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纸房子

接头暗号

这是一个自然优美,人才辈出的诗性王国。

这里有青的草地,蓝的湖泊,金的白桦树;这里有学富五车的青年才子,出口成章的红颜丽人……这里是你的母校,稻城学人的心灵圣地——令你魂牵梦绕的大名鼎鼎的凤凰部落。

你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熟悉女人和诗酒。

当你来到两顶悬挂着凤凰图腾杏黄旗的大毡房前,久不流泪的眼眶,又淌下了那种洚紫色的粘稠液体。离开你的导师伯哑和师母嫔娘已经300年了,而这里景色依旧,恍如昨日。

而你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如今你浪游四方,满心凄惶,执教半生的稻城书院早就形同虚设,成了一处残砖断瓦、荒草凄凄的废墟。你来拜见导师和师母,向他们忏悔你那不可饶恕的罪责。

伯哑嫔娘的毡房宛如青草地上的一对丰乳,曾经给你生命的润泽和心灵的启迪。部落书声朗朗,四周的帐蓬星罗棋布,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两座日月毡房。在凤凰部落的青草地上,才子丽人成双结队,他们面向伯哑和嫔娘的起居之所,不温不火地诵读赞歌和诗文。你知道,他们在等伯哑嫔娘的车辕驾临,在漫长的求学生涯里他们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凤雏,待到呼摇直上九万里时,他们置于青草地的跪姿才会结束。

也就是说,这里的学姐学妹和师兄师弟每当导师升坛授课,他们只有臣服于地,方能进入境界体会博大精深的凤凰诗学。部落的治学气氛显而易见,和你任教的稻城书院形成巨大的反差。

这儿的尊师重教和那儿的礼崩乐坏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你肩扛你的稻草人走在白雾缭缭的青草地,对诗人朱血鼓吹的这儿那儿,对他羁绊在时间中的比屁股还臭的红鸽子主义理论不以为然。你想,等我面见了伯哑嫔娘后,我一定带回证据给子夫和天堂别墅的人各呈一份;子夫啊,朱血啊,这回你两个狗日的自然无话可说,你们这些杂种货色该死定了。

你的心情充满宝贵的喜悦,想到子夫和诗人朱血哑口无言的那一瞬间,你已有了主见;你不再害怕向人提起天堂别墅,不怕导师当面对你盘问,令你当着师兄师弟学姐学妹交待你和碧莲小姐的大众罗曼司——那些让你原本羞于起齿的林林总总,或者前因后果。你在日月毡房中间的凤凰大旗下喜形于色地走来走去,甚至还哼唱了几句说走咱就走啊风风火火闯九州。

在这个伯哑嫔娘迟迟没有露面传教的早晨,你就这么一边哼唱摩登暧昧的《好汉歌》,一边在凤凰部落的青草地上走来走去;你穿着一身缀满蓝补钉的黄色军用棉大衣,带着六百度的京字牌宽边近视镜;你肩扛一个稻草人,披着一头远比豹子头林冲雪夜上梁山还要狂草汉语的白发……那么,你在干什么呢?

你在拍摄一种历史的风景。

望着猎猎飘扬的凤凰图腾大旗,状如果酱般粘稠的红太阳缓缓地在日月毡房四周流淌,不一会,跪在青草地的才子丽人的白衣白袍也溅上了殷红的斑驳,高挺入云的旗杆是千年寒铁造的,仿佛它是一根直指天穹的血鞭,正在挥撒凤凰部落的汨汨诗情。

才子丽人仍在念赞诗文,旭辉泻过圣洁年轻的脸,致使他们的声音也闪烁出某种紫铜的光泽。你举着手里的傻瓜相机拍摄凤凰部落的全景,觉得这儿的一切完全有理由让稻城的朱血和子夫震惊,让他们心服口服,对你刮目相看。可你正对两座丰乳般的日月毡房寻找拍摄角度,一胖一瘦的两名护毡女兵却从她们昼夜潜伏的青草地里跳了出来。

胖女兵腰插一支烤漆的长柄大口径钢蓝色左轮,她细皮嫩肉,笑眯眯的,在青草地跑动的样子宛如一个滚来滚去的皮球。瘦女兵身背一杆三八大盖,像个年代古旧的冰雕美女,她不会笑,一路跑来接二连三地打着呵欠,仿佛她在青草地里埋伏警惕性最高,每时每刻都睁着眼睛不睡觉儿。

胖女兵身背八面红旗,军衔最高是个大尉;瘦女兵一肩两绿,顶多算个刚从行伍转换过来的准尉。

就在你要按动快门的瞬间,她们先后两声娇叱,倏然用无懈可击的擒拿术把你的双手反剪起来。

疼痛如水弥漫了你的全身,挂在胸前的相机像写有你偷拍部落军事机密的大黑牌子,可怜巴巴地晃悠在你把腰弯成虾米状的瘦脖子上。这时你想,这副样子和冗彪老巡警把我铐在稻城书院门口的水泥电杆上的熊色多相似啊。

小姐、小姐,有话好说,快、快莫动武。

你双腿哆嗦着说。

女兵们没有言传。细高挑的瘦准尉冷着脸,用威严的目光看你一眼,然后哼了一声把她戴着红冠子公鸡似的贝雷帽脑袋歪向一边。你的蠃弱激起了她对你的摧残欲望,瘦女兵对你的扣押更加凶猛,使你左臂的骨头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尖叫。

同志,同志,我们都是凤凰部落的同胞骨肉,我们要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见女准尉并不理你,你又呈仰视状对那个大尉女兵哀求道。

她对你的哀求无动于衷,依旧笑眯眯地用左轮手枪顶着你的脑勺,看得出,她已很习惯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审视你了,面部的表情被温吞的红果酱阳光模糊得性感而迷人。你一脸迷惘。近视镜由于在天堂别墅读解碧莲小姐被她的小手指头抠落一枚镜片,因此现在你的目光十分模糊,除了可以看见她的性感迷人笑容,你对四周的事物突然开始看不周全。

你只能集中视力看她离你最近的鼻孔。

天呐,她的鼻孔美丽幽深,黑暗的通道开着两路红花,让你突然有些悲伤和感动。也许你对她的意念读解使她有了感应,她的面部才挂上几丝冷漠的友好。

一扫东方甲乙木,同胞弟子和睦不和睦?

胖大尉用在你右臂的力量分明小了一些。

胖大尉用她的长柄大口径左轮手枪点了点你的太阳穴,终于对你问起了凤凰部落的接头暗语。

同胞弟子永远和睦。

你赶忙对她道出了同门弟子拜竭母校圣地的八字铮言。

二扫南方丙丁火,同胞弟子和睦不和睦?

同胞弟子永远万众一心。

妹妹,想不到他真是自己人噢?

女大尉说。

女大尉像个西部牛仔,职业枪手般把左轮的达姆弹退出,她把左轮置于掌心,干净利落地玩了几个圆圈,然后插进凸凸上耸的臀部驮着的极名贵的鲨鱼皮枪套里。女大尉和那个细高挑的古旧美人依然扣押着你,不等对话的程序进行完,她们绝对不会轻意放过你的。

对对对,我是自己人,你们快些放了我罢。

你于事无补地说。

三扫西方赓辛金,同胞弟子同心不同心?

准尉女兵又娇嗔地问。

她对你的武力更升级了,你的稻城小知识分子骨头并不坚硬,她一用力,你的左臂就发出了呜哩哇啦的哭喊。千年,哎哟,操你,哦,不不,操我,不不……千年万年都同心。

四扫北方金沙水,同胞弟子全美不全美?

全美,万年亿年都全美。

唯有中央我不扫,瘦女兵问了半句停下;胖大尉接着又问,为何不扫?

中央有我凤凰部落诗歌教。

你脸上痛楚得冷汗直冒地道。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姐姐,他真是我们的自己人哎。

那就有劳二位小姐放了我罢。

放了他?放……

两位凤凰部落的护毡女兵窃窃低语。

这时,天空的太阳宛如婴儿死亡之前啃过的一块红糖。涎水淋漓的粘稠光芒涂抹着日月毡房。图腾大旗迎风召展成一片凄美的尿布。你被她们临空架着,你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地商量你的命运。久不流泪的眼眶又淌出了粘稠绛紫的诗性液体。

绿豆汤

五十元钱被他卷成一根圆棍,随便丢在政治处的办公桌上。

他把下午给宣传科赶的稿子对折起来放进文件匡里,重新削好一支铅笔,准备动手起草主任刚才交代的无案件事故经验材料,但他吸着烟,迟迟没有动笔。

他的目光复杂地落在铁丝网状的文件匡上,几行新闻词汇若即若离:陆军某团驻守在大心安岭和燕山山脉的交汇点上,这里地处巴彦宝勒格草原腹地,条件艰苦,交通不便,地貌气候尤其恶劣。党委一班人关心群众生活,政治委员邱有禄亲自……孔秋看到这里,突然,办公室的日光灯被计划生育干事郭玲打开,屋里的灯光一遍惨白,孔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目光固定在对面的玻璃,窗外的落日之光血汨汨的。

孔秋把没抽两口的草海掐灭在烟灰缸里。

星期五的下午他因抽烟过量,喉咙苦涩焦渴,很不好受。

骑马下连队检查政治教育的宣传股长这时推门而入。

宣传股长是一个瘦高挑的上尉军官,一进屋半边屁股搁在孔秋对面的办公桌上,一条细腿凌空吊下,钉了铁掌的的脚跟清脆地打起了踢踏舞的拍子。宣传股长是个生性快活的人,孔秋腼他一眼,他和人缘极好的郭干事一起臭损士兵道德培育搞得一踏糊涂的六连指导员,孔秋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啥也没说。

他端起绿色军用茶杯离开椅子,郭干事走过来,拎起暖瓶给他倒水,而他竟然不置可否一笑,仄身躲开。老孔,人家郭干事给你倒水你就喝嘛,跑上跑下不嫌累的慌么?宣传股长笑了笑说。

不用,我到楼下电影组去喝。

孔秋扬了扬手中带有斑驳疤痕的军用茶杯道。

在二楼楼梯的拐弯处,孔秋和收发员罗成打了一个照面,罗成向他点点头,然后在他背后唱了两声让我一次爱个够,然后抱着一摞报纸这屋串那屋地忙乎。熊兵!孔秋仰起脖子喝水,水没喝到,却把一口泡涨的茶叶呸地一声吐在地下,他的心情这时有点沮丧,对已在办公楼里串得没了踪影的罗成骂道:熊兵!

罗成这个新兵蛋子和机关大楼的大小领导关系密切,他没孔秋那样的身份禁忌和心理障碍,他不但敢把手伸进参谋长的口袋掏烟来抽,而且还敢屡次推开团长的办公室,当着团长的面,用团长那部全团唯一的程控电话和他西安老家的女朋友吹牛,说他考军校不费吹灰之力,让她对他保持信心,少跟西影厂门口的那个买馍的转业军官勾搭。当然在老兵孔秋的眼中,罗成就很礼崩乐坏,不知姓啥。

宣传干事到集团军去帮助工作的那天上午,赖国安中校苦于政工干部队伍中难挑文字功夫过硬的合适人选,让孔秋这个小有名气的军旅诗人当了代理宣传干事。当时,主任在办公室找他谈话,屋里落满春天的阳光,让他觉得机会来了,就像要被天子召到长安治国安邦的诗人李白。他没听清主任给他强调什么约定俗成的注意事项,满心皆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非蓬蒿人的喜悦。

孔秋离开二楼厕所对面的主任办公室,一溜小跑跑回电影组,带了茶杯、《辞海》、《机关工作入门》、文具盒等办公用品坐在政治处代理宣传干事的办公桌上。当初孔秋是个很难掩饰内心喜悦的家伙,给政治处的大小军官散了专程买来请客的石林烟,不吸烟的女干事郭玲也曾受到他的十粒大白兔奶糖的热情招待。

主任召集处务会,宣布孔秋的代职决定。股长、干事轮流告诫孔秋莫要辜负领导的栽培,孔秋一定一定地猛表决心。三年前的那种夏日阳光的确不错,处务会后,孔秋和干事们的军装湿浸浸的,吊扇在天花板上懒洋洋地转动,窗外的知了日啷日啷地鸹噪,按部就班的干事有的看报,有的伏案书写各种格式严谨的公文,孔秋当时还没展示他写材料的天才,暂时是个闲人。孔秋端着茶杯伸手抓过郭玲背后保险柜上的暖瓶倒水。

公务员给机关参谋干事烧的绿豆汤,不用说要比楼下电影组的热开水好喝,可孔秋还没喝到茶杯里的绿豆汤,就被突然窜到政治处的参谋长逮住一顿死批。

参谋长说:小孔怎的不懂规矩,主任让你代理宣传工作,并没让你搞特殊啊……!喝水不到你们楼下电影组去倒,偏在这里瞎蹭,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一个士兵……总之,参谋长左右不是地数落孔秋,除了郭玲干事斗胆劝解几句,政治处的大小干事竟无一人吱声。

孔秋绝望地在心里吼叫,贼他妈,你们还我石林烟来!当然他也只在心里吼叫两声,不敢让谁都可以决定他的命运的干事股长下不了台。

孔秋知道参谋长的批评事出有因,他一代理宣传干事,参谋长日后找他罐煤气、接小孩就没以往那么方便。参谋长不是贪污三百万的稻城市长,清政廉洁,口碑不坏,但让提干心切的孔秋跑腿干活很勤,这在机关大楼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许仙体内的蛇

许仙坐在太平河畔,望着一潭黑水,形容凄迷、庄严。落日照在水面,一河金子般的亮水,把两岸的土地孕育得丰沛而又敏感。

许仙心里涌动一种无名的感动,满眼是泪,瞟过落日中逐渐辉煌的河水,那个让他好好关照女子碧莲,没有留下姓氏的白衣女人又出现了,她在太平河的金色水面,时而歌唱,时而舞蹈。

她让许仙的记忆回到往日难以释怀。

白衣女人扬言寻找开花的叉叉竹子,当时不在水面歌舞,蹲在随风起舞的玉米林地尿尿;许仙遇见白衣女人的那个月夜,白衣女人白粉笔般的手指探入褐色沙土,画了两根紧密团结的蟒蛇。许仙脸红如血,筛子大小一遍尿痕的洞穴,两根白蟒蠕动出来,沿着他的脚踝,往他身体内部的红树林挺进。应该说,寻找开花叉叉竹子的女人唤醒了他对女人这一陌生事物的渴望,但他看见两条体内翩翩起舞的雪白的蛇时,却没看见地里正在灌浆的玉米,还有玉米林地不知身在何年的自己。

这个夜晚,许仙在乡村的梦中飞跑。

玉米林地布满网状的阻拦。

他知道,今夜跑不出头,那么,他就没有机会修好土街通往朱雀寺的功德路了。

许仙在前。女人随后。两个影子在跑。终于跑不动了。月亮宛如一滩粘稠的浆糊,许仙,白衣女人,两只蚂蚁掉进陷阱,难逃月亮的手掌心了。

刚才你跑什么?白衣女人说,你莫跑啊!

……我……!许仙喘息着道,我……!

我不怪你,说嘛,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愿意给你。

我会要你啥呢?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什么也不会要。我不知道,妹子撵我半夜,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让你听我说话:你听我说,我要去找开花的叉叉竹子,把那害我的男人找到,用叉叉竹子叉起他的细嫩脖子,然后高举起来,把他像匹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一样挂在天空的月亮的树上,天下女人一抬起头,就知他的德性,离他远点。

叉叉竹子?把人像老虎一样挂在月亮树上?

对啊,你说的对……现在,你来帮我!我在玉米林走了半夜才见到了你,我们很有缘分……女人呓语着,脱了衣裤露出她在月下闪烁萤火虫光斑的惨白肢体,来吧,靠近我啊!

妹子,你莫这样。

怎么,你害怕了?

不!

不就过来,你别菩萨一样不动作呀!

雪白肢体正在跨过月亮古拙的梦境,许仙不愿成为被她挂在成月亮树上的老虎,所以许仙没有帮她,和她一同去找开着花儿的叉叉竹子,许仙放开趟子,又向依稀亮着几星灯火的河堤飞跑。

白衣女人到底撵上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状如布偶的女婴。

不过女婴不是布偶,粉红的躯体在寒风中哆嗦,亮开两枚菩提果儿般水黑的眼,甚为不解地观望许仙和逐渐已同黑夜溶为一体的白衣女人。

许仙,你不是要攒功德么?好,我成全你,你帮我把她养大,她会是个画儿一样好看的水气女子,到时做你媳妇,或者把你叫爹都随你便。

河水的确在向某个方向流淌。凄苦殷实了许仙的心,他不明白,白衣女人莫非是个疯子,怎的不按他与她的最后约定,300年后来接女子碧莲。