我也高兴。瞎子没再推托,因为寒冷,嘴里嘶嘶地冒着凉气,发出凄厉的叫声,恰到好处地抚摸着,脸上淌出了滚热的泪。

事隔多年,阳参的后人瞎子罗重阳道士不懂,小青欢喜了他,而他竟然没有让她喜欢,像她男人和冗二似的共同图谋乡村男女的安逸。就是不这样想,至少也不该让她冷得嘴里关着老鼠,抿着嘴唇直哆嗦啊!……长期困扰他的悔恨,令他在四月的夜间,守着无人拜访的茅屋像杂货店的冗二老板一样孤枕难眠,想着,念着,往往就把裤裆弄出巴掌大小一片腥湿。

……道士沿着土街唱曲,以为街上的石头绊着他了,其实他不曾想,当他弯下腰,摸到的竟是他在小青身上日思夜想的物什。然而,当他从地上坐起,顺手去摸小青留给他的美妙记忆,摸索到的则不是女人温热的屁股,而是一团沾满鼻涕的牛粪。干你娘姆!道士忍不住大骂起来。不停地眨巴着眼,依旧无法看见他想看见的一切,倒是身后的无尾的黑羊透过土街的暮色,看见了主人的心思。

道士坐在地上沮丧极了。

这时,山羊仰望天空咩咩地叫唤两声……随后,土街开始滚动着戏吹戏打的民间音乐。音乐像是出自空无人迹的村舍,又像来自供奉诸多牌位的许家祠堂。

不婚不嫁……乱整响器干啥?道士心虚地问,谁在屋里日鬼?

我嘛,叫唤个啥!

一个声音在黄昏的许家祠堂应答。

听出屋里是谁,罗重阳道士的心里似乎有了底儿。

许仙,你狗日的不在屋里挺尸,躲到祠堂作甚?

我给先人烧纸。

烧纸有屁用啊……你死心吧,你那病是先人也根治不了的痼疾!

夕阳的光芒渐次微弱。

许仙无言以对……

刚才是你整的响器?

响器……谁个在整响器?

莫非你是撞着鬼了?

响器……鬼……?

重阳道士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不过,他不明白,许仙肚子中的病血怎的还没吐完,不像他预言的那样早些去死。乡村无人怀疑他对需仙活不过三月的预言,但对已经活了300年的许仙,他却有些怀疑父亲阳参传给他的那些从不外泄他人的艺来。

许仙烧完最后一张黄纸,拍去跪在膝上的两朵泥星说,先生,别在这里站着不动,走吧,我们到河边转转,要不先人看见我们没事可干,会心烦的。

道士和他走了。

两人行至一盏油灯杏红的光晕里,白衣女人冗二在太平河边的杂货铺子彻底地开放了她,冗二屋里的灯火,把外边人和黑羊的影子拉出不同形状的细长。许仙靠近木窗,女掌柜躺在雕花的红木床榻,随着手指在她肚皮的蠕动,红木雕花的床榻跳动出两根弯曲不已的雪白小蛇。

稻城七勇士

少女:眼前的一切……。

青年:我看见了!

少女:眼前的一切……(门关闭,消失)。

青年:……喂,你……

(天这时已经低黑起来,窗外突然不见原先的红光。

远处传来刀剑的碰撞声,还有马的嘶鸣。

那里,是窗对面的纸房子。因为火灾,已经成为一遍废墟。不知为何,门窗则在灰土和焦黑中完好无损。

基本保持了原状。

现在这座纸房子,成了一舞台,七个男人举着道具马鞭,转马灯一样飞跑。

都是铜锤花脸打扮,无一例外。)

七个勇士:(头凑在一起,抬手扬起马鞭)是——那——儿——吗?

孔秋勇士:(胸前挂一把缺口的木刀)是那儿吗,那里是那家伙的山头吗?

众勇士:哦……!

德·巴雅儿勇士(胸前挂一只旧盘子,上写欢迎各位光临鄙饭店),就是那儿,那家伙疯了,绑架了南新街派出所王警官的独生女儿!

众勇士:唉……!

天武勇士(胸前装饰物系圣婴红教最高信物——怪模怪样的木头婴儿):我一路找他好辛苦啊,唉,现在,我们可是王家庄上一条狗,就要咬他无路走了。

罗成勇士(胸前挂一张报纸):我是送报纸的,你们听好,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就是——攻打那家伙的山头!

众勇士:哥们,你是谁啊(一脸鄙夷)?

许仙勇士(胸前挂一支话筒)诸位:就是那家伙干的,为了躲避他,我连最拿手的曲目《白色窃贼》也唱不成了……啊……啊,想起来真可怜啊(用手打即将出场的朱血勇士脑袋)!

众勇士:去你妈的(齐唱)区——尼——玛——锝!

朱血勇士(胸前挂一讨饭的破碗,还有墨水瓶儿):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各位,各位,不好意思,谢谢,谢谢!……我们一定要为稻城的下岗工人讨个说法!

冗子夫勇士(脖子上挂一纸牌,上书反动学术权威几个篆体字):是啊……是啊……俗话说,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人家屈原大夫还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情怀,何况老朽我还从事教育事业多年乎!

众勇士:说得对,还是你老最有学问。

孔秋勇士:我说,各位,都谦虚一点,我们还是学学人家赵郭明先生吧。赵郭明先生,仅用七个勇士就包围了那家伙的据点,为南新街派出所所长报了仇,为我们稻城百姓除了害。

德巴雅尔勇士:那不是《稻城经济报》的卢一萍先生的脑袋瓜子好使,给他出的点子么?

孔秋勇士:但也有朱教授那样的狗儿娃嘛!

众勇士:是吗?

孔秋勇士:尤其是东河和哑樵那俩哥儿们,在战斗中英勇顽强,用脑过度,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

朱血勇士:不对,那是那天结束战斗,赵先生请客,让天香谷的发廊小姐们用剃刀给他们刮的。

许仙勇士(用手又打了朱血的脑袋一下):没有根据,你莫乱说。

孔秋勇士:谁在嚷嚷东河与哑樵的事!现在说的可是赵郭明先生,他妈的,一点教养都没有了!

众勇士:臭嘴!

孔秋勇士:对那些家伙没什么可怕,他们也拉屎吃饭,挣钱泡妞,和我们没什么两样。马的脚力根本比不上巴彦宝勒格的钢嘎哈拉,和我们的一样,也是四条腿在跑路,所以我说,他们没有什么好可怕的!

众勇士:怕他个鸡巴!

孔秋勇士:走吧,那些家伙仗着有支左的解放军撑腰,但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引我们,我们不怕……记住了吗,我们的指导思想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众勇士:记住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孔秋勇士:有不有必胜信心?

众勇士:有——冲啊!

《纸房子》的主题电脑音乐昂扬高奏,马蹄穿插于音乐间,勇士们飞跑。也真难为他们,从一上场就不断地模仿骑马动作,但现在仍需要飞跑,而且一脸平静,不需任何不适应的表情。

孔秋勇士:小将们,冲啊!

众勇士:冲啊……!哥们儿,冲啊……!

几个勇士正要冲进废墟上的纸房子,只听一声大喊——等等!

众勇士:谁?

「一个男人戴着墨镜,坐在大木盆上,从废墟的残砖断瓦中飞出」

暝想孩子

哥哥,你又不说话了?天武弯腰拣起河地的一个金黄玉米面饼,咬出一口月牙儿道,刚才你还说的那么起劲,怎么,现在要吃后悔药么?后悔药?他苦笑着说,后悔药只有你才吃罢?

天武,你莫以为我是吃了黄豆,脱的裤子给你放的臭屁……他双手拄着他的世袭云骑尉祖传九环官刀,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后终于又说,也罢,既然天爷注定孔家世代单传,到了我这辈上应该断子绝孙,贼他个妈,我就应该承认这个现实。

唉呀!

你叫什么?

哦嗬嗬!

天武突然乐出一串怪笑,忍俊不禁地拍了两下大腿,说,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哥哥好风流呀!是想嫂嫂,想和冗二娘子做那安逸事啊?

刀客孔秋不言。

是这样罢?

哦嗬嗬!

他也张开黑洞洞的无底大嘴狂笑起来。

他的笑声和天武悬在空中的笑声相撞,宛如两块巨石碎成石子,呈天女散花状落在枯河两岸的秋冬灌木丛里,溅起一群麻雀尖叫着,呼啦啦地沿着枯河盘旋,然后掠过他们头顶的瓦灰色天空,消失得了无影形。

孔秋一脸愕然。

天武突然捉住他的手,神色凄然地说,哥哥,我是浑蛋,不该笑你!刀客孔秋眄他一眼,挣脱他的手后仍不说话。你别生气!你的想法没错,是啊,好歹我们总算回到大屋基了!天武道,只是你莫那样拐弯抹角、不好意思……刚才不是还说,我们要比亲兄弟还要亲兄弟么?

哥哥,兄弟真的不笑你了。现在你给众兄弟不但找到落脚的窝,而且还为带领我门操袍哥操碎了心,你好辛苦,我看趁着天还白着,你就回家去和嫂嫂温存一翻又何妨呢?

不去,亏你想得出来,赖国安在村里四下抓人,形势如此紧张,我又岂能撇下你们这些好兄弟们?

去吧!

你莫不好意思,反正待着也是待着。你回家去,无论如何你都该给嫂嫂留下一点想头。这几年,我们人一根——鸡巴一条地紧跟祖师爷爷和圣母娘娘疯跑,婆娘娃娃都没顾上,想不到,到头来还是打了败仗……可是我想,无论人再咋个倒霉,就算喝水塞牙,尿尿鸡巴咬手,孔秋哥哥,你也应该回家去看我那与你房都没圆利索的冗二嫂嫂。

天武哭了,一脸滚热的泪。

天武的话,让他听得心头酸楚,像是柔软锋利的刀子剜及堂堂七尺男儿的筋骨。不过,刀客孔秋无法悲伤。大名鼎鼎的红教使者岔开话题,不为所动地说,天武,你看你这鸡抓豆腐人呐!哭得跟个眼鼓泪蛋的妇人一样,你说,我们日后还怎的操袍哥,领着洞里那些正睡瞌睡的兄弟去斗官家,灭洋人呢?

哥哥,你走!天武抹去脸上的稀水,突然夺过被他插在河地的九环祖传官刀,横在脖子上大声吼叫着道,你走,哥哥再不回到家中爬上嫂嫂眠床,让她给你生个又白又胖的孩子,兄弟我就死在你家这把杀人如麻的破官刀上。

兄弟,这又何苦?

滚!天武说,哥哥,你是死人怎么来着?滚呐!

刀客孔秋撇下他的红教兄弟只好走了。

他的眼中是爿青瓦白墙大宅,他想,天武,你和众位弟兄先替哥哥多受些苦,等我给你嫂嫂留下传宗接代的孩子以后,再来无牵无挂地汇合你们。

唉!有个孩子我就放下心了!

天武,你不知道操袍哥的路太艰难,一但走到绝处,官家要砍我们脑壳。假如我有孩子,他不仅会替我们收尸,而且还会举着引魂旗幡,把我们这些失散天下的好兄弟引到奈何桥上,让我们和红教早死的教友团聚,然后,在阴朝地府重新起事,继续我们反官灭洋的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